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抬起眼看着汪云崇半晌,眼神稍稍一移,却落在了南叠枫身上,略略直了直身子,道:“小小刺客竟惊扰了南庄主,看来朕的禁军真该好好锤炼一下了。”
“皇上觉得这是小刺客?”汪云崇挑起一边眉来,道:“听说叶将军跟他交了手,都敌他不过?”
“朕不是还好端端地么?”云端听出汪云崇话语中的怒意,摊出双手唇角一勾,反唇道:“这刺客的武功,总不会比扬心和南庄主厉害罢?”
他不说此事倒还罢了,此际一提水扬心,南叠枫一时怒火全劲上涌,上前两步正欲发作,却猛然想起一事,生生顿在半路。
一年前他和水扬心潜入宫中时,因水扬心先前已经数次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入馔瑶馆,却是发现了一处宫中守卫搜寻的死角,便是宫城西墙处的一块偏殿檐顶。
“董副领,刺客是往何处而去?”南叠枫思及便问。
“据叶将军说,禁军赶到之后刺客就夺窗而走,大概的方向,是西面罢。”
果然!
不及解释过多,南叠枫转身疾掠出九华宫。
汪云崇微微一怔,已知南叠枫大概猜出刺客去向,于是也连忙跟了出去,只向董之弦留下一句话:“护好皇上,让之冉跟过来!”
九华宫处在正东,距西宫墙颇有一段路程,汪云崇随在南叠枫后首,却因重伤初愈真气无法尽数调起,始终差他了一大截。南叠枫一路飞掠领在当先,深知此际若是追不上,且不论这人武功是否高到可以摆脱十二卫与禁军的布防,一旦离宫必定有人接应,再想拿人几乎是没有可能的了。
西宫墙边的偏殿入眼,南叠枫足尖一点,旋身而起跃上殿檐,眼角早已瞥见屋檐上正欲向外跃去的黑色人影,就着旋身跃上之势脚尖踢起一块琉璃瓦片,直打那黑影而去。
但听一声钝响,那黑衣人猝不及防被瓦片后袭打中膝弯,一个踉跄扑倒在檐顶,却反应奇快立时回身而起,与南叠枫对峙殿檐之上。
南叠枫走前两步,弯眉略蹙,灿亮的眸子此时气势迫人,道:“何人指使你行刺?”
黑衣人被南叠枫迫在气圈之中,走也走不得,但见南叠枫移近,于是向后退了两步,自是不肯应话。
南叠枫星眸浅瞬,猛然间抬腿疾扫那人下盘,招式未老,右肘猛然撞出直打那人胸口,黑衣人返招不及却也反应奇快,身子向后一仰,再退后几步,思量着左右无路,倒是攻了上来。
向左肩劈手而来的掌风劲势极强,南叠枫侧身避过,暗道的确是高手,当下不敢轻慢,也斜挥一掌直打那人右臂,引得他撤招来挡,灵动手腕却陡然一转改劈为拍,内劲催动一吐,直直震向那人胸口。
那黑衣人与叶廷恭交手许是小占上风,但南叠枫内力之厚远非寻常高手可比,此时力求速拿此人,一股劲气已然使出九成,那人喉中一甜已是一口浊血上涌,强抑下经脉翻涌,却已失还手之机,只一刹那定神,一柄水色短剑已然架到喉口。
与此同时墨绿身影一跃而上,正是汪云崇。
檐下陆之冉也率了十余卫军堪堪追到,将偏殿四角围了,抬眼见南叠枫与汪云崇将那刺客挟在正中,不由心下微松一口气,有这二人在,谅这刺客插翅也是难逃。
那刺客被两人合围,神色却无分毫紧张,只还在慢慢向檐角后退,南叠枫倒也耐心,短剑半分不偏地抵在他颈侧,跟着他也徐徐步近。
蓦地暗中幽光一闪,汪云崇反应奇快劈手便去拿他袖口,那人却不知使得何法手腕一晃已然多了一支燃起火星的竹签。
阳灵教!
