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冢 下——奈斯
奈斯  发于:2013年07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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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不需要你回答,我竟已经知晓你的答案。

若有一人对于你,是深于血脉的羁绊,怎可能留他自己面对困境,就算他让你陷入更深的困境。

就像,我对扬心的感情。

我们,其实是做了一样的决定。

触手的肌肤细腻温凉,汪云崇忽然发觉,相处到现在,自己竟从未用指尖描绘过这惊为天人的侧脸弧线。

而第一次,却竟是此时,仿佛讽刺一般地,要人把这温润的起伏,刻骨铭心。

这每一寸肌肤的柔软,似毒药一样直捣心房,一刀一划地、血肉模糊地刻上这个人的印记,撕搅一般地剧痛。

我无法了断这千丝万缕,就像,我无法强留下你不顾扬心的生死。

尽管,你这一次离开,就永远不会再回来。

总骗自己无关武林之主、皇族之后,却到底逃避不来,这条命都要交给命定的担负。

南叠枫伸手抚上汪云崇鬓角,一根根地理着他方才与刺客动手时拂乱的发丝。

长清居合奏的情境尚在眼前,积郁难发的箫声被悲婉的琴音打开了致命缺口,两股对逆的劲力被无法遏止地驱动,彼此都在不断地强大自己不断地毁伤对方,不竭不休。

一旦用龙箫奏完《凤凰冢》,便再也回不了头,永远不能相见。

被世人奉作神话的仙派又如何?!

被世人奉作至宝的仙派绝学又怎样?!

到头来,留给后人选择的,不过是怀念,或者遗忘,再无别他。

汪云崇摘下他的手,贴在自己胸口。

南叠枫也握着他的手,移到自己左心。

缭乱的心跳从错落渐渐相合,蓦地仿佛是长清居的那一晚,天地间只能闻见这振聋发聩的一响。

不知是谁先吻上谁的唇,轻柔缓转地仿若初尝,生怕打碎什么一般地小心翼翼,渐渐地这个吻被浓冽的情绪吞噬,最初的厮磨变作了贪吮变作了撕咬,唇舌不顾一切地加深纠缠,连呼吸也恨不能舍掉。

蓦地南叠枫抽身而起,毫不犹豫地转身,自床上散落的衣物开始,迅速地收拾一切随身之物。

谁也没有说话,仿佛一开口,就会再也受不住这煎熬。

主屋的大门被一把拉开,夏夜的风,竟几时变得这般冰冷。

马蹄声渐远,指尖那人的泪却还未干,一颗滚热的泪珠滴落,与那泪水融在一起,坠入深黑的长夜。

丑时,宣城狸桥镇一户宅院内蓦地惊起数声惨叫,随即整个院落顿时灯火通明,有如白昼。

堂厅正中瞬时涌入数十人,将正中一个人围得水泄不通。

此人一身黑色夜行服,脸上却未遮面巾,一张俊朗温润的脸上此刻杀气毕现,环视了一圈合围而上的众人,鼻中轻哼了一声,一手轻轻丢开方才被自己箍住脖颈的一人。

那人被一把丢开已然断气,颈间掌印处一片青深,细看之下可见寒气隐隐。

“落叶霜掌……”合围的为首一人视线猛然自那断气之人身上抬起,落到那黑衣人温润的脸上,眼中惊恐难抑:“呼延啸?”

很多人都因为呼延啸的谦润公子之相忽略了他的可怕。

荆州呼延家,其世传武学盖世,家风谨烈,鼎足武林百年。

一套旷世落叶霜掌,足以令人闻之丧胆。

江湖传言,此绝学虽独步天下,却寒气至深不宜久战,若呼延家后人起手便是落叶霜掌,则要么是这对手武功为罕见之高,要么,就是要取对方性命。

凌厉的掌风破空而出,不给身侧敌手反应机会,左手一转,早已递到一人胸前,手腕劲力一发,蚀骨寒气勃然击出,同是右手一开一划,掌风中力注七成,拍到面前猛然一转化作手刀,劈中另一人颈侧主脉。

