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砚眯着眼睛,很慢很慢的问他道,“是么?”
怀能真想抽自己一个巴掌,连忙又说,“虽然是吃了些亏,可你也没被他们污了去啊。”
孔砚眼底一片寒光,伸手就向他的颈上抓来,怀能慌忙捉住他的手。两个人不声不响的较了阵儿劲,竟然没分出个高下来,僵
持了半天,孔砚的脸色就有些难看了,突地收回了手。
怀能连忙放开他,心里也跟着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孔砚背过身去穿衣裳,口气倒一如寻常,同他说道,“你力气倒不小。”
怀能连忙点头,“还好还好,我在庙里常常提水。”
孔砚瞥他一眼,问他,“那你是提水多,还是念经多?”
怀能怕他要取笑自己,连忙说道,“都不少。”
孔砚整好衣裳,漫不经心的又问他,“你是多大做的和尚?”
怀能不知道这人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反正也没什么说不得的,便照实答道,“自我记事,便在庙里了。”
孔砚静了一下,再看向他的时候,口气似乎和气了许多,“是你爹娘不要你了,还是哪家私生的孩儿?”
怀能自幼便在万佛寺里长大,庙里的白米白面倒是吃了二十余载,却从未见过爷娘的面。
小时候每日里念经学法,被方丈管束得严,只想着怎么瞒天过海,好与师兄弟们一同在山里胡闹,日子倒也没有怎样难过。
记事起便做了和尚,也无爹娘,也无亲眷,来是一个,去也是一个,那才真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后来想想,其实倒也有些可怜。
怀能笑嘻嘻的问他,“孔公子问这个,难不成是要帮我寻亲?”
孔砚眼底有厌恶之色,冷笑着说道,“那样的爹娘,不要也罢。”
怀能嘴巴张着,却有些接不上话来。
谁活在世上,没有半点的难处?他做了和尚,倒不怪谁。
万佛寺里人多热闹,他也很喜欢。
只是这个人,说出这样的话来,仿佛也和其他的人一般无二似的。
和他以为的妖怪,不大一样。
孔砚不见他应,便有些不悦,嘲讽他道,“你白做了和尚这些年,怎么还是看不开?”
怀能却正望着他出神,心想,难道我想错了,他不是妖怪?
怀能这么一想,便觉得喉咙有些干涩,他清了清嗓子,说,“你方才背上的伤都没有上药,不如我来帮你。”
孔砚却不领他的情,干脆的说道,“不必。”
怀能想了想,讪讪的说道,“我们出家人戒色的。”
孔砚起初还只是看着他皱眉,等想明白过来,脸色一沈,抬手就扇了他一巴掌。
12.
怀能十分委屈的捧着脸,说,“小僧实在是一片好心。”
孔砚实在是忍无可忍,竟然笑了起来,伸手扯住他的僧衣,阴恻恻的说道,“那好,你夜里就睡地上罢,不然犯戒了可不好,
是不是?”
怀能看着床上那两床薄被,又望着脚下,实在很想再扇自己几个巴掌。
孔砚似乎打定主意要琢磨出个究竟不可,只是住了几日,偏偏寻不出那女子的马脚。
怀能便有些得意,说,“果然还是我说得不错罢?”
孔砚冷哼一声,说,“那道士没别的本事,就会弄这些掩人耳目的把戏,囚着个妖怪给人顶缸。别的人瞧不出,倒以为他有多
大的神通!”
怀能不大明白,问他,“即便真是个妖怪,也已经嫁作人妇了,又不见她祸害人,咱们管她作甚?”
孔砚嗤笑一声,一脸的不屑,说,“她若是想做人,自去投胎,不必那道士多管闲事!”
