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没什么，”犹自笑着的男子轻描淡写地轻执折扇，“拿苏陌来换寒尘绝。仅此而已。”

“我？”苏陌吃惊得神色一变，旋即不解地皱起眉头。瞳影，要他做什么？轩辕剑的下落也告诉他了，按理说自己应当是最不具利用价值那一个，为何，要让梦画阑拿自己去换寒尘绝。

抬起头，正好迎上对面一道莫测的目光。说不出的感觉，没有寒意，没有杀气，为何是……一抹莫名的淡淡忧伤。

正想深究，那目光轻轻转开，回到了梦画阑脸上。

“让他过来。”

连声音也是淡淡的，充满疲倦的声息。

“去吧，苏公子。”

面对梦画阑调侃般的笑意涟涟，苏陌愈发困惑了。这两人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一个是疲惫到不行的模样，而另一个，又是笑得这般别有深意。

深深蹙眉，还是不得要领。

苏陌步下华冕，往瞳影的方向走过去。与之同时，寒尘绝被青龙推搡了一把，示意他走过去。

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到了寒尘绝脸上，随着二人间距离渐渐缩短，苏陌的心也一丝丝揪紧。不由咬住下唇，担忧，探询，短短的几秒相遇，想要把一连串的问题都问个干净。身上的毒可是解了？可没被瞳影做了什么奇怪的事？还有，对不起……

相遇之后，又错身而去。苏陌深吸一口气，垂落下视线，大脑仿佛是失去了思考能力，一片混乱。正要继续往前走，手臂被人从身后一把拉住，回首间，正对上对方清凉如水的目光，坚定不移。

“师父……”颤抖的声音哽咽了，再也说不出话来。

“不要过去。”

话语很轻，转瞬间便被风吹散了痕迹。然而却坚定得让苏陌心中一痛，差点动摇。

神色几变，良久，他还是摇头。起先是缓缓地，犹豫着，到后来颤抖的目光终于变得决绝，赴死般坚定地摇头。

抓在手臂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他看到眼前男子的坚定，那清冷如初的目光中仿佛深藏了千言万语。不忍与他对视，只怕会突破心中强行筑起的防线，泪水溃堤。

“陌儿，看着我。”

太息般轻缓的声音柔柔地绕过耳廓，飘上心尖，在已经冻结的心湖上投影下一抹微邈的倒影，坚冰吹裂，冰层上斜走裂纹，支离作响。

头垂得更低了，颤抖的手覆上对方，把臂上的力道一点点强制卸下，猛地回身，头也不回一路狂奔到瞳影面前。再度抬起头时，神色已然淡漠如千寒冰川，沧寂空淼。

“苏陌，你回来了。”瞳影微笑起来，温柔的声音却已传不进少年的耳朵。只感到眼前之人唇齿微启，仿佛在笑，却又模糊得看不真切。

修竹般细美的手小心翼翼地撩开自己被风吹散到眼前的细发，然隔雾看花般的感觉并没有就此散去。他的声音，他的容颜，他唇角略勾的笑意，都遥远得……仿佛只是一场易散的幻觉。

眼中的世界镶了毛边般模糊不清，声音也是恍惚，难以辨认。这个人，近在眼前，对自己温柔地微笑，而自己却从未看清过，隐藏在面具下的那颗心到底是什么颜色。

抬手反握住停留在脸颊上的手，温度恰好，与自己偏低的体温形成了剧烈的反差。

“瞳影。”

他轻轻开口，神色迷茫，黑白分明的眸子倒影出男子绝世资颜。踮起脚尖，猝不及防地堵住了那张形状优美的薄唇。

红舌分开齿列，滑入口中，纠结，缠绵。起先的错愕，然后，腰被对方紧抱住，被剥夺了主动权后的吻从轻柔转变成狂风暴雨般激烈。琉璃色重瞳中欲望海潮般汹涌澎湃，逐渐迷离，失去了一贯的冷静。

