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回到万剑宗已是三日之后，自武林大会上瞳影公然向全天下宣战，江湖上流言遍野，各种传闻传得神乎其神。万剑宗里早就人心惶惶，有好些胆小之徒趁宗主不在，收拾了细软连夜逃跑避难。
苏翎一回来便大张旗鼓整顿人心，忙里忙外一连几日不见人影。自回来后，苏陌便没再见过苏翎，因而当他拨开花丛，看见那个清瘦柔美的男子酣然歪睡在树下时，也只是悄声隐去，不忍出声打扰。
两年的时光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却足以让一个人蜕变得让人无法辨识，温婉柔和的眉目间已然散去了病态的羸弱之气，内含隐忍的个性也逐渐锋芒外露，渐有王者之风。
隔着花影，苏陌静静打量熟睡中的男子，忽然间心下一恸，何时起，连那熟悉的温柔也变得遥远而陌生。细细看去，眉眼依旧是记忆中熟识之人，又不知从何处衍生出无法辨识的距离感。
树影婆娑，筛落的斑驳光圈，在男子清俊的脸庞上转折勾挑。忽然间，那微微蜷曲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恍如倏忽颤动的蝶翼，略带倦意的凤眼向这边看了过来。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
苏陌抬脚正要出去，一个人影在他之前从旁边的灌木丛里走出。
“什么事？”
苏翎抚开飘落在发梢的花片，倚着树干施施然站起。
“宗主，属下不解为何要帮天绝派那个妖妇接手？天绝派杀了紫电，伤了苏陌，明摆着向万剑宗挑衅，眼下就该杀了她们为紫电报仇。为何还要处心积虑和她们修好？”
“辟邪，若非时逢瞳影向全天下宣战，我也不至于要跟天绝派联手。瞳影是什么人物，那天武林大会上你也见识到了。眼下只有放下恩怨，联合全武林，众人一心才有可能抵挡得住他，这个节骨眼上还与他人结怨，纯属自寻死路。”
辟邪放声冷笑，上前几步，一把拧住苏翎衣襟：“苏翎，你好一个心胸开阔。苏陌的命是命，紫电的命就不是命吗！你为了救苏陌甘愿和梦画阑做了交易，现在紫电的死就如此轻描淡写地一笔勾过。这差别对待还真是叫人心寒。”
苏翎不动神色，然目光已透出杀气：“辟邪，你对紫电那点心思，别人看不出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情我能了解，但我劝你还是别太张狂的好。如今万剑宗宗主是我，不是你。”
苏翎伸手抓住被拧皱的衣襟，一点一点地掰开对方的手，冷笑一声，一把甩开，神态自若地理了理衣襟。
“好，说得好。”辟邪神色几番变化，最终定格在自嘲的一瞬，哑然失笑，踉跄着后退几步，“我早知你并非泛泛之辈，只是没想到隐藏在柔弱温雅外表下的也是个了不得的狠角色。紫电的仇我自己会报，从今日起，我辟邪不会再求你苏翎什么！”
苏陌移开目光，匆匆从花丛中退出。所爱之人被杀，却无法为之报仇，苏陌自诩不是性情中人，但这种剐肉剔骨，锥心之疼也不是完全没有体会。
然而感情之事，往往是一时冲动，又哪由得上深思熟虑再权衡利弊？
“苏陌，快走快走！外头可热闹了！”未走出多远便被迎面跑来的霍游仙抓住了手臂。
苏陌皱眉，面色一沉：“你又惹了什么祸了？”
“才没那回事！”霍游仙嘴巴撅得老高，吹胡子瞪眼：“我哪有胆子敢给苏三少爷惹麻烦呢！”二话不说就拖着苏陌往门外走。
一出门就听到大街上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原来是不知哪个富家千金摆擂台比武招亲。
霍游仙拉住苏陌钻进人群，七歪八拐地挤到擂台前挤。只见擂台上一堆人已经闹哄哄地打作一片，台下看好戏的人群吼声震天。