怀能心想,原来是与那道士有仇的,便识趣的闭了嘴。
孔砚也教他法术,与庙里的全然不同,却也不见丝毫邪气。怀能心里虽然起疑,却也没起初那么担忧了。
只是想起这前途,还是觉着凶险。
他出来之前,方丈独唤了他一人前去,特意的嘱咐过他,要他一路小心,莫要惹是生非。
“你前世杀戮太多,所以才拿这串佛珠护着你,藏着你的形迹,免得那些妖魔来缠你。”
怀能不记得前世,也并未把方丈的话当真,只说,“既然如此,我在寺里便是好的,何苦又要出去?”
方丈叹了口气,说,“我能护你一时,却护不了你一世,怀能,你也该出山了。”
怀能不大明白,只知道这一趟辛苦是再难逃脱的了。
出门之后,偶尔想起方丈说过的那一番话,心里难免有些芥蒂。
寺里的师兄师弟多少都懂得些降妖除魔的法术,方丈却不许他学,难不成真是为了这个缘故么?
只是那前世实在虚无缥缈,还不如一技在手让人心中踏实。
孔砚白日里便外出不见了影踪,夜里回来便在灯下用药草敷着伤口,然后教习他法术。
到了第三日的时候,孔砚端了一碗水在他面前,要他用佛珠围住。
怀能虽然不解,却依言照做了。
孔砚见他将那挂佛珠围住了水碗,便咬破手指,将血滴在碗中,血丝散去,水上腾起一层红雾。
孔砚似乎胸有成竹,命他念起之前教习过的咒文。
怀能心里有些打鼓,暗暗的攥紧了手中的佛珠,低声的念了起来。
红雾中隐隐的便露出影象来,似乎象是个人的模样,怀能又惊又骇,慌忙站起的时候,几乎扯翻了水碗。
孔砚按住他的手,怀能干笑了两声,说,“是我少见多怪了。”
孔砚又滴了几滴血进去,那人的形容越发的清楚,也能听到声音,倒好像就在眼前似的。
怀能糊里糊涂的看着血雾里的那人,突然惊醒过来,紧紧的盯着孔砚的脸孔,怎么那个人,倒与孔砚有几分相似。
孔砚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望着那人,说道,“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
他的声音虽然无情,眼底却藏着浅浅的笑意,怀能心里微微一动,想,原来他也同别的人一样。
怀能看看那人,又瞧瞧孔砚,忍不住便问,“你受了伤,他怎么不来寻你?”
孔砚瞥他一眼,似乎有些好笑,说,“他倒是四处寻我,可惜不过是想要至我于死地罢了。”
怀能大吃一惊,可看着孔砚却是一脸毫不在意的神情,根本不似假装,心里便有些不解,说,“到底为着什么事,非要手足相
残?”
孔砚一挑眉,似乎嫌他问了蠢话,说,“我如今法力全失,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怀能心一沈,这人果然是妖怪么,到底还有些不信,不由就问,“那换做是你也一样么?”
孔砚不屑的笑了起来,轻蔑的说道,“就凭他?我还不放在心上!”
那血雾渐渐的淡去了,怀能突然想要一件极要紧的事,便慌忙的问道,“那...若是被他寻到了你...”
孔砚毫不在意的一笑,理所当然的说道,“自然是格杀勿论了。若真有那一日,你也等着与我陪葬罢!”
13.
怀能听他的话出了一身冷汗,半晌没说话,最后只是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那...他应该没那么容易找着你罢?”
孔砚想了想,点了点头,“应该不会。”
怀能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半,可回想着孔砚的话,倒觉得这人奇怪,怎么手足相残反倒一幅不以为意的样子。
夜里怀能睡得正熟,却突然被孔砚踢醒。等他睁开眼,孔砚早已穿戴整齐,站在那里看着他,冷冷的吩咐道,“快起来随我出
去!”
怀能看窗外还是漆黑一片,心里虽然老大的不情愿,却还是挣扎着爬了起来,穿了僧衣,缠了绑腿,老实的跟在孔砚身后出去
了。
出了门时,怀能心里嘀咕着,不会是要带他去翻墙罢?
