苏陌背上苏翎，一脚深一脚浅踉跄着往山下走去，然而未走出两步，一脚踏空，前扑跌倒在地，连带着背上的苏翎被甩出两三丈远，沿着雪坡一路滚下，直到狠狠地撞在一块凸出的暗石上。

“二哥！”苏陌顾不上疼痛，连滚带爬地过去，一把抱住已经不动了的人影。扶住他后脑的手感到了一股异样的温热，颤抖地摊开手掌，猩红的血在雪地上绽放，灼灼其华。

“二哥，二哥！”

泪水在落下的瞬间凝结成了半透明的冰花，支离破碎在呼啸而过的朔风中。苏陌咬住下唇，将衣服撕成碎条后把苏翎绑在背上，顶着风雪，蹒跚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下山的路渐渐被皑皑积雪掩埋在一片荒芜中，触目可及唯有一望无际的虚白。肌肤被寒冷寸寸侵蚀，冷得麻木，失去知觉，两条灌铅的腿依旧在机械地挪动着脚步，缓缓地向不知在何方的目的地步步挪移。

眼中的世界渐渐被单调的黑白寸寸侵蚀，黑云白雪。视野开始混乱，晃荡，仿佛坐在坏掉的秋千上，在到达顶峰的瞬间被狠狠抛落在地。倾斜的世界，一切，都虚浮得仿佛只是一场迷梦，醒不来的梦靥。

他扑倒在雪地上，转瞬间被席卷而过的雪花淹没，填平了足迹。

雪依旧在下，无声、无息。

一声悠长的箫声刺穿雪幕，随着落花飘零，连贯天地的飞雪仿佛被从两侧撩起的珠帘，破开了一个缺口，温暖如煦的阳光洞穿劈裂的云幕，笔直投落下一道通明光路。

红莲艳艳的千绣红袍，八抬大轿，十六美人护航，香风黯然间，翩然从天而降。

轻纱垂帘洞开，露出白玉覆面之人，赤裸的肩胛处一朵魅艳蔷薇仿佛吸饱了血水，优雅慵懒地缓缓舒展脉络。

“苏陌！”坐在一旁的霍游仙抢先跳下华冕，跪在雪地上，拼命扒拉被埋在深雪里的少年。

座上的男子微微一笑，灿如红莲，执扇玉手凌空抬起，纤指微错，金箔扇面迎风抖展，波光在扇脊上一泻而下。扬扇间万顷寒风被一股无形之力止住了去路，紧接着一卷清风飘落到雪堆上，不消一刻，积雪尽化，方圆十里如沐春风。

衣襟无风自动，梦画阑翩然落地，一伸手捞起苏翎，并掌而下，断开连接二人的布条。足轻点地，转瞬间已坐回华冕之上，轻纱悠然飘落，遮蔽了轿中人的面容。

“霍公子，该走了。”

霍游仙半抱着苏陌跪坐在地，回头狠瞪向梦画阑：“喂，苏陌呢？苏陌怎么办？你不是想让他冻死在这吧？”

轿中人轻笑一声，吐息如莲：“本座为何要救他？更何况，打赌输了的可是霍公子你。”

“你不是对他感兴趣吗？让他死了多可惜。”

他一时没有答话，沉寂许久，淡淡开口道：“本座改变主意了。他的存在是个障碍，死了，更好。”

第五十八章

霍游仙猛然瞪圆了双目：“你不救他，我自己带他回万剑宗。”

华冕中人嘴角勾起的弧度缓缓垂落，透过白玉面具，原本艳丽如画的眼神已然冰冷。

“霍公子，本座本不想亲自动手。但眼下你若执意如此，那也情非得已了。”

兰蔻五指莲瓣般徐徐舒展，金箔画扇节节闭合，忽然下压，直直对准苏陌。华帐向外吹散的同时，风刃如割，化作几片银光冲雪地上的少年直飞而去。

霍游仙惊呼一声，张开双臂挡住苏陌，光影之间，几声铿然脆击，汇集的风刃被四下里震散了出去。轩辕剑当空长鸣，剑光在刹那间穿透云霄。

“唷，这可真是意外的惊喜。”

白玉面具下嫣然唇瓣抿成一线，似笑非笑。一手托腮，皓腕翻转，扣在食指与拇指间的画扇随着腕部的抖动，频频上下撬动。

“寒剑圣，好久不见，可有念得本座？”