“苏陌，那小姐不仅长得如花似玉的还有万贯家财，此等好事怎么能落到他人手里？”
霍游仙眼珠滴溜溜一转，暗里捅了捅苏陌，笑得一脸谄媚。见他这种心怀不轨的表情，苏陌就皱了眉：“霍游仙，你又想耍什么花招？要去你自己去，不要又扯上我。”
霍游仙翻了个白眼，折扇一并，甩手轻哼一声：“切，好心当做驴肝肺。我自己去就自己去。到时候你别眼红我就是。”
说着他还当真手脚并用撩袖揎拳地爬上了擂台。
“在下霍游仙，请各位大侠指教。”装模作样地抱拳一拜，虽是没人有空搭理他。
苏陌没想到霍游仙还当真跑了上去，原本当他只是逞一时口舌之快，就依他那独善其身的性格，打死也不会参加这种吃力不讨好打死没胜算的比赛。
就凭霍游仙那弱不禁风的身子，别说抱得美人归，就是被打死也属意料之中。果不其然，擂台之上就见霍游仙抱着头，狼狈地左躲右闪，却还是免不了挨那么几下，痛得哇哇直叫。
苏陌扶额叹息，也不知道这小子那根神经又搭错了，非要凑这么个热闹，但又不忍心再看他单方面挨打，只好一跃而上，两脚将几个围殴他的无赖踹下擂台。
霍游仙目闪泪花，眼疾手快地钻到苏陌身后。苏陌又一拳撂倒一个人，正想拉着霍游仙回到台下，一回头，就见他不知何时跑去偷偷摸摸地踹了那几个尚在乱斗的参赛者的屁股，踹完了还不忘做个胜利的手势，立马飞奔回苏陌身后避难。
一时，所有充满敌意的目光一齐向苏陌包围过来。
苏陌哑然，没等他解释，一群人便凶神恶煞地围了上来。见状如此，也只好硬着头皮一脚一个踹翻，回头一看却见霍游仙挥着折扇，欢欣鼓舞地冲自己呐喊。
“苏陌，加油！”
恍然间像是明白了什么却又不得要领，然眼下四面八方不断有人攻过来，苏陌只好招架着利落地飞踹几脚将那些人撂倒。
总算擂台之上只剩下苏陌和霍游仙两人。苏陌擦了擦汗水，正要招呼霍游仙下去，却见他眼珠一转，笑得阴谋十足。心里咯噔一声大叫不妙，然为时已晚，就见那小子忽地捂住心口，嘶声力竭地大喊两声，两腿一蹬跳下擂台。
死小子，又中了他的计！
主持人已经走了过来，拉住苏陌的手就要宣布获胜。
霍游仙见大局已定，手脚利落地活回来，冲苏陌大声怪叫：“苏陌，你就乖乖的娶了人家当倒插门女婿吧！”
苏陌脸色阵红阵白，差点没忍住飞下去一拳揍飞他。
“且慢，让这位公子和我比试比试如何？”
一道惊鸿倩影飘落擂台，金发碧眼，一身红衣如火。
“姑娘，不好意思。我们小姐比武招亲，仅限男子，不招女人。”
朱雀舔了舔豆蔻殷红的指甲，扬了扬下颚，傲然冷笑道：“连女子都打不过的窝囊废，你们也好意思收了做倒插门女婿，也不怕被人笑话。”
苏陌转视台下，在看到不远处斜倚高阁上的人影时，脸色陡时极其难看，然而晃荡的眼神却在闭上再度睁开后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这位姑娘，你就算赢了在下也无法与小姐成亲，又何必坏了在下的好事？若是真想比武，可去武林大会上一展拳脚，身为女子在比武招亲的擂台上卖弄，可是存心要砸场子？”
话音一落，四下立时哄闹起来，各种指责叫骂都对准了朱雀，还有人不安分地扔了烂菜叶臭鸡蛋上来。朱雀到底是女子，哪受得了这么多人责难菲薄，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张嘴想要辩驳，却又几度说不出话来。渐渐的眼神也变得不安，只好偷偷向犹自斜倚高阁的男子投去求助的目光。
男子淡淡的目光始终只停驻在一人身上，而此时，那双波澜不惊的黑眸中已然光华已变。
只是一瞬间，一抹美若天神的身影轻盈地凌空落地，扬起的衣袂仿佛翩跹羽翼，在脚尖触及擂台的瞬间，迎风而起，又蝶翼般悠然栖落。