不大的堂厅被他气圈所笼,只一睁眼功夫又有数人毙命,尚未入秋之夜却已如深冬般寒冻,堂中众人被这不断扩散的劲气袭笼,内力为寒气所冻几乎吐纳不开,只好一齐边挡边退。

呼延啸始终不发一言,温润的脸上此时森冷若霜,点拍击劈行云流水且杀且进,所过之处挡格者尽数气绝,呼延啸却越打越猛,出招也越来越快,厅中尚余十余来人却无一有还手之力。

飞起一脚踢中一人小腹,右手掌心蓄力扬手一拳击出,生生将那人挥出两丈之外,左手一拿一抄,已将面前那人衣领提住,猛得一推按到桌角。

那人不知是因为惊恐还是被呼延啸周身寒气所迫,嘴唇竟有些颤抖,睁大着眼睛紧紧盯着呼延啸,不知他要如何取走自己性命。

呼延啸冷冷看着他,却似此刻方才想起动手前这人半是怀疑半是惊惧之下问出的那一句“呼延啸?”,唇角微微一勾,直勾得人心吊胆寒,回答道:“在下确是呼延啸,郭香主,幸会。”

那人心中一颤,只觉呼延啸气息迫近,周遭寒意慑人。

呼延啸慢慢松开提着他衣领的手,移到他左心口,掌心劲力轻吐,那香主立时若坠入寒天冰池般面色青白唇色青紫,双唇剧烈颤抖,喉间隐隐鼓动,却始终发不出一声。

“去告诉你们暗主,”呼延啸眼色森冷,“他若敢动水扬心一根头发,我必教阳灵教上下无一活口。”

话音落地,屋外空中炸起一束不甚明亮的焰箭,焰光紫红,蓦起而落。

那香主看见那焰箭隐没在深夜之中,似是猛然想起什么,本就圆睁的眼睛瞪得更大,却仍旧说不出一个字。

“郭香主请千万记得我的话。”呼延啸蓦地掌力一撤,旋即不待那香主回神,早已闪身掠了出去。

转过四条小巷,面前一条不大不小的阔道,道边一幢小屋前停着一辆墨蓬马车。

鞍上端坐一人,右手按着腰间佩剑以待随时发招,一见呼延啸却似松了口气,侧身撩起布帘好让呼延啸上来。

呼延啸踏上马车,道:“走罢,展庭。”

车轮轱轱,暗夜之中黑色骏骑拉着马车稳进而行。

马车中坐着不知该惊该惧或是该喜的四人,虽然方刚得救逃离阳灵教大宅,但却不知是何方人物,见马车开始前行,又忽然钻入一人,更是心惊胆跳,一时彼此抓了互相衣袖,大气不敢一喘。

呼延啸犹自带着方才剧斗的戾气,较平素而言凶煞得多,于是略略整了整衣襟,俊朗的脸上慢慢回复了往日的温润谦恭,俯身向着正中华发白须却满脸精明的老者深深行了一个大礼,道:“莫伯伯,晚辈呼延啸来迟,请莫见怪。”

长荣七年六月十四日,阳光撕破阴沉数日的乌云,烈光四溢。

两则不胫而走的惊天秘密,在初晨的京城火速炸开,听闻者皆色变。

秘闻之说并非空穴来风,因为这正自不断扩撒的消息,来自忽然现身的两件物事。

一件是已故御医总代芮祖的秘诊处方,另一件是阳灵教上任暗主的加印秘符。

方子写注为庚泰九年二月,开得也并不深奥,略通医术的人只消稍微琢磨,即知这受治之人多半久年无子。

那阳灵教秘符也无甚神秘,不过是一方三寸来宽的黄帛,其上盖了一个黑色的墨印。

震动京城的,既非这药方也非这秘符,而是这两件物事上的名字。

庚泰帝云琉,和,禄王爷云幽。

长荣帝生于庚泰九年一月十八,而二月,御医总代却还开出了这等药方。

庚泰十六年被全家尽戮的禄王,名讳为何出现在那秘符上,一切已不消言说。

东西来的蹊跷,但已无人去寻思这物事来头,因这两件轻飘飘的纸笺布帛,足能翻天覆地。

更匪夷所思、且让人对这传言更加信服的,是长荣帝今晨干脆深锁耀阳门,罢了朝。

御书房中静得针落可闻,往常总是轻腾笼漫的佛手香不知去向,云端正坐于明黄龙椅中,半靠着椅背,一只手搭在桌面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描着案上浮刻的龙纹,锐利的眸中闪着幽邃不明的暗光。

