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伺候的小厮听见脚步声便迎了出来,凑在陆之冉身侧,道:“叶将军来了。”
“知道了。”陆之冉点了点头,道:“你去忙罢。”
皇上回京之后,十二卫的司职便分成了两块,一部分由韩承希与陆之冉领着,忙着搜审叛乱余党;一部分由董之弦和薛骏管辖,负责原先的十二卫日常事务。因查镇叛党一事与荣骑军合作,加之陆之冉是和叶廷恭一同回的京,于是十二卫与荣骑军之间的往来,陆之冉便自然而然地接了下来。
推开屋门,向坐在一边圈椅中的叶廷恭行了半礼,便去取了公文来,搁在正中的圆桌上,道了句:“叶将军请先过目。”又转身端茶盏去了。
叶廷恭视线却沾也未沾那叠公文,只随了陆之冉的背影一路,眉心微微蹙起。
陆之冉沏好茶,一回头便撞见叶廷恭如此神情,浅黛色的眸子微微一瞬,走到桌边将茶盏搁了,一边道:“叶将军可是看出什么问题了?”
叶廷恭收回视线,端起茶盏浅饮一口,道:“没有,十二卫中属陆司领心思最细,哪会有什么问题。”
陆之冉黛色的眉不着痕迹地一拧,道:“将军没看?”
“咳……”这一问倒把叶廷恭问得非常尴尬,赶忙放下茶盏免得呛到自己,以手背拭了拭唇角,笑道:“这就看,这就看。”
叶廷恭有句话倒说得不假,十二卫中心思最为细密敏锐的,非陆之冉莫属。
陆之冉看着叶廷恭拿起那叠公文,黛色的眸子上上下下地将他看了一个来回。
他与叶廷恭自上次杜瑞山设伏暗杀到之后护送云端归京,也因缘际会地相处了不短时日,叶廷恭为人与汪云崇三分相像,于是此番再接触,陆之冉亦少了许多客套拘礼,开口道:“将军有心事?”
叶廷恭本来心思已暂且拉到那白纸黑字上了,被他这么一问,又立时抬起头来。
陆之冉看他神情已知自己料中,淡色的薄唇微微弯了一下,波澜不惊的眼中闪过一丝俏皮的得意。
这难得的灵动让叶廷恭一瞬恍住,待得反应过来,一句完全没有斟酌过的话已然唐突出口:“最近事出频繁,你们崇哥烦心得很,得空多去帘云别院走走罢。”
陆之冉牵出一半的笑意凝在嘴角,静默半晌,视线和身子一起转了回来,淡淡道:“事到临头只会懊悔屈就,只知道忍受和强撑……这话,曾是将军训诫下官罢。”
叶廷恭话一出口已然后悔,眼看陆之冉神色慢慢回复成往日的波澜不惊,心中一凉,也不知该说什么补救,干脆站了起来,道:“之冉……”
陆之冉抬头看他一眼,俯身将那叠公文抱了,往叶廷恭怀中一塞,道:“下官这还有事,便不送叶将军了。”
子时六刻,卫督府主书房内仅有青灯一点,昏暗得几乎无法辩物。
汪云崇着了一身玄色劲装直坐在书桌边的竹椅上,周身早已收拾得不带一丝赘余,手边放着一把牛皮鞘的短剑。
书房中只有他一人,余下的人手董之弦正在清点。
脑子里很乱,乱得就像这糊在浓夜里的黯淡烛光,搅混不清。
和以往事前布置时太不一样的感觉,总让人心里不安。
汪云崇皱了皱眉,提了提领口衣襟,只觉得暑热未尽,空气窒热得难受。
烛上的火苗“啪”得跳了一声。
汪云崇心中一凛。
仿佛绷得最紧的那根神经被什么骤然一弹,啪得一声断裂。
汪云崇猛得拉开房门疾奔而出,来不及回应董之弦的惊愕,在门外扯过一匹马便即飞身而上,往皇宫方向飞奔。
遥可望见耀阳门时,忽见南面腾起一簇烈焰,接着是乍起的惊慌失措的人声。
汪云崇心中顿沉,当下纵马直向耀阳门,翻身而下后直掠锦福宫而去。
火起得突然且蔓势极快,禁军和十二卫都尚不及赶到,轮值的侍卫和守夜的宫女在锦福宫门前四处奔窜,慌作一团。
与人群逆势而行,汪云崇扯住一个正向外奔的宫女,喝道:“长公主呢!”
