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陌不加搭理,冷冷地甩开手,转向寒尘绝:“我先回房歇息了。”
夜半,月明星稀。苏陌半醒半昧之际,忽觉有一双温暖的手小心翼翼地为自己压好被角。猛地睁开眼睛,月光低转朱阁,从雕花窗格中筛落一室明媚。玉树临风的男子站在自己床头,四目相接的刹那,他伸出的手僵持在了半空,然后无力地垂落而下。
“凌千风,你……”苏陌慌忙坐起身来,差点脱口惊呼。
嘴巴被慌忙捂住,凌千风四顾一番,在苏陌床边坐下。
“嘘,别惊动了别人。我来只是有些话想对你说,一会儿便好。”
苏陌点了点头,捂嘴的手被对方移开。
“你要和我说什么?”
蓦然沉默下来,男子微低着头,目光锁定在少年被月光剪出的清秀侧影上。安静的室内唯有月华流淌,寂寂无声。
苏陌等了一会儿却见他并没有要说什么的意思,便皱了眉:“你到底要说什么?”
“你不在意么?”
苏陌迷惑地对上他的目光,黑曜石般通透的眼眸里掠过一抹动摇,不过也只是瞬间便重新冷淡下去。
“我有什么可在意的?”
凌千风倏尔苦笑摇头,英气逼人的面容上浮起无奈的神情,带着一丝自嘲般的失落。
“你果真还是老样子,凡事都是这么漫不经心。就算我说只是为了见你而来,也怕你是无动于衷吧。罢了罢了,你会有什么反应两年前我早就一清二楚了。”
苏陌揉了揉眼睛,嘴角轻轻上扬,弯曲了一个几乎微不可见的弧度:“凌疯子,你说谎也拜托动动脑子。”
凌千风止住了苦笑,目中异样的神采也渐次淡去,逐渐,融入一团看不清虚实的浓黑。
“没错,我是一路跟着瞳影而来。”
苏陌闻言心里咯噔一下,双手已经紧紧攥成拳头,指甲深陷入肉里,尖利的刺痛感从掌心缓缓爬上双臂,再于一瞬间传遍全身,扭结在心脏处。
夜,寂寥冷涩,静得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飞速而响亮。
“那个人到底对你做了什么,既然能让封闭了心房,对外界漠不关心的你只是听到他的名字便反应如此剧烈?”
“做了让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的事。”
“那你可否想过,或许他并不是想要加害与你,而只是想让对什么都无动于衷的苏陌记住自己呢?”
苏陌冷哼一声:“那他可是很好地达到目的了。”
“是么……”声音中透着无奈与深深的疲惫,凌千风低垂下头,额发滑落,看不清神情。
“如果,你也能这般深深记住我该有多好。”
仿佛是梦魇中的呓语,低沉飘忽的声音在传入耳中的刹那让苏陌产生了幻听的错觉。
抬起头来正要询问,双肩被人紧抱,脸被压近男子赤裸的胸膛。
“对不起,苏陌。”轻轻的低喃声在头顶上方响起,很疲惫的声音,轻到仿佛只是刹那恍惚的错觉。
风摇影动,抱着自己的双臂一松,再度抬头时,月光穿云而至,遍撒一室,然已无半许人影。
次日,当初阳透过窗棂,浸没一室时,苏陌依旧有昨晚之事只是南柯一梦的错觉,然被拥抱的触觉却依旧如此真切地残留在身上,仿佛作茧自缚的蚕,在破壳而出前的挣扎与痛苦幻影般纠缠不休。脑海中轰鸣阵阵,始终理不出头绪。
凌千风来找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所说的这番话又意在何为?为何要对自己道歉?又为何……这般迷茫?
二人仿佛相错的线,在两年前的刹那相交后便背道而驰,眼看越来越远,再也无所交集。
苏陌摇了摇沉重的脑袋,起身向门外走去。刚走到庭院里就听见喧哗声,好些万剑宗弟子们成群结队地向声源处涌去。
发生什么事了?不会与凌千风有关吧?