坐在右首的叶廷恭皱着眉,抬眼望了望窗外渐高的日头,终是忍不住道了句:“皇上……”

话到一般便被云端竖手打断,只得又咽了回去。

左首的汪云崇向着叶廷恭抬了抬眉,抱起手来。

药方和秘符的现身并不意外,自呼延铎死后,禄王为阳灵教上任暗主之事已非秘密,甚至,这些秘密会在这个时机被揭破,亦是意料之中。

汪云崇看向倚坐着的云端,那九五之尊依旧若有所思地一边抚着桌上图纹,一边目中似空非空地不知凝视何物。

不知是跟随六年的了解使然,还是这注定牵绊的血缘之故,云端要做的决定,他总是已经明白。

只等着这决定出口,变作圣谕而已。

“云肃……”许久,云端抬起头来,叹了一口气,道:“这是在逼朕。”

汪云崇和叶廷恭对视一眼,一齐将目光投向云端。

“药方、秘符……朕根本懒得解释。”云端站了起来,缓步走到案桌的另一面,道:“朕本不愿恩断,奈何他执意义绝。自古为君者多寂落,这样的兄弟……不要也罢。”

他这话说得轻飘,叶廷恭却眉间一跳。

“今夜丑时行事。”云端两手撑着身后的黑檀木大桌,目光扫了叶廷恭、汪云崇各一眼,道:“荣骑军来做,还是十二卫?”

被夏末犹自炽烈的阳光照得有些泛白的宫道上,一前一后走着的两人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不但步履步速相同,连之间隔着的差距也不曾缩小或扩大半分。

“汪兄。”叶廷恭忽得站住,向着前面的那人唤了一声,那人却似全没听到,自顾自地仍向前走。

“汪兄!”叶廷恭皱了皱眉,提高了嗓子。

汪云崇顿住步,转过身来,挑眉道:“叶兄还有何事?”

叶廷恭走近两步,道:“汪兄何必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荣骑军归京本来亦非摆设,未必事事都要十二卫来出头。”

“叶兄这话言重了,荣骑军归京镇乱直如天神,谁敢说是摆设,何况——”汪云崇扯扯嘴角,双眸看向叶廷恭眼中,道:“叶将军大好前途,因些许小事沾了瑕污,岂不可惜。”

叶廷恭虽然出身名门,却也是战场上生里拼杀死中打滚的,哪里在乎这等小节,正要反驳一句“我这是沾污,你便不是了么”,却蓦地看懂了汪云崇眼中神色。

早料到有朝一日回京会与这人共事,相当的年纪相仿的功业相近的个性,与其说担心与他争功,不如说是期待与他一较高下。

但此时,所有建功的雄心和竞争的乐趣,完全在这个完美对手的眼中灰飞烟灭。

一贯浪散潇洒的眉目,与皇上有三分相似的顽劣和纵傲,却如华贵轻薄的丝纱,全然掩盖不住昭然的失魂。

叶廷恭想起,前夜苏迎说起,南叠枫已经离开京城。

除了任无禾以水扬心作胁和乐正飞被劫狱,更多的内情无从知晓,但汪云崇的眼睛已经说明,这是一场与死别没有分别的生离。

“南庄……”方刚出口的两个字被汪云崇挥手打断,那人紧了紧嘴角,道:“我想去清涟园走走,叶兄请先回罢。”

叶廷恭驻在原地,看着汪云崇向南首而去,浅叹了口气,转身徐行而去。出了耀阳门,右转往西便是叶府方向,叶廷恭走出几步,却又蓦地顿住,望了眼夏末北方天际中格外透亮的云丝,又转了方向,疾步往卫督府而去。