南叠枫、汪云崇两人心中各自一凛。
楼下卫军见此变故一生,纷纷弯弓搭箭,汪云崇连忙回头急喝:“不要放箭!”那刺客借这一息分神,错步横到两人之间。
南叠枫岂是如此易与,短剑一转收到手心,旋即向下划过一个半圆削去那竹签点燃的一头,那刺客手法飞快,顺势将那竹签一丢,左右一开,分掌全力便向南叠枫与汪云崇各自击去。
此处偏殿乃宫中光火死角,檐顶之上更是漆黑一片,这刺客此间这掌几乎是搏命,劲气惊人,而他所站之处刚好挡住汪、南二人望见对方的视线,此一招攻出,二人未见对方是否出招,一时竟不知该挡还是不该挡。
掌风劲气汹涌而来,掌心中隐约泛黑,却是凝毒在手,两人当下立时不敢任他发完此招,同时蓄力反掌而去。
哪道那刺客却在两人掌风及近心口时突然半路合掌撤招,这一招撤得极猛,汪、南二人反应过来待要撤掌,却被这突然停招的强大劲气生生引了过去,一前一后正击在那刺客左心。
劲力一卸,那人立时扑倒在地,动也不动。
无需再探鼻息,心口经脉如此扎实地受这二人其一一掌都多半没命,更何况受了两人合力一掌。
“不对劲。”南叠枫放眼在宫墙外扫视一圈,蹲下身去翻那人衣物,道:“这刺客没有外应,他就是来送死的。”
先是行刺皇上,引了禁军来追,与叶廷恭交手之后又引来十二卫合围,加上叶廷恭的一支骑军,宫中里三层外三层地被圈了住,绝对不可能再有任何机会,况且,刺客既是阳灵教派来,为什么要突袭九华宫?
除非……他的目标,并不是皇上。
汪云崇心中一噔,猛得回首向殿檐下的陆之冉道:“谁在卫督府里?!”
陆之冉被他一问,顿时心中也懵了,道:“九华宫遭刺,所有司领都来合围了。”
“完蛋!”汪云崇一声暴喝:“快去叫希、弦,回去琅口大牢!”言罢直接跃出宫墙,向卫督府疾掠而去。
琅口大牢第三进的独立牢房中,尽管壁上的烛火发出犀锐的噼啪声,幽暗的深道中仍旧昏黑一片。牢门半敞,繁复沉重的铁锁垂落一旁,牢房中空无一人。
原本押在此处的,就是叶廷恭年前攻破敌城时生擒的,轩成大将,乐正飞。
汪云崇一手捞起那被利器扯断的精炼重锁,蓦地一把将锁狠狠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震耳的巨响,切齿道:“白骨夺命锁,可恶!”
走道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卫军一路奔至汪云崇面前,顾不及喘息顺气,报道:“皇上急召世子入宫!”
天边一声震雷,这次倒是干脆,豆大的雨珠未过多久便滚落下来。
踏在地砖上的脚步随着雨势渐密愈发急促,雨滴渐渐变作雨帘,沾得额发周身尽湿,却也顾不及抹。
汪云崇一把推开正武殿的大门,疾步走入骄风堂。
偌大的骄风堂内空空荡荡,只有三人聚在正中。
云端高坐龙椅之上,阶下两丈处站着叶廷恭,再隔两丈却是南叠枫。
三人不知说到何事,殿中竟是一片肃默,南叠枫背向而立看不见表情,云端踞在龙位上也摆着那一贯的懒散,只有叶廷恭握着腰间剑柄眉间微皱神色紧张,蓦地想到方才在别院时南叠枫的话,心中一突,未料两方已然一言不合。
“所以……皇上就这样坐视不管?!”南叠枫语气之中已是带上隐忍怒气。
“南庄主……”此质问大不敬,叶廷恭终是忍不住道了半句,却被云端打断:“廷恭,扬心处境不好,南庄主心境可谅。”
水扬心?
汪云崇快步走近,一把握住南叠枫手腕,皱眉道:“扬心怎么了?”
“岂止不好?!扬心落入任无禾手中根本就是危险已极!”南叠枫已然动了怒气,全然不理会汪云崇的问话,一双星眸直直盯着云端:“扬心一个女子,不惜以命护皇上周全,如今受困阳灵教,皇上竟能袖手不顾,真是教在下大开眼界!”