没想到孔砚领着他就在那女孩儿家的宅子外面停住了,看着墙头冲他抬了抬下巴。怀能哪里想到果然是要翻墙,一时没忍住,
就笑出了声。孔砚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稍微的使了使力,他立刻板住了面孔,不敢再笑了。
孔砚不知从哪里寻来的一根木棍,只在地上轻轻一撑,便踩着墙上去了,倒不下去,先骑在墙头,然后大大方方的朝他伸出手
来。
怀能见他做贼都做得这样神气,心里不免好笑,却也不敢露出来分毫,抓紧他的手就翻上了墙。
孔砚倒是轻车熟路,脚一沾地,丝毫犹豫都没有,拉着他就朝前走。那入了夜,又没有月亮,只微微的得些星光,瞥见些影子
,怀能被孔砚扯住朝前走,心里好不尴尬,有心想要开口,却怕惊动了这家里的人,于是便有些恼。
孔砚进到院里,把那微开着的窗轻轻关起,又教他把那挂佛珠摆在那间房的门前。怀能心里疑惑,却依言照做,孔砚见他安置
妥当,便俯身过来,在他耳边低语道,“念我白日里教你的咒。”
怀能犹豫了一下,孔砚瞥了他一眼,双手扯住了他的佛珠,威胁般的看了他一眼,怀能心想,也罢,先看他究竟要怎样。便照
他白日里教的一一念出。
怀能刚刚念完,就听房里窸窸索索的,似乎是有人起了身。不过片刻,门便被轻轻的打开,房里出来一个女子,惊慌失措的看
着四周。
那女子大约刚醒,出来时也不披见衣裳,怀能慌忙的扭过脸去,满脸通红的想,真是作孽。
孔砚却视若无睹,走了两步,低声说道,“半个时辰之后,在河边相见,若是不来,教你原形毕露。”
即便是漆黑一片,怀能不必看也想得出孔砚脸上的神情,那女子慌忙扯住孔砚,压低了声音哀求道,“我与你们无怨无仇,你
……”
孔砚哪里有耐性听她说完,伸手便拧住了那女子的手腕,略一使劲,便听到呵啦的一声,那女子跪倒在地,痛得蜷做一团,却
忍住了一声不发。
孔砚冷笑一声,扯住怀能便照原路仍旧翻墙出去了。
怀能跟在他身后朝镇外的那河走去,等出了镇,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他,“你怎么知道她真是妖怪?”
孔砚头也不回,简单的答道,“猜的。”
怀能站住了,想起那女子蜷做一团的模样,心里便不大舒服,又问,“若是猜错了呢?”
孔砚望着他,冷冷的反问他道,“我猜错了么?”
怀能望着他,皱了皱眉,说,“孔公子,你向来便是这样,想怎样便怎么么?”
用剑抵着他的脖子,逼他跟着一起走是一回事。
不问青红皂白,一下子就拧断那女子的手腕,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孔砚不以为然,“她不是妖怪么?怎么,你倒可怜起她来了?”
怀能看着孔砚冰冷的眼神,突然觉得十分寒心,他沈声问道,“孔公子,小僧斗胆问上一句,她是得罪你了?还是害了哪个?
你下这样重的手?”
孔砚的脸色沈了下来,似乎想说什么,可瞥了他一眼之后,却只是哼了一声,不快的说道,“我想杀哪个,便杀哪个,怎么,
你还想拦着我不成?”
怀能静了一会儿,只说,“我拦不住。”
孔砚见他低头,反倒笑了起来,说,“你知道便好。”
怀能望着他,也笑了笑,慢慢的又说了一句,“可你如今没有法力,不过与寻常人一般无二,我要拦你,也倒容易。”
14.
孔砚脸色一沉,说,“你说这话当真?”