苏陌心下一沉,忙挤进人群。
“二哥,发生什么事了?”
苏翎脸色颇为难看,两撇修眉扭曲地拧结在眉心,见苏陌过来便以目示意他不要多言。
只见包围圈中心是一个年轻女子,浑身是血,脸色刷白。千秋雪正在帮她查看伤口,合欢琉璃紧张地等在一旁。
“不行,伤口太深了,你们几个小心点把她抬进屋去。”
千秋雪神色肃然,招呼了几个万剑宗弟子过来却被躺倒在地的女子摆手拒绝。
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死死揪住合欢袖口,原本已是暗淡无光的眼睛陡然间精光四射。
“掌门……要小心……风、风……”
女子的嘴犹大张着,然眼神已经迷离,失去焦距。卡在喉口的最后半句话到底也没能传达给想要传达之人。
“已经断气了。”
千秋雪摇了摇头,低手阖上女子的眼睛。
一时,原本喧哗嘈杂的庭院沉寂下来,众人皆看着女子逐渐僵硬的尸体,漠然无语。
“她是谁?”
苏陌抓住临近的一个万剑宗弟子,低声轻问。
“说是天绝派的弟子,今天早上突然闯进来的。貌似是天绝派出了什么变故。”
“她让我们小心风,风是指自然之风,还是另有所指?”苏翎矮身查看女子的伤口,若有所思地托住下巴,目光凝聚在她一身零乱刀伤上,不解地摇头。
风……苏陌心里疙瘩了一下,凌千风,怎么会……
千秋雪神色忽地一紧,接过话头:“依我所见,既是临死之言定是切中重点。这风必然是另有所指,一个人,或是一种手法。”
“哼,依我看,不出意外定是那个凌千风暗中作祟。我早就说那小子不可靠,还是个讨厌的臭男人,都是姐姐你非要把他留下。毒王谷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地势险恶,易守难攻,进谷路上毒虫瘴气如云,唯中心腹地没有毒物,若无人指引根本无法穿过这道天然屏障。常言道家贼难防,没想到那混球居然恩将仇报。”
琉璃义愤填膺,忍耐多日的怨气一口气冲合欢喷薄而出。
“琉璃,够了!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合欢扬掌给了她响亮的一个掌掴,少女白皙的脸蛋上瞬间多了五道鲜红的血印。
她是认真的,为了包庇那个来路不明的臭男人,她居然这么用力地打了自己。琉璃瞪大了眼睛,不认识一般斜睨着合欢。下唇被咬得通红,倏然,大笑出声。
“合欢,等着瞧吧,你定会后悔!为了那个男人,你迟早会毁了自己和整个天绝派!”
合欢琉璃二人当天赶回天绝派,然就在当日,一道晴天霹雳的噩耗狂风般卷席了整个江湖。天绝派一夜间被灭全门。凶手手法狠毒,全部没有一招毙命,而是任其在极端的痛苦中挣扎至死。一时,江湖上人心惶惶,流言四起。说什么瞳影要一个月内扫平武林,又有人说瞳影是妖怪作孽人间,被他眼睛一看就会魂飞魄散,传得神乎其神。
凶手尚未找出,各派掌门人接二连三地来万剑宗请求联合伐瞳,要与瞳影同归于尽。眼看真相不浮出水面是平息不了这场风波,寒尘绝与苏翎暗中商议后离开万剑宗前去调查情况。
自天绝派事变后,苏翎就开始没日没夜的修习剑术。身为原万剑宗宗主次子,他本天分极高,只是顽疾在身,一直没法潜心修炼。就连一代剑圣寒尘绝也叹言苏翎是块璞玉,只需悉心雕琢剑术造诣怕能在他之上。而如今他仿佛是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就算是折寿毁命也在所不惜,往往练剑练到吐血还执意坚持。
这一切苏陌都看在眼里,却也只能在一旁默然,帮不上什么忙。