雪地上赫然出现的人影倚剑而立，长袍在呼啸的寒风中仿佛城头旗帜，猎猎作响。

“小徒可是有哪里得罪了梦宫主，在下在此代为赔罪，还望梦宫主放一条生路。”

扇柄一顿，缓缓调转方向，对准了寒尘绝。

“寒剑圣可还记得答应本座之事？”

寒尘绝心下一紧，剑眉蹙拢在眉间，紧盯住眼前之人。

“在下自不会忘，然眼下尚有要事未完，还望宫主耐心再多等些日子。”

一声嗤笑轻飘飘地透过薄纱，穿透雪幕，听在耳中竟让人不由地浑身一颤。

“本座最烦的就是等人。给你三天时间，三日之后若在浮云雪顶见不到你人。”他顿了顿，横过扇面，平削着凭空横贯苏陌颈部，“本座就拿他的命来抵。”

洛阳走马，恍然间，已是深冬。虽未落雪，万木孤枯，除了街头巷尾偶尔飘过一声颤悠悠的叫卖声，街上行人皆是裹紧了寒衣，低头行色匆匆。

虽未说破，然人人心知肚明，第一场初雪带来的将不仅仅是隆冬。

“陌儿，在想什么？”

闻声方才察觉执笔的手已搁置多时，墨迹顺着狼毫在宣纸上晕染开一大片深浅黑晕，污了山水清明中的一抹亮色。待抬腕企图挽回，然时机已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白宣上一团污迹渐次扩散，染透了云烟，模糊了山棱。

“师父。”苏陌慌忙起身，随手将桌上铺展的画纸扭了揽进纸篓。

“我看你心神不宁，是在担心苏翎的事吗？”

苏陌微蹙秀眉，摇了头：“眼下万剑宗尚有你在，也不怕出什么乱子。料梦画阑也不会太为难二哥，定会放他回来。比起这个……师父，你可查出灭天绝派的真凶是谁了？”

寒尘绝脸色略略一变，探手抚上苏陌的头顶：“陌儿，这事你不必操心，眼下还是先养好了身子才是要事。”

苏陌神色复杂地垂首，紧咬下唇“我几日前偶遇合欢，她说是凌千风下的手。但……”他顿了顿，抬起头来与寒尘绝对视，黑曜石般通透的眸子中映出两汪清亮光斑。

“但我在天绝派被灭的那天晚上见过他。”

“陌儿……”寒尘绝垂手覆上他的眼睛，轻叹一口气，“这江湖中事，知道的越多就越是危险。为师不想你被卷进去。忘了吧，你天性就不当是江湖中人。”

少年微颤的眼睫擦在掌心，细细发痒。许久，手掌被一双白皙的手轻轻掰开，黑亮的瞳孔中倒影出自己的身影。他看着自己，清眸流盼，双瞳剪水，目光淡如天籁游云，千帆过尽的沉寂。

“可是师父，已经，太迟了。”

“不，只要从现在起……”

“你还要瞒他到什么时候？等他被瞳影杀了还是被梦画阑杀了？”说到一半的话被一声轻嗤打断，门栏上倚着一袭白衣的少年，玉冠长衫，扇面文莲。

屋内二人同时看过去，霍游仙啼笑着耸耸肩，抖扇信步而入。

“苏陌，我来告诉你吧。是瞳影假扮凌千风，灭了天绝派，然后又去挑拨合欢来找你复仇，上演了一场英雄救美的好戏。”

折扇一合，霍游仙眯缝起眼睛，围着苏陌转了一圈，忽然勾唇：“苏陌，你好像一点也不吃惊的样子，真是扫兴啊。”

苏陌飘开眼神，漠然望向窗外一排孤零零的枝桠，平淡如水的声音涓流般缓缓淌出。

“只要是他做的，就算颠覆了天下如今也没什么好吃惊的了。”

“哇！苏陌，你这是当真入定了，我怎么觉着一道佛光从你后脑勺缓缓升起。”

轻蹙的眉尖透着禁忌的韵色，他黑眸微敛，神色不动。接着，握在手中的狼毫笔，随着物体断裂的声响，在支离破碎的瞬间绽出了漂亮的墨花。

“不管付出何种代价，我都要亲手送他下地狱。”