怀能也没有笑意,认真说道,“你若是果然要杀她,我这话便千真万确。”
孔砚看他许久,才说,“她是妖,只有害人之心,没有向善之意,你倒想护着她?”
怀能紧盯着他,“你若是只为了这个,我明日里倒着走上京去。”
孔砚冷笑一声,怀能朝前走了一步,手指搭在他手腕上,慢慢扣紧,孔砚丝毫不能挣脱,脸上也有些讶然,却不见慌乱。
怀能同他说道,“你若是有缘故的,何不说出来,我若是能够,自然尽力帮你。”
孔砚细细看他一眼,似乎觉着十分可笑,冷声问道,“你帮我?你怎么帮我?”
怀能好心问他,“你如今是不是想着如何寻着了那道士的踪迹,好破了身上的封印,恢复法力?”
孔砚毫不惊奇,应道,“是又怎样?”
怀能反倒被他问得心虚起来,说,“只要你答应了我,不要为祸为乱,不惹是非,我自然尽力帮你就是。”见他丝毫不为所动
,便又说,“那道士防备妖怪,总不会连我这样的和尚也防备罢?”
孔砚凝神看他片刻,反问他道,“只是这样?”
怀能见他这样说话,倒也松了口气,心想,他并不是那些为恶的妖怪,便说,“只是这样。”
孔砚微微冷笑,看着他说道,“你这样蠢材,也学人家做和尚?”
说罢就反手一转,扭住他的手腕将他摁倒在地,怀能心里一惊,双膝便跪倒在地,只听孔砚在他耳边说道,“我答应了你,就
看你有什么法子替我寻了那道士来。”
怀能一时答不出,孔砚冷笑着放手,他便终于松了一大口气,揉着手腕站了起来,讪讪的问他道,“方才那妇人与道士有什么
干系?”
孔砚不禁嘿然,“什么干系?她不过是那道士显弄神通的手段罢了,我倒要叫他面上好看!”
怀能见他话语中仍有恨意,想,那道士不知怎么作弄了他,惹得他这样恼恨。连忙指着远处说道,“她来了,不如问问她那道
士的事。”
孔砚随他望去,夜色里一片漆黑,明明什么也瞧不分明,孔砚若有所思的回头看了他一眼,却并不曾说什么。
两人站在河边,一时静了下来,听那水声潺潺,一直向东,怀能忍不住救想,也不知这妖怪做了什么,被道士封住法力不说,
如今又被兄弟追杀,我若能救他性命,再教他向善,也是好事一桩。
不消片刻,那女子果然远远得走来,见着孔砚,仔细辨认,突然大惊失色的跪倒下来,连声说道,“黄箐拜见孔雀王。”
怀能大吃一惊,孔砚也十分惊诧,“你如何认得我?”
那女子便说,“百鸟会上,黄箐曾随家长一同去过的。”
怀能心里直打起鼓来,想,他竟然是百鸟之王,却又怎么会失了法力,被人追赶?
不免胡乱猜度起来,想,怕是兄弟两个争夺王位。
孔砚沉吟片刻,才说,“那道士的下落。你可知道?”
黄箐便说,“仙师说要去西南采药。”
孔砚笑起来,说,“倒有趣,只怕是去了东北。”
黄箐小心翼翼看他脸色,见他好笑,便大着胆子问说,“不知孔雀王拘我出来所为何时?”
孔砚微微点头,问她,“那道人放了什么在你身上?拿来给我。”
黄箐脸色发白,却还是从怀里取出一张黄符来,颤抖的交与孔砚。
孔砚拿在手里细看,说,“你仍旧回笼里去,他有妻无妻,却与你无干。”
黄箐浑身发抖,又不敢辩驳,含泪而去,走在路上竟然扑倒在地,许久不能起来。
怀能心中不忍,便在孔砚耳边小声说道,“她也不象是作孽的妖怪,你怎么生生的拆散他们夫妻?”
孔砚冷声答道,“三界分明,自有法规,何必混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