小心……风……风到底是什么……跟凌千风有什么关系么……不,这事绝不是凌千风所为,要说为何如此笃定……苏陌停下了一直在房中来回踱走的脚步。
要说为何,因为那一晚凌千风分明就不在天绝派,而天绝派到万剑宗间行程哪怕是快马加鞭也得一夜脚程。就时间上来说,这事情略为微妙,据悉,天绝派是在当夜子时遇袭,而当时,若自己没产生幻觉,凌千风着实是在自己床前。
苏陌再度伸出手,凝视许久。不、这绝不是幻觉,那一晚,他确实来过。
那这惨绝人寰之事到底是谁干的?能够突破毒王谷的天然毒瘴,然后手法狠毒地大开杀戒。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起一双琉璃色的重瞳之目。
据凌千风所言,他是追着瞳影来到万剑宗。就瞳影的武功,没道理察觉不了被人跟踪,他既然装作无事,那定是故意如此。自己引开凌千风,然后派人扫平天绝门,也不是不可能。
再仔细想想,‘景卿岚’中也有一个‘岚’字,与‘风’对上了号。可问题是既然是幻瞳教所为,为何不直接说‘瞳’反而更直白一些。更何况景卿岚的名字江湖上也是鲜为人知。
瞳影为人处世一贯不动则已,一动惊人,为人低调,做事张扬。武林大会上既已挑明要与全武林为敌,又何必遮遮掩掩的,反而遭人口实。
苏陌摇头,百思不得其解。
若不是凌千风,不是瞳影,那到底还有谁能有此般本事,这杀机重重的江湖何时起已于暗中风云巨变到如此境地?又或许,隐藏在太平繁荣表层下的不宁阴谋终于开始蠢蠢欲动了。
第五十章
“三公子,霍公子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正当苏陌皱紧眉头思索时,一个万剑宗弟子敲门而入。对方递过来一纸书信后便欠身退出。
苏陌拆开信封,雪白的信纸上墨色字迹龙飞凤舞。
苏陌亲启:
展信佳。不告而别实有难言之隐望见谅。天绝门一事谁人所为吾心中已有答案,只待躬身前往求证。身为挚友,临别谨以忠告一则。切记,世间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此去一别,不知何日再见。望一切安好,勿念。
子菡上
‘世间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是一句佛家禅语,意思是世间所有事物现象,都是空幻的,生灭无常的,应保持平常心。他到底是想暗喻些什么?莫非他在偷偷的告知真凶是谁?可他也说自己也不确定想要前往求证,又作如何解释?
这个霍游仙,临走了写封信还不忘文绉绉的玩文字游戏,真是本性难移。
苏陌忍不住在心中大骂。
不过他这么说是不是正说明真凶不是瞳影,否则他难道还去找瞳影求证不成?苏陌可不觉得霍游仙会是这种不怕死的人。
不是瞳影,那还有谁呢?动机又是什么?
如果这小子真不怕死的去找瞳影了,那该怎么办?瞳影怎么看都不是好客之人,说尽地主之宜也顶多请你吃一顿刀子,这不是白白送死么?苏陌本就有大堆疑问如鲠在喉,眼下霍游仙似乎是知晓了什么,不犹的心中一动,当下打定了主意。
苏陌瞒着苏翎,乔装打扮,偷跑出万剑宗,然后沿着官道马不停蹄一路追赶。然而没追出几里地就看见一袭白衣的少年惬意地坐在路旁的树荫下乘凉,以手扇风,热得满头大汗,看见苏陌便高兴地挥起手来。
苏陌当下就黑了脸,调转马头便想打道回府。自己这个蠢蛋,居然还真信了他,眼下这小子明摆着是在这里等他追来。可恶,又被他给骗上了钩!