第五十九章

“陌儿，别做傻事，你不是那魔头的对手。”

“师父，”苏陌抬起眼，冷冽如泉的目光直对向寒尘绝的眼睛，“我知道自己将面对的是什么，但事到如今我已经什么都不怕了，不惜付出任何代价。所以……”

他顿了顿，右手缓缓抬起，猛地冲寒尘绝挥了出去，一抔迷烟从他掌心散出。

“陌儿，你……”寒尘绝身子晃了晃，无力地倚住桌子缓缓滑落在地。

“师父，对不起。”

“苏陌，你、你、你……你到底在作什么？”霍游仙吓得脸色苍白，手中折扇吧嗒一声掉落在地。

“霍游仙，”苏陌弯腰拾起扇子，递回给霍游仙，目光沉寂，仿佛望不见底的深潭，“我需要你的帮助。”

原本一片萧瑟的洛阳城近日里忽然间恢复了往昔的繁华，若问何故，无人不知万剑宗急召群雄，在洛阳总舵召开武林大会一事。

穿廊过巷，炫耀恢弘的朱漆双开大门前，一群着装各异的武林人士鱼贯而入。然与往常不同，人人面露警觉，滴水不漏地互相提防。

凡稍会察言观色之人都已经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令人措手不及的事发生了，又有什么阴谋暗算在冥冥中酝酿，潜伏着等待破晓的刹那破土而出。

万剑宗大堂上熙熙攘攘地汇聚了一帮在江湖上有头有脸的武林人士，已到了约定之刻，然身为东道主的万剑宗宗主却迟迟未露面。

苏翎被抓，万剑宗眼看大势已去，这一趟众人皆是心怀鬼胎。有想刺探实力拉拢人心的；有企图重新洗牌，翻身为王的。然大殿上切切私语声在杯盏落地的脆响中一齐停了下来。

蜀山派掌门捋了捋长须，正定自若地站起身来：“各位豪杰，容老夫一言。眼下前武林盟主被俘，万剑宗俨然只剩一具空壳，你我众等还怎么倚靠他带领众人讨伐瞳影？只怕出师未捷，还赔上了尔等性命。如今之计，何不借机选出新一任武林盟主，统领江湖，也好稳定人心。”

话音未落，一声冷笑由远及近，紧闭的正门豁然洞开，紧接着‘叮’的一声脆响，一道剑光擦着鼻尖陨落在蜀山派掌门面前，剑芒如电，上纹‘轩辕’二字，笔走龙蛇。

“蜀山掌门可是忘了，万剑宗还有轩辕剑在手一事。”

众人皆正襟危坐，抬目间，面若冠玉，清冷疏漠的少年跨门而入，身后紧跟着霍游仙及一众万剑宗武将。

蜀山掌门悠然捋须，忽然扬声大笑：“苏陌，就凭你也想当武林盟主？省省吧！你说轩辕剑是吧……”他停下话头，从近侍手中接过一个包袱，冷笑着层层揭开。

铮然一声，宝剑脱鞘而出，叮地钉在地上，剑芒如电，上纹‘轩辕’二字，笔走龙蛇。

“我倒想问问万剑宗，何时轩辕剑也成了人手一柄的家常之物？”

苏陌脸色微变，不过也只是刹那便恢复了原先的平静淡漠。

“那又如何？全天下都知道真的那一把只在万剑宗。”

“当真？没有真的做模子，又何来如此分毫不差的假物？”蜀山掌门拔起苏陌掷落在地的宝剑，双指夹住剑芒，大喝一声，随着一声物体断裂的脆响，剑芒被活生生截成了两段，“这就是名震天下的轩辕剑？还经不起老夫双指之力？三公子，你还想欺瞒世人到何时，轩辕剑到底被何人所夺？”

两段残剑被掷落到苏陌面前，他紧咬住下唇，浓密的眼睫细细地颤抖着。

众人哗然，义愤之声哄堂而起。

“如今万剑宗大势已去，在座不想跟着送死的都随老夫来。”

蜀山掌门广袖一挥，狠瞪苏陌一眼，抢先走出了大堂，一群武林人士权衡利弊后皆随之而去，不一会儿，大堂上便空荡荡地只剩下苏陌等一众万剑宗中人。

霍游仙轻叹一口气，抬脚踢了踢掉落在眼前的断剑，回首，目光中透着迷惑：“苏陌，这下全武林都与万剑宗为敌了。你到底想怎样？”