然而就在眼前之人双眸渐渐闭合之际，苏陌豁然睁开眼睛，目光依旧清冷如霜天，淡漠、疏离，一点似有若无的杀气，千山寂寞雪。

左手缓缓抬起覆在对方眼皮上，感到他掌心传来的寒意，瞳影反射性地睁开眼睛，却在那瞬间，两枚银针从指缝间呼啸而出。

咆哮声响彻旷野，紧拥在腰际的手缓缓松开，瞳影踉跄着后退几步，两道灼人的血泪从紧闭的双目中缓缓流下，汇聚到弧度优美的下巴，滴落。

把剑声铮然作响，朱雀怒骂一声抽出宝剑冲苏陌心口直冲而来。苏陌脱力般缓缓闭上了眼睛，心撕裂般剧痛不止。仿佛时间静止在这个瞬间，身体越来越轻盈，逐渐缩入画卷，变为扁平轻薄的一页，随风而逝。

沉重的呼吸声在耳边响起，急促。心跳，也仿佛攀上云霄。苏陌睁开眼睛，入眼的是男子赤裸的背脊。

血从手与剑密切缝合之处汹涌而出，艳艳红莲，无声的叹息悠然落地。

“教主！”朱雀尖叫起来，想要把剑抽出，握刃的手却加大了力度，血流得更欢了。朱雀吓白了脸，忙松开手，松手的瞬间，剑也掉落在地。

“你走吧。”

淡淡的语气，脱力般疲惫不堪。

苏陌明眸微闪，微微迟疑了半晌，先是试探性地后退了几步，见无事后转身拼命逃离。

不远处，华冕上静观的妖冶男子笑得诡异，狐媚双眸雪亮如万星陨落。

看着八人抬轿在载上苏陌后绝尘而去，朱雀茫然的神色更忧郁了几分。从未见过，教主露出这样的神情，就仿佛失了魂，褪去羽翼的凤凰跌落在地，摔得粉身碎骨，鲜血淋漓。

眼泪混着鲜血，从紧闭的双目中不停倾泻而出。无力垂落的手上，几乎折断手掌的伤痕处，血不停地喷涌而出，染红脚边的泥土，仿佛盛世红莲，妖妖娆娆。

苏陌，你不好奇吗？当你亲手毁了他引以为傲的双目时，他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惊鹿般头也不回疯狂逃离的你，怕是无幸再看到了。

第六十五章

苏陌怎生也没想到自己的一念之差会在不久的将来酿成腥风血雨的武林浩劫。早知如此，那日在瞳曜山上也不会如此卑鄙地仓皇而逃；早知如此，就不会再染指这混乱乌漆的江湖。

回到万剑宗已是三日之后，短短的三日，江湖上却掀起了一场翻天覆地的劲风狂澜。目之所及，到处张扬着伐瞳的豪辞壮语。闻瞳色变的日子已经在一个席卷江湖的惊人传闻之下彻底销声匿迹，如今，瞳影之名俨如鼠蚁，天下共诛。

人心惶惶，四下不宁的万剑宗在苏翎回来之后不消几日便重振旗鼓，冠冕堂皇地夺回了武林盟主之名。

焕然一新的炫耀门楣上，万剑宗三个字金光熠熠，龙飞凤舞。遥想当年也是和师父这么回到万剑宗，却不知一步踏入的不仅仅是门栏，而是一场惊动天下的阴谋，从此再也无法抽身。

而今……一只手宽慰地搭到自己肩上，苏陌回头，对视上男子关切的目光。

他浅浅一笑，垂目颔首，举步跨门而入。

“三公子！三公子回来了！”

庭院四下顿时热闹起来，原本在认真操练的万剑宗弟子们纷纷围了上来。

“三公子，听说您只身一人就弄瞎了瞳影的眼睛，此事当真？”

“外面早就传得神乎其神了，街头巷尾都在说您的英勇事迹。”

“我早就知道三公子是深藏不露，如今一看，瞳影哪是您的对手！”

“三公子，您现在是全武林的英雄啊！”

“三公子……”

“三公子……”

面对扑面而来的溢美之词，一张张笑容四溢的脸上洋溢着憧憬、敬佩，俨然已经被当成了为武林除害的英雄人物，而苏陌却感觉不到丝毫喜悦，世界一片昏暗，这些人在说什么，为何会如此欣喜若狂。这些真的是曾经那些看自己一眼都嫌晦气的人么？而自己……真是几年前万剑宗最不讨喜的庶出三子么？