霍游仙见苏陌扭头要走,急了,小跑着赶上来,撑开双手拦住去路。
“才见面就急着走,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枉我还等了你一晚上。”
苏陌没好气地一挑眉:“是谁说的‘此去一别,不知何日再见。望一切安好,勿念。’你放心好了,我是打死也不会念你的。”
霍游仙讪讪笑着赔罪:“别生气嘛,是我不对,我道歉还不行么。但我也没办法呀,这节骨眼上,若是让你哥知道了,我们两个一个都走不掉。”
“你到底是想要干什么?你要走又没人会拦着你,干嘛非要拖上我?”苏陌秀气的眉毛拧在了一起,腹诽,还尽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这还用说,当然是去躬身求证喽!只不过你看我,柔弱书生一个,要是路上一个好歹还不是得‘出师未捷身先死’了。我哪好意思‘长使英雄泪满襟’啊。不过……”旋即眯缝起眼睛,换上一副奸诈的笑容。
苏陌脸色一黑,差点没忍住一拳头揍过去:“说白了就是想找个免费保镖吧。”
“嘿嘿,你明白就好。不过这保镖当得也不免费,我保证你不虚此行。”
霍游仙拍拍胸脯,一脸成竹在胸。
苏陌狐疑的斜睨着眼看他:“你倒是说来听听,我们这是要去哪?要是让我有兴趣了,我就陪你去。”
霍游仙凑近过来,嘴唇缓缓翕阖。读出那三个字的唇音时苏陌微微一震,满脸愕然。
第五十一章
苏陌是怎么也没想到霍游仙所谓要躬身求证之处竟是浮云雪顶的储艳宫。梦画阑的艳名江湖上也算是耳熟能详的,然却极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其原因就在于此人虽然武功深不可测,但对江湖之事从来都是漠不关心,要说嗜好也就只有收集天下美人。
因此,关于他的传闻说书人要比武林中人知道得更多,经过文人墨客的笔墨虚化,‘千年不老,艳冠天下’的传奇也就在世人间传开了。
凭梦画阑的武功一夜间灭了天绝派也算是合情合理。然而再怎么看长居储艳宫,向来与世隔绝的传闻中人一来和天绝派无仇无怨,二来全不像是爱管闲事的模样。
苏陌心里泛着嘀咕,却不知霍游仙是怎么想的。难道说,这小子知道什么不仅自己是不知道,就连天下人也极为鲜知的秘密?
霍游仙姿势笨拙地攀上马背,尖尖的下巴从后头抵在苏陌肩头,大眼睛愉悦地弯成两枚新月,捏起嗓子:“苏公子,妾身可就托付给你了。”
苏陌斜睨起眼睛白他一眼,长鞭一抖,在半空响亮地激起一道鞭花,骏马长嘶,撅蹄飞驰而去。
两人在官道上行了一日,眼看入夜,就近找了家旅社住下。苏陌先去将坐骑交与饮马小厮牵去马厩,霍游仙一路上饿得头昏眼花,一下马就赶着冲进店里,吆五喝六地差使小二上菜。
日色西沉,天色向晚。苏陌将目光从迷离的夕阳中收回,正要往旅社中走去,无意中瞥见不远处的垂柳下一抹似曾相识的人影忽地闪过。
一身紫衣如霞,身形娇俏。苏陌微微蹙眉,定睛凝视,却又不见了人影。
“我说苏公子,你再不来我可就全吃光了!”
门帘一开,露出霍游仙半张脸,嘴里塞满了食物,原本就略鼓的脸蛋被从内部撑得变了形。
苏陌随声应了一声,回首间再仔细看了看夕阳中的垂柳,目光已然沉寂如霜。
夜色如水,铺天而来。官道上的旅客虽是不少,然毕竟地处荒郊,入夜后到底还是冷冷清清,鲜有人往。
苏陌躺在床上,辗转来去,难以入眠。傍晚在垂柳下看到的人影总是在脑海里忽来闪去。若他没看错,那身影的的确确是合欢。只知道天绝门被灭后合欢琉璃凌千风全都下落不明,没想到竟会在这荒郊野外看到她,而且是独自一人。
琉璃去了哪里?凌千风又……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
黑暗中,两撇淡如远山的罥烟眉轻轻地拧了起来。
蓦地,隔着窗纱,一撇黑影飞速闪过。
“谁!”
苏陌一跃而起,抽过枕边长剑,翻身下床。然而未等他屏息凝神站稳身子,一双冰冷白腻的手忽地从耳边穿到眼前,猛地被捂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