一时，全场只剩下倒吸凉气的声音，无论男女老少全是一副惊艳的表情，而原本比武招亲的小姐已经羞红了脸，目光一动不动地紧盯住从天而降的男子，不由自主地起身而起。
他无论走到哪都是众人视线的焦点，那张堪比日月的绝世容颜，就仿佛凌空飞仙，如此美丽，又如此遥不可及。
这一瞬，恍如初见。那掀开面具的刹那间，艳绝天下的惊鸿一；那瞬间在心灵荒原上吹落起摧古拉朽的疾风；那幻若迷梦的昙花一现……
苏陌忽然觉得无法呼吸，然而随着记忆的推进，不堪回首的残片潮水般将自己淹没在漫天波光粼粼之下。微薄的凉意，渗透皮肤，刺入骨髓，一直紧紧地附着在心口，利刃切心，翩翩红润如烟花谢落，触目惊心。
他深吸一口气，当空一声剑鸣，如白鹤一跃，如水剑光切割作万千银片冲男子当头直下。
那双黑眸依旧目光淡淡，气淡神闲地轻易躲开苏陌的攻击，剑芒半分都无法触及的华丽衣角就仿佛两人间永远也抓不住的高度差，一个是俯视苍生的神明，一个只是茫茫尘寰间最普通的一粟。
苏陌招招都冲着对方致命点，然却总是被他轻而易举地闪过。瞳影只是躲闪，却不还手。
不知过了多久，汗水顺着苏陌白皙如玉的面颊汇聚到削尖的下颚，然后滴落在地。渐渐的，手臂的力道轻了，动作也相应地缓慢了下来。忽然手腕猝不及防地被对方抓住，一拉入怀，后脑勺被对方扣住，紧接着被咬得水色的薄唇瞬间被夺去了呼吸。
苏陌刹那间瞪大了眼睛，只看见近在咫尺的黑眸中黑雾渐次散去，逐渐露出那原初的璀璨华丽的琉璃色，一对充满诱惑幽森重瞳在一瞬间吸走了所有的思考能力。
众人皆是一片愕然，大张的嘴半天没法合上，直愣愣地看着台上原本应刀刃相向的二人上演一场惊世骇俗的吻技演出。
这个过于漫长的吻在苏陌一个响亮的巴掌下结束。脸色苍白如纸的少年紧锁双眉，颤抖的唇许久说不出话来。
瞳影摸了摸被咬破的唇角，挑起一边眉毛，忽地，莞尔：“就是这样你还要装作不认识我吗？抑或，你要一辈子躲着我，自欺欺人地一味逃避？”
苏陌捡起掉落在地的银剑，颤抖的手连握剑都已经十分困难。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但对于你，我只有一个字——杀。”
没有想象中的勃然大怒，瞳影微抬起视线，意料之外略显无奈的眼神，一脸玩味地笑：“怎么办呢，苏陌。”
“我好像……爱上你了。”
第四十八章
苏陌只感到脑子中‘轰’的一声乍响，旋即只想大笑出声。这定是他自出生为止听到过最可笑也最虚伪的话。
爱？把草菅人命当作家常便饭的你懂什么叫爱吗？无心的你有什么资格说爱？对我做过如此过分之事的你到现在居然跟我说爱，我苏陌还没有犯贱到这地步。
少年癫狂般抖动双肩，凄厉的笑声久久未能停下，直到笑得眼睛湿润，苦涩的泪水决堤而出，一发不可收拾地攻城略地，转瞬间侵占了整张脸庞。
“真是太好笑了。你看我，眼泪都……”止不住了。
苏陌用衣袖抹去泪水，然而一遍一遍的擦，却又一遍一遍地再次湿润，怎么擦也擦不干。泪水模糊了视线，眼中的世界开始模糊、扭曲。到底何为真相，何为幻觉，恐怕自己是早已分不清了。
“苏陌……”霍游仙担忧地看着台上少年清瘦的背影，原本轻浮艳丽的眼神如今却充满了伤痛与不忍，下唇被贝齿啮出一道苍白的印记。下定决心般，他豁然转身，默默拨开人群偷潜出去。
“跟我走。”
眼前的男子朝自己伸出了手，修竹般细长美丽的手指，手掌上还留有一排鲜妍的齿印，血早已凝固成痂，留下的丑陋疤痕分外扎眼。
苏陌猛地抬起眼睛，怒目瞪视着视野斜上方的那张绝世容颜。被紧紧咬住的下唇已经微微渗出血迹，在淡色的薄唇上涂抹开胭脂色的芬芳，妖娆如斯。
“想咬就咬吧。不过，你还是得跟我走。”
男子微笑起来，和记忆中如出一辙。然而如此温暖的笑容在苏陌的眼中只看到了虚假与阴谋。