“南庄主,朕几时说过袖手不顾了?”云端微眯了一下双眼,周身已散出霸道的危险气息。
两人彼此逼视,剑拔弩张。
眼见争端一触即发,叶廷恭忙快步走到汪云崇身边,将一张沾着血迹的信纸递到他面前,道:“这是南庄主在那刺客身上搜到的信,水姑娘……是被任无禾掳去的,现在在阳灵教豫州总舵。想必那刺客并非为了行刺而来,只是为了把这信送给南庄主,便遣如此高手来送死,这任无禾心肠之狠,远在风溏黎岱渊之上。”
汪云崇飞速将那信阅毕,指尖忍不住地一颤。
信上所言,不仅水扬心在任无禾手中,因防阳灵教芙蓉峰旧舵余部报复,南叠枫派人前往玉华山下接来的莫润升,也被阳灵教在徽州香主截在半路,囚在宣城。
依任无禾所书,若要莫润升平安到达荼西镇,则南叠枫必须撤除百川山庄在豫州及附属七地所有势力,百川山庄本就以南方为基,这一撤,加上沧州的何曲已死,北方等于尽数让出。
如果说这个还有商榷转圜的余地,那用水扬心交换的条件,则是——
《凤凰冢》。
而这还不是全部,另一半信中未明言的条件,开给了慕容笛。
“枫,莫叔叔……”世上唯二至亲之人皆落入阳灵教之手,汪云崇看着南叠枫青灰一片的脸色,心中也沉了下去。
“我已经驰书给豫州的总佐事安思,”南叠枫回头看向汪云崇,道:“让他今夜准备,明日一早通知七地佐事一并回庄。好在阳灵教顾忌百川山庄在徽州势力,不敢轻易把舅舅送去豫州,不算太过危险。”
汪云崇心中一凛,看着那沉冷的灿亮眸子,眉间拢得更紧。
正欲说话,却听云端忽得站了起来,慢慢地顺着台阶步了下来,一边道:“南庄主豫州七地都舍得,却不舍得一本曲谱么?”
“这曲谱并非只是曲谱。”汪云崇自然明白南叠枫心中顾念,抬眼看向云端,道,“这是复原仙派武功的唯一方法,皇上亦知仙派传人陵鹤子前辈当年独步天下未有敌手,却不过只承了这其中片角,若让任无禾得了这曲谱,则阳灵教之祸将再无法除。”
云端走到最后一级台阶上站定,目光自汪云崇身上移向南叠枫,道:“扬心一日在阳灵教,南庄主必定一日无法放开拳脚,何不干脆以退为进。”
南叠枫紧紧捏住右拳,冷冷道:“要催动内力,曲谱需以龙箫吹奏,且其中内息调吐之法必须亲授,就算舍了曲谱,皇上以为打发得了任无禾?”略略一顿,续道:“不知皇上是否也知道,当年禄王爷就是为了这曲谱才做了阳灵教的暗主。”
云端听到此处,嘴角微微一紧,方才懒散的神色不知何时已然不见,锐利的眸子盯着南叠枫,道:“那依南庄主之见,朕应该怎么办?”
“请皇上调兵发往豫州,百川山庄定当鼎力助持。”
云端没有马上答话,而是看着南叠枫半晌,晶亮精明的双眼缓缓一瞬,道:“师出皆必须有因,虽然阳灵教在武林中声名不佳,但尚不至祸害黎民,如若朝官百姓向朕要一个理由,请问南庄主,朕该如何作答?”
为了一个女人发兵,而且这个女人本身就是阳灵教之后,更不用说遮天令在身,离京本该就死。
于理,自是无法说通。
但是于情呢?
天子无情,岂知无情至此!
捏紧的手心指甲深陷,已经有些微痛,却无法匹及想到水扬心时的心中剧痛,南叠枫移开视线,苦叹一声。
“而且,朕的大军,恐怕眼下还有别他用处。”云端双目看向汪云崇,道:“琅口大牢怎么了?”
叶廷恭显然也察觉到汪云崇刚进殿时的满脸阴沉,心中隐有不安,也问道:“是啊汪兄,琅口大牢出了什么事?”