那宫女早已被吓得花容失色,身子和声音都在发抖:“公、公主、还、还、还在……”
等不及她说完,汪云崇一把推开她,发足向锦福宫内殿飞掠而去。
火势极快,内殿已被呛滚的浓烟尽笼,黑烟衬着燃烧的火光映在漆黑的殿中,汪云崇掩着口鼻奔入几进,双眼已被浓烟熏得有些朦胧,只好四下喊道:“长公主!长公主!”
蓦地眼神一定,内室软榻上若沉睡般静躺着一人,黑夜之中依稀可辨那长长的裙裾,垂落在地。
“长公主!”飞扑至榻畔,但见云裘美目深闭,双唇紧抿,两手沉静地交叠在胸前,一如往常的华贵无双,只是鼻间,却早已半丝气息也无。
绕城的北怀河边,举目星野阔瀚,原是如此晴好的一个夜。
河畔微风吹动,竟有些凉了。
因清北长公主突然出事,原先的计划自然全盘打乱,而诡谲的是,祺王府,在这短暂的混乱中,离奇地人去宅空。
汪云崇深深吸了一口气,却觉一只手搭上自己的右肩。
汪云崇没作声,也没动,那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两下,手的主人绕了过来,走到他右侧,也就地坐在了河畔。
“你不必自责,宋老初验过,裘儿在失火前就服了毒……是自杀。”
汪云崇摇了一下头,道:“我现在才知道,她为何说我不懂音律。”
云端侧眼看来,微抬眉梢。
“下午她在清涟园弹的那曲,曲中该是早有自绝之意,是我大意。”汪云崇叹出一口气,道:“若是换作扬心,定能听出弦外之音。”
“嗯……”云端闷闷地应了一声,眺着远方的眼中透着天子惯有的沉冷,看不出太多复杂的情绪。
汪云崇转过头看着云端,仿佛非要在那九五之尊的脸上看出些什么一般,半晌,道:“皇上爱扬心么?”
“爱。”云端点了一下头,很慢,很果决,“但是爱扬心这样的女子,担心、宠溺,都配不上她,只有信任,才是对的办法。”
汪云崇摇了一下头,也很慢,很果决:“皇上说的,是王者之爱。凡夫之爱,何尝考虑过什么配与不配,不过盼与他相守终老而已。”
云端微低着头,手背撑着下巴轻轻锁眉,将这话回味了良久。
“朕料错一件事。”云端转头看向汪云崇,道,“朕原以为,你和禄皇叔一样,倒真没想到,你对南叠枫,却是真心喜欢。”
汪云崇似乎早料到云端要说此话,扯了一下嘴角,伸长了胳膊向后一倒,躺在身后短矮的草丛中,道:“皇上说说禄王爷罢。”
“嗯?”
汪云崇歪头望向云端,道:“是我像他多一些,还是皇上像他多一点?”