“疯子。”唇瓣微微翕阖，轻轻吐字，气若游丝。苏陌挑起嘴角，表情漠然如冻千年的寒川死雪。
瞳影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许久，随着眸中色彩愈发浓郁，表情也渐渐冷彻。
“你要违抗我，可知道后果？”
“要杀了我么？”苏陌笑将起来，神经质的笑声像是坏掉的木偶，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
男子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伸出去的手也缓缓地垂落了下来。
“苏陌，你别逼我干出让你后悔的事。”
“后悔？不错，两年前的七夕，在街上掀开你的面具便是我一生中最后悔的事。”苏陌咆哮起来，剑光一抖，冷冷地抵在男子的颈上，“而往后，最后悔的事怕会是今日此刻我没有杀了你。”
剑气大盛，冲男子的脖颈一剑利落削落。
‘叮’的一声，剑光在触及男子的瞬间断作两截，随着一缕青丝悠然飘落，两段银光铮然落地。
“今日之言，你可要好好记住了。苏陌，他日你定会后悔。我说过，要毁了在你心中占有一席之地的一切。原本还想若你能随我走就作罢，看来，如今我是不得不兑现诺言了。”
“住口！”苏陌发疯般冲上去一把拧住瞳影的衣襟，却在手触及对方的瞬间被一掌拍落在地，头一歪，猛吐出一大口血来。
“好好看清楚了，这就是差距。这结局我早已暗示过，只可惜你执迷不悟。这只是开始，与我作对的下场，在接下来的人生里，你会更加真切地感受到。终有一天，我会让你跪到我面前来求我。拭目以待吧，苏陌。”
眼前的人影转瞬间逸散而去，空余冷酷至极的尾音尚自袅袅，勒紧早已伤痕累累的心，绞紧，窒息。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只是在吐出一口血后再次匍匐在地。为自己的无力，弱小而流下的不甘的泪水混着满嘴的血腥，少年仰头大吼出声。
乌云压城，电光破云，万点冷雨如千百银针从空直坠。人群熙攘着散去，渐渐的，擂台上独留一袭素衣的少年，浑身湿透地躺在地上，狼狈不堪。
苏陌感到自己的人生仿佛变作一张通透的白纸，被雨水泡透，泡软，然后起皱，碎裂得面目全非。
他在哭，无声地长大了嘴，却只能一两声发出类似野兽的嘶鸣。然后满脸的雨水混着苦涩的涕泪，一直流到嘴里，冰冷的身躯，冻结了千疮百孔的心。
霍游仙带着寒尘绝回到擂台时只看到苏陌目光呆滞地坐在雨中，浑身湿漉漉的，脸色苍白如雪，却仿佛什么都感受不到一般，眼神没有焦距。
“陌儿！”寒尘绝解下斗篷包裹住苏陌，像要把他揉碎一般紧紧地揉进怀里。
少年冰冷的身体在怀中仿佛一块千年玄冰，无论怎么将温度传递过去总是会在刹那间消散得一干二净。
想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你，然又从何时起，你我已不在同一个世界？
第四十九章
回到万剑宗后，苏陌已经回过神来，一脸淡然地去洗澡，换了一身干净清爽的衣服。除了神色还略显憔悴，其他已与常态无异。
寒尘绝还是有些不放心，便在他回房之前拦住他。
“陌儿……”
未等寒尘绝继续说下去，苏陌摇了摇头，淡漠疏离的神情透着一股旁人莫近的距离感。
“我没事。”
一旁的霍游仙见苏陌已无大碍，便眼珠一转嬉皮笑脸地凑上来，满脸挑逗：“瞳影吻技如何？看你都快窒息了，味道一定很好吧！”
苏陌目光如刺，双指一并毫不犹豫地点了他的哑穴。霍游仙愕然摸了摸喉咙，想要大声抱怨却只能大张着嘴发不出声音，急得他表情狰狞地直跳脚，死命拽着苏陌来表达他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