“这刺客声东击西……”汪云崇对上叶廷恭视线,道:“把乐正飞劫走了。”
“什么?!”乐正飞乃轩成大将,在轩成军中是一呼百应的灵魂角色,他在轩成地位相当于叶廷恭或者更甚,好不容易生擒而来的敌军大将被活生生放走,叶廷恭如何不惊。
“乐正飞那间牢房所用的重锁乃特制精炼而成,寻常兵刃绝对损之不得。依断裂痕迹来看,来人用的是白骨夺命锁,也就是说,劫走乐正飞的,是阳灵教总舵白虎长老,杜瑞山。”
“阳灵教……勾结轩成?”叶廷恭一时难以置信。
云端神色却未动,转身又顺着台阶向龙椅步去,一边道:“你忽然奔去琅口大牢,朕已经猜到了大概,乐正飞乃轩成第一名将,这一去等于放虎归山。不管来人是不是杜瑞山,十二卫监守不利,错责难逃。”说话间云端已走回龙椅边,撩起衣袍施施然坐了,视线却投向汪云崇,道:“不过你现在已不是十二卫总领,错也不在你。”
“呵,”阶下汪云崇并前两步,冷笑一声,道:“臣入十二卫至今,皇上有命几时推辞过?满朝尽知臣从来视十二卫弟兄若自家人,纵是天涯流落莫敢相忘,岂有袖手之理。皇上打这哑谜,不觉得无趣么?”
“哈哈哈……”云端笑出声来,殿上殿下二人笑意竟如出一辙,明明两人针锋相对,却默契得另旁人插不得一句话。
“一旦乐正飞回归轩成大营,那么先前廷恭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指节分明的食指轻轻地在扶手上敲着,云端收起笑意,道:“唯一的办法,就是沿路截杀乐正飞,而且,秘密行之。”
殿下的南叠枫与叶廷恭俱是一震。
秘密行之,就等于只能孤身前往,全无助力。
汪云崇抬起头来对上云端的目光,眸间闪烁着跳跃的曳光,猜不透是何情绪。
偌大的骄风堂中,一片静死人的沉默。
帘云别院通往主屋的狭长廊道,南叠枫背着手一路疾步走在当先,汪云崇蹙着眉始终错着半步地随在其后,院里各仆从听闻了宫中进了刺客,又听说自家主子深夜入宫抓刺客去了,一时人心惶惶,慌忙把院里院外能掌的灯都点了,顿时一片明亮。
入得主屋,汪云崇关上房门,与屋外全然不同的黑暗顿时袭来,明暗变换的适应方过,正欲开口说些什么缓解下那人的郁气,忽觉胸口被一股劲力猛地一撞,被迫向后退了半步,脖颈却被一双手勾住,温润的唇猛然贴上了自己的唇。
霸道得全然不似那人习惯的侵略,柔软的舌尖挞伐一般地撩动,微凉的唇温在狂烈的厮磨中渐渐和自己的唇舌一样炽烈。
胸口涌上的情动一发不可收拾,左手搂住他的腰身,右手扶住他颈后,正欲更深地回应这突来的热情,却忽然有什么滑入这交换的深吻中,舌尖尝到一丝微咸。
猛然一把将他推开,抬起他的下巴让那张动人心魄的脸映入眼底,灿亮如星的眸子里璃光摇曳,依旧是让人恨不得一头栽入的幽邃。
汪云崇却一瞬怔住。
那双眼睛里,是从未见过的,脆弱。
“枫……”脑中千言万语一时哽住,只能唤他的名字。
南叠枫拉过那握着自己下颌的手,将自己的左颊贴上温热的手心,星眸淡淡瞬了几瞬,叹息中满是眷恋:“崇,跟这些朝权纷争一刀两断,和我回百川山庄罢。”
语声到最后愈渐低弱,落到“百川山庄”四字时,已经带上了绝望。
我想问,你到底还要为云家卖命到几时;
我想问,即使是血脉之亲的兄长,又岂值得为他赴汤蹈火;
我想问,明明与这一朝百官格格不入的你,为何偏有这样的忠笃;
我想问,云家王朝与轩成百年来的争斗,又怎能让你担负这孤注一掷的救赎;
我想问,你那一身狂狷的江湖率性,却为何败给这个禄王之子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