一句话问得肆无忌惮,云端犀锐的目光瞬间冷了下来。
汪云崇依旧无恃亦无恐地与这目光对视。
半晌,云端冷锐的目光渐渐淡和,蓦地笑了起来。
“你呵……”云端转过身来,在汪云崇腿上重重拍了两下,笑道:“咱们,谁都不像禄皇叔,禄皇叔没这么横的脾气。”
汪云崇却没跟着他笑,投注而来的目光中有什么映着星光莹莹跳动,听得很认真。
云端一手撑在草地上,换了个松散的坐姿,道:“禄皇叔生性温和淡泊,对每个人都谦恭有加,宫里朝中上至国戚文武、下至宫婢役仆,几乎没有讨厌他的人。他一直沉迷音律钻研,国事之类,除非先皇布置下来的,少有过问。”
“三岁时我被立为太子,当时因为和轩成打了两年的大战,内外之事俱琐,先皇对我这个太子也疏于陪伴,那两三年间,反是禄皇叔在旁潜心教导,现在想来……”云端话意未完,浅叹了口气。
“先皇……”汪云崇俊眉微拧。
“嗯。”云端已然知晓汪云崇要问什么,应了一声,道:“叶家早就遍寻名医,确认过先皇不可能会有子嗣,但借着各路手段瞒住了先皇,倒是母后总不甘心,还私下里着芮祖为先皇接着诊治,后来给舅舅瞧见,才呵斥母后按下这事,把方子全都藏了起来。”微微一顿,那与汪云崇三分相似的俊眉轻轻一蹙,续道:“舅舅重病三年,今年二月过世,仔细想想,大抵是那段时日前后给云肃的眼线钻了空子,弄到了这药方。”
“既然祺王能拿到秘符,只怕连这药方也是阳灵教的作为。”汪云崇道,“否则,以祺王手下之能,断然没有人可以悄无声息地潜入叶府拿走这么重要的东西。”
云端点了点头,道:“云肃和阳灵教有来往,这早已是笃定之事,但前几日乐正飞也是被阳灵教所释,只怕……”
“只怕祺王已和轩成串通了……”汪云崇接了云端断住的半句话,脸色也沉了下来。
老祺王戎马一生,麾下数十名将都是抗击轩成的顶梁柱。庚泰帝在世时因数度与轩成大战,庚泰帝又对老祺王信赖有加,征边之事一直几乎全权交由老祺王。至长荣帝云端时,老祺王虽已病逝,但多数将领已然归奉云肃,数十年来攒下的兵力信仰难以撼动,云端虽然让佟、佐及几位老将归京养老,再令老将门加上国戚出身的叶廷恭打出几个战功,但仍旧在轩成战场上与祺王府平分两势。
叶廷恭已经回京,加上乐正飞被劫狱,这样的情况下,一旦云肃真个儿与轩成交好,他手中所掌握的军机、战力部署一旦抖漏……
……后果不堪设想。
汪云崇坐起身来,俊朗双目直视着云端,道:“臣,明日出发。”
云端长叹一气,一边自怀中摸出一件物事,一边道:“朕想过杀你,因你是汪云崇,如今不愿杀你,也因你是汪云崇,跟你是不是朕的弟弟,没有半分关系。”
汪云崇神色一肃,蓦地突然明白云端所指何意,眼眶有些热了。
“但此番朕却只能靠你,因为朕,要你汪云崇这个弟弟。”
那物事被塞入手心,带着几丝微凉,是柄短剑。
剑鞘为古玉所制,玉色洁润剔透晶莹,看得出年代已久却通身毫无半丝毁损,鞘身上刻着奇异图腾,尾缀的浮刻不知是勾画抑或文字。
玉制兵器,多半只是权富之征,实用不大。
汪云崇将那短剑通身审过一遍,握住剑柄,锵得一声抽出剑身。
如水剑身映着月色,泛出淡蓝色的幽厉微光,竟是上等兵刃。
“这短剑是朕五岁时禄皇叔给的,也是禄皇叔送过朕唯一的一样东西。”云端站了起来,伸手将仍旧坐着的汪云崇一并拉起,道:“父亲在天之灵,但愿助你一臂之力。”
百川山庄归一阁前,正对着山庄大门的大道上,有三道身影正疾步而来。
南叠枫一身水蓝色长袍,负手站在归一阁前,入秋前已经不再潮湿的微风拂起他额前的碎发,整个人一派云淡风轻。
陪着南叠枫站在一边的呼延啸一直看着他的侧脸,眼中带了几分忧色。
南叠枫昨夜才刚刚回来,寅时到的山庄。
得知南叠枫即将到达,呼延啸便等在山庄门口,远远见一匹黑骑从更深的浓黑中急冲而出,奋蹄一路奔到距他一丈处,这才扬蹄立住长嘶。
呼延啸清楚地记得,南叠枫搭着自己的手翻身下马时,那双本来晶亮如星的眼睛红得有些微肿,灵致过份的脸上满是被抹花的泪痕。