眉头深锁，脸色异常难看。苏陌拨开簇拥而上的人群，往偏房的清冷院落走去。

罪恶感，仿佛越搅越深的漩涡，将自己吞噬而入。踉跄几步后，扶住近旁一棵树干，极力干呕了几下。阳光透过树缝，洒落一地斑驳，却已然落不进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

右手捏紧成拳，狠狠敲打在树干上，一下一下，也钝钝地撞击在心上。拳面磨出了血，却感不到疼痛，继续用力地撞击，树皮碎屑呻吟着纷纷零落。

“够了。”拳头被一只大手温柔地包裹住。

“陌儿，你没做错什么。”抬起头，是对方关切的目光，碎玉的容颜，一道丑陋狰狞的伤疤横贯脸颊，从眼角一路蜿蜒至唇畔。

“师父，我真的没错么？”茫然，困顿，不知所措。苏陌浑身战栗，颤抖不止的手缓缓抬起，迎着阳光五指用力张开。

“你的脸，瞳影的眼睛……”他哽咽了，“我真的、没错么……”

“陌儿，瞳影罪不容诛，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你不必自责，你所做并没有错。若不杀了瞳影，定会有更多教派落得天绝派的下场，天下可还会安宁？”

苏陌缓缓摇头，垂落下目光：“是。我从来都只想杀了他，然而事到如今才发现事情远没想象中如此简单。就算杀了他又如何，除了心中增添了一份恐惧与罪恶，完全没有丝毫的欢喜。杀了那么多人的他也一定日夜活在这种痛苦的煎熬中。”

下颌被强制性扶正，正对上对方的眼睛，坚定不移的目光看进自己心里。

“那是因为你还是一个有心有泪的人，而他不是。瞳影，是妖，是魔，就是血染天下也不会有丝毫罪恶感。”

“不！不是这样！”苏陌抚开拖住下颌的手，后退一步，轻靠在树干上，拼命摇头，而声音也越来越低。

“不是这样……”仿佛一缕清风，纵然消失在婆娑树影间。

曾几何时，我也这样坚信着。然而，事实却非如此。如若真是冷血无情，为何会如此深情地吻我，为何没有杀我，为何呼唤我名字的声音中饱含着悲戚与隐忍的痛惜。

“苏陌，如今瞳影被天下通缉，苏翎正号召全武林围剿幻瞳教。事到如今，你再怎么自责也无济于事。还是说你真对那魔头动了心？”

闻声看去，千秋雪从不远处冷笑着走过来，一双清眸紧紧锁定在苏陌脸上，面露愠色。

心下一恸，无可辩驳。苏陌转开目光，扭身想要回房，却在和女子擦身而过之时被抓住了袖口。

“苏陌，你怎么想我不在乎。但现在是杀了瞳影的唯一良机，无论是谁胆敢从中阻碍，我千秋雪一定不惜所有代价铲除障碍。”

苏陌微微一顿，甩手继续向前走去，面色清冷如霜，看不清悲喜。

次日，武林联盟在苏翎举旗带领之下浩浩荡荡地冲杀上了瞳曜山。

举目远眺，依旧风淡云轻。挥墨的笔却愕然停顿，直到一团浓墨滴落到绢面，模糊了写意山水，模糊了过往烟云。

苏陌轻叹一口气，搁下画笔，抽手间，一枝竹笛被拖动带落在地，咚咚几声撞击后便滚落在一边。弯腰拾起，竹子光洁冰冷的触感刺激着掌心。

举步庭外，万剑宗几乎是倾巢而动，一日内，几万武林人马一齐涌上瞳曜山，都要取那人的首级，从此名垂青史，流芳百世。自己，或许本应是其中之一，如若没有与他相遇，如若没有爱上不该爱的那个人。

千里之外的烽火尽燃，而此时此地，却依旧云淡风轻，阳光正好。苏陌半阖眼睑，横笛唇边，一曲悠扬断肠的《梅花三弄》端的有裂石流云之响。

‘梅花一弄断人肠，梅花二弄费思量，梅花三弄风波起’悠扬缥缈的笛声直入云霄，绕云飘杳。

一曲终了，他停下吹奏。眼下估摸着二哥他们已经到幻瞳教了吧，那待攻破教门，血洗幻瞳也用不了多少时间。那么，那个人的首级也，在不久之后便会被带回万剑宗，悬挂在洛阳城头以示天下。那张艳绝天下的脸，就算是单单一颗人头，怕也能惹得少女们纷纷青睐垂颜吧。