夏末正午的燥热退去几分,清涟园的水面上浮着些翠色的落叶,水色映着碧洗的蓝天,一片静好。

若非细看,任谁也察觉不出,那落叶的叶尖有了那么一丝微黄。

汪云崇举步踏上通往湖心小亭的细长木桥,脚刚触上木板,却听得一阵流水琴音排荡而来。

眉心轻微地拧了一下,这才想起,离清涟园最近的,其实是锦福宫。

眺目望去,那小亭中摆着一张古琴垂首而奏的,正是云裘。

一身水蓝色的纱褶裙,裙裾依旧长散及地,长发以结椎之法盘在一侧,用浅青色丝绳束着,再贯着一枚玉簪,少了平素华贵无双的浓丽,侧结的发髻反倒显出几丝温婉来。

云裘只带了一个婢子,亭中除了那只古琴,连茶果点心也未置,却是排解心事而来。

汪云崇本不愿与她过多照面,但思及此节,却是顺着琴音,一路走了过去。

琴声撩转缠绵,却不是熟悉的名曲,想是当下民间兴传的雅调。

云裘依旧垂首弹拨,宛似没有察觉汪云崇进了小亭,皓腕扬撩,凝着神把一整曲奏了完,这才慢慢抬起头。

“世子坐罢。”云裘轻轻抬手,道。

那婢子是云裘的贴身侍女,自是晓得云裘与汪云崇之间纠葛,此时料想自家主子的烦愁多半便是与这人有关,当下福了一福,道了句:“奴婢外面伺候。”便出了亭去。

“但愿没有扰到公主雅兴。”

“怎会。”云裘眼帘微垂,低头用指尖轻轻拨了拨琴弦,道:“世子是为了秘符的事烦心罢。”

这药方与秘符之事传得全城皆知,清北为人向来骄纵蛮横,会直截问出来,倒也合乎个性。

汪云崇皱了皱眉,并未答话。

云裘见他不答,却也不恼,又拨了一声弦,道:“世子不太懂音律罢?”

这一问倒出乎意料,汪云崇抬了抬眉,道:“粗浅的倒会一些,品赏的话,全然是外行了。公主这曲子听着耳生,请教公主这其中玄机。”

“听说是一位流落歌妓所作,感怀身世零落,调子倒是清雅。”云裘抬眼去眺清涟湖面,续道,“谈不上玄机,只是让人忆起一些事情。”

汪云崇也顺着她的视线去看那湖水,只见烁日下波光粼粼,周遭树草苍翠。

“很多人说我受尽宠爱,祯王独女、身后还有柴家倚靠,后来又被封作公主,入主锦福宫。可是父王母妃过世得早,柴家五代为卿,惯于经营家道仕途,对于这个早丧父母的孤落郡主,大多看到的也是适龄之后联姻的价值。”云裘拢了一下侧梳的发椎,道:“五岁那年太后过寿,傍晚大家都在忙着准备夜里寿宴,我就溜到这清涟园边玩,因为父母双亡,府上的仆从根本就粗心不顾,我一个人溜出来也没人在意,结果不小心失足掉进了湖里,差点淹死。”

“那时是秋末近冬时节,湖水冷得如冰,”云裘收回远眺视线,看向汪云崇,续道:“当时发现我、救我的,就是肃哥。肃哥重罚了当时看顾我的四个婢女和管家,然后又把我接到祺王府照顾,也是至此之后,柴家才真正把我当公主看待。”

汪云崇面上神色不改,心中却警觉起来。

云裘虽然娇蛮,但却是不容否认地聪颖。

在这个节点上讲起她与云肃旧事,莫非意有所指,还是有所察觉?

云裘移开眼神,指尖依旧逗留在弦上,声音渐低:“如今这宫中,怎么又有点像十三年前了呢?明明哥哥越来越多,可现在,反而没有人把我当妹妹疼了。”言罢指尖一勾,又一曲琴音倾泻而出。

汪云崇胸中异感愈甚,只觉此事当真拖延不得,于是站起身,转身便步出小亭。

走出几步,蓦地那琴声一停,云裘自背后唤了一声:“崇。”

汪云崇顿住步,转回身来。

“若……”云裘长长叹了一声,却是盯着那琴弦,也不抬眼看汪云崇,只问道:“若你不是禄皇叔的儿子,若这世上没有南叠枫,你……会不会选我?”

猝不及防被这个名字刺入心口,新鲜的血口被撕开,生疼。

“世事皆由命,又岂能妄断如果。”

“由命呵……”云裘点了一下头,眼帘微垂,复又弹起方才那曲。

陆之冉回到卫督府,后背早已因一早上的奔忙沁出了一层细汗,亲自为雪雁备好草料,便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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