那人却还向着自己轻轻一笑,道:“呼延,好久不见。”
那笑容如此轻松坦然,直笑得呼延啸心中揪疼。
水扬心身陷阳灵教他早已知道,京城的消息他也略有耳闻。
唯独不知,他与汪云崇之间到底出了何事,让他一路伤心至此。
现下,这人脸色青白,多日奔波疲累之后,昨夜显然也未好好休息,却又起了这么个大早,站在这归一阁前,等着这么个难对付的小祖宗。
呼延啸目光移向正在疾步走近的三人,当先一人一身深紫色的华袍,一双灵亮的眸子极似水扬心的顾盼生辉,眉眼间始终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勾魂,正是慕容笛。
慕容笛走在最前,他内力虚空,虽已是疾步而来,却仍旧步速不快,缀在他身后几步,一个是邓吉,他护了慕容笛十余年,自然是跟着他的步子;另一个却是颜送,跟在其后一脸神色复杂。
南叠枫步下阶来,迎了上去,道:“慕容教主,一路辛苦了。”
慕容笛看着南叠枫一路走近,蓦地脸色却是一沉,快步三两步奔了过去,一把揪住南叠枫胸口衣襟将他向后猛得一推,喝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以两人的武功悬殊,不论慕容笛这一推有多突然,南叠枫早就该提前捉住他手让慕容笛根本碰都碰不到自己,但南叠枫却不知为何动也未动,生生让慕容笛搡出去四五步。
百川山庄庄主在自个儿的地界上被人如此无礼地推搡,一旁随侍的两个佐事和颜送反应过来,正要上前出手,却被呼延啸作势拦住。
慕容笛怒意极盛,再一推已是卯了十成力气,道:“明明一早知晓,却瞒我瞒到出事!你们这些名门正派和我们这邪门歪道有什么分别!”
南叠枫被他这一下发力直趔趄了好几步,后背一钝,撞上了归一阁门口的石狮,眉心一蹙,道:“慕容教主想在这里谈么?”
慕容笛用尽力气又喊又搡了半天,兀自喘着气,亮而大的眼睛瞪着南叠枫好一会儿,平顺了呼吸,扭头当先一脚跨入归一阁,反客为主地往楼上去了。
邓吉跟上两步,向南叠枫拱了拱手,道:“教主心中着急,南庄主还请见谅。”说着一摊手,让南叠枫先进。
南叠枫摆摆手示意没事,转头道:“呼延,咱们上楼说罢,颜送,你们在下面候着就行。”
东书房内,四人分主客坐定,慕容笛发泄了一通,情绪已经平稳,长途赶路后的口干舌燥立时显了出来,端过手边茶盏喝了个干净,抬手拭了拭唇角茶汁。
南叠枫看向慕容笛,道:“看来让颜送去芙蓉峰是多此一举,早该料到任无禾定会以此要挟慕容兄。”
慕容笛放下茶盏,抬起漂亮的眼睛打量起南叠枫来,半晌,恢复了往常的语调,道:“南庄主气色可不太好啊。看这样子,和皇上那边应该是没谈拢。”微微一顿,放目在四周扫过一圈,目光在呼延啸脸上住了一下,这才转回南叠枫,道:“这么要紧的点子上,南庄主竟然孤身一人回了百川山庄,连世子都不来帮南庄主,问题不小呵。”
这慕容笛牙尖齿利,一句话戳到最痛处,呼延啸眉间一紧,转眼去看南叠枫,生怕这从京城连着数夜未眠赶回山庄的人受不住这样的恶言。
南叠枫星眸浅瞬,略带苍白的脸上毫无情绪波澜,只静静地看了慕容笛一会儿,道:“江湖事自有江湖事的解法,把朝廷拉进来,也不见得有助益。”
自知晓水扬心就是慕容筝之后,慕容笛一路自芙蓉峰匆忙赶来百川山庄,心中想着这做师哥的,竟让好端端的水扬心被恨不得将他慕容笛撕作碎片的阳灵教暗主掳了去,一怒之下几乎是恨上了南叠枫,于是甫一见面便动了火气,一开口也是专挑难听的讲。
但以慕容笛之聪明,绝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真个儿跟南叠枫杠上,而听南叠枫此话看他此刻神情,已是忽然明白,南叠枫邀他来百川山庄,并非是邀他来商量,而是要告诉他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