苏陌苦笑一声，打消脑海中忽然冒出的古怪臆想。若真如此，还当真有些惊悚了。

然而，不安，不甘，恐惧……各种情绪却挡不住地再一次填满已经死心放空的脑海。一旦想到再见时那个人就只剩一颗苍白的头颅，就觉得喉口被紧紧抓住般，无法呼吸。

竹笛从颤抖的手指间掉落在地，咕噜咕噜滚动着，最后在一双脚前停了下来。循着视线往上，熟悉的面容出现在眼前。

他弯腰拾起竹笛，几步走到近前，笑容初绽：“苏陌，为何如此忧伤？因为那个人么？”

劈手夺回竹笛，神情已然恢复到一贯的漠然。

“凌千风，你在这做什么？”

“对你来说或许是个好消息，”另一边，千秋雪走近了过来，面色极为不佳，“你二哥飞鸽传书来，搜遍幻瞳教都不见瞳影，看来是闻见风声不知躲去了哪里。”

苏陌脸色不动分毫，而目中乍然流转的光芒却已然泄露了心绪。

“苏陌，你好像很高兴的样子。”凌千风冷笑一声，忽然伸手抓住苏陌，一转身将他双手反拧紧锁在背上。

“你们要做什么？”脸色微微一变，苏陌下意识挣扎起来。

千秋雪朱唇微抿，撇出一丝冷笑，目中已然冰寒冷彻：“要对付瞳影，自然只能用喂了毒的刀。而你，就是最好的也是唯一能伤他的刀。”

苏陌停止了挣扎，冷冷回视她：“你也太看得起我了，瞳影是怎样的人你我都心中有数，他怎可能会为了我去死？”

“他既然愿拿双目换你一个吻，就算拿命来换你也不见得全不可能。”

冷笑声戛然而止，千秋雪飘移开目光，仿佛是记起了什么极其不堪的回忆，深深的痛楚与恨意浮上脸庞。

“这是一场赌博。我们都是被他夺去了一切之人，只能押上自己的全部，孤注一掷，拼个你死我活。”

她转回目光，重新看向苏陌，轻轻叹息一气，目光逐渐柔和下来。探手从袖口处摸出一颗药丸，递给苏陌：“苏陌，我知道你是无辜的。但你不该错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这颗是我们千秋一族留下的忘尘散，服下后就可以忘记至今为止所有的一切。只要忘了，心就不会再痛了。苏陌，那个人双手上沾满了太多的鲜血与冤孽，我不想看着你和他一起下到万劫不复。”

“已经太迟了……”苏陌徒然垂首，兀自苦笑，沙哑了嗓音，“已经太迟了，千秋雪。我不能忘了他，因为，这里……”

目光垂落到心口处：“这里已经全填满了那个人，爱也好，恨也好，全部都是他。”

第六十六章

瞳曜山上旌旗猎猎，气势汹汹涌上山头的人马未受任何阻拦就一口气杀入了幻瞳教，然而却已是人去楼空。把幻瞳教里里外外搜了个底朝天也没瞳影半点人影，眼看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又要落空，苏翎不甘心地啧了一声，挥手带众人退到门外。

“苏盟主，难道我们这次又要白来一次不成？就这样回去，有什么颜面面对天下苍生？”

苏翎冷笑一声，双目寒光微露：“那我想请教蜀山派掌门，可是有什么好办法找出瞳影下落？”

见那人不再吱声，苏翎转身面对众人，拔高了音量：“我同诸位一样，也十分不甘，但眼下瞳影不知所踪，我们总不能在这里守株待兔？我建议先一把火烧了这魔窟，让他无安身立命之所。天下通缉，假以时日，定能剿杀魔头！”

底下一片叫好声，众人齐动，柴草围着殿宇高高地垛起，燃起的火把上火苗蠢蠢欲动，几欲喷薄而出，一口气将整座幻瞳教一并吞没进熊熊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