微垂的眼帘轻轻抬起，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闪过一抹稍纵即逝的寒意，不知觉中那双清明黑瞳里已然多了许多让人捉摸不透的东西。色素淡薄的唇瓣微微翕阖，唇角轻扬起冷冽的弧度。

“如今全天下都可证实轩辕剑已流入江湖。你说，一心想得之的瞳影会怎么做？”

“要从成千上百把如出一辙的宝剑中找出真品，换我是瞳影我也不干这等傻事。”霍游仙不以为然地轻耸双肩，忽然，抬起头，一脸错愕地瞪大了眼睛，“苏陌，你莫不是要……”

清冷的目光轻飘开，流连在断剑残芒之上。嘴角，那抹意味不明的笑意逐渐扩大，他淡淡开口，自呓般。

“是时候给梦画阑准备一份大礼了。”

第六十章

荒原古道，路转三番。一行万剑宗人马押解着囚车，远远的，马蹄声不徐不疾地哒哒前行。囚车上倚坐着的男子，青丝零乱，衣冠不洁，低垂着头，唯听见桎梏上垂锁撞击的铿锵声有节奏地应和着马蹄阵阵。

“停。”为首的头目做了个停车的手势，一行人马缓缓停在山脚。举目望去，视野的尽头，一条积雪堆砌的石阶直通云霄，蔓延入目不可及的浮云雪顶。

“给他水喝。”

一个小弟子应声取出水壶，穿过栅栏递给囚车上的男子。随着锁链哗啦作响，男子摇晃着缓缓抬起头来。剑眉星目，虽是面目憔悴，却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冷傲。

那小弟子不忍再看，垂首暗自腹诽：“没想到剑圣寒尘绝也会沦落到这种地步，还是被唯一的徒弟给出卖了。”

囚车上人目光一动，神色中瞬忽闪过一丝异样，待再细看时，已然重新垂头，默然不语。

劲风四起，吹得路边灌木一阵哔啵作响。荒草蔓延深处，两个人影一左一右静悄悄地潜伏在草堆中，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囚车。

“喂，苏陌。你确定瞳影会来？我们跟了一路，都没什么动静。”霍游仙不安地拉了拉苏陌衣角，压低声音凑近过来。

苏陌全神贯注地紧盯着草丛外的动静，目光幽森：“他一定会来，而且是亲自来。”

“能从上千把复制品中找出真剑的只有寒尘绝，一旦寒尘绝被送到梦画阑手里，瞳影就没有机会再见到他了。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他一定会来”

“可就算他来了，你要怎么对付他？”霍游仙不解的目光又增重了几分，两撇细眉拧成了一个疙瘩，“就凭你我，怎么可能杀得了他？”

苏陌收回目光，扭头看向霍游仙。唇瓣略略勾起，莫测的笑意一直蔓延进杀气毕露的深眸中。

“你认为就梦画阑的性格，会甘心眼睁睁地看瞳影从他手中把人抢走吗？我们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把那两人的利益焦点牵扯到一起，然后就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霍游仙微张着嘴，目光微颤，须臾，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去。

“来了。”

几乎是同时，漫天飞起一片寒光，未等万剑宗众人回过神来，已是血肉横飞。漫天血雨中，一双琉璃重瞳从天而降，风流蕴藉，艳绝一时。

纤尘不染的华衣男子如神只落世，落地间，被风吹乱的衣袂仿佛天边云卷云舒，翩若惊鸿。

他手腕一抖，近旁一柄银剑闻声而动，叮地一声自动飞入他手中。刹那间，原本暗淡无光的剑芒在他手中绽放出万千光华，仿佛万星陨落，光艳夺人。

剑，轻易地架上了寒尘绝的颈项。

囚车上的男子豁然抬头，嘴噙冷笑一朵，目光如水：“瞳影，你做梦！”

话音未落，剑光擦着皮肉劈脸而下，就在触及的瞬间，一道风刃劈面而来。瞳影回剑抵挡之间，箫声遍野，随着一声巧笑，艳艳红袍仿佛荒原上最亮丽的一朵血色蔷薇从山顶随风而下，稳稳落在囚车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