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冢 下——奈斯
奈斯  发于:2013年07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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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庄主——”慕容笛直了直身子,看向南叠枫,道:“——想必心中已有计较?”

“我只问慕容兄一句话。”南叠枫依旧神色不动,道:“慕容兄为了扬心,可愿放弃芙蓉峰教主之位么?”

“教主!”坐在右侧的邓吉脸色一变,正欲开口,却被慕容笛竖手一立,拦了回去。

屋中沉静良久,只闻窗外树叶被风吹动的微响。

“愿意。”两个字声音很轻,却很笃定。

“好极。”南叠枫点了一下头,嘴角勾出一抹轻笑,道:“凭慕容兄这一句话,我们就跟任无禾做一笔他一定大亏的交易。”

月朗星稀,一条窄小的乡间土路上黑色骏骑奋蹄怒奔,道路两旁高矮不一的树草呼啸而过,静夜之中别无他响,只闻这单调的马蹄声循环往复。

奔行数里,马蹄渐缓,鞍上人翻身而下,往路边的盘石上一坐,拔出腰间的水囊狠狠灌了几口,挥手拂去散落在脸上的碎发,那张桀骜的脸依然俊毅得鲜明,连唇的弧度都如雕刻一般。

汪云崇拧紧水袋放回腰间,放目四眺。当年捉大盗谢昭时,便发现这条土道是出京后往关外而去的最近之路,只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需疾行三日才可见城镇。他连夜离京,之后转入这条道又疾行两日,已是整整三天三夜未曾合眼,这会儿坐下休息,才方始感到疲累。

不禁忆起,上次捉拿谢昭之时,身边尚有韩承希董之弦并肩,彼时三人初出江湖,正是天不怕地不怕地意气风发,何曾想到过今朝。

那人……为了师父的遗命步入江湖时,该是也未料到过如今罢。

那九华宫中惊艳的身手,论武大典上武盖群雄的绝代风姿。

总不知自己是从何时沉沦,是因为初遇时阴差阳错的吻,还是随后玩笑般总是相交的命途。

如果彼此着迷是命运的重蹈,是不是最后的生离也是注定的覆辙?

手中冰凉的短剑已被握到温热,玉质的剑身在月光下泛着黯然的浅光。乐正飞已逃离近六日,再若追及不上,待他过了忻州出了关,便如虎归山林,后果不堪设想。

汪云崇望着头顶皎洁的月色半晌,终于利落地起身,跃身上鞍,催马疾驰而去。

收回注视半晌月色的目光,南叠枫低头垂睫,指尖在龙箫圆润的孔洞和节理的凸起上抚过,停在尾端那个有些不合尺寸的嵌孔上。

月色极好,是个映月奏曲的好夜晚。

叹出微不可闻的一息,伶薄的唇贴上吹孔。

清虚的震音飘渺而起,悠远如诉的呜咽徐徐升腾,箫身因共鸣发出微微的震颤,周身劲气由念而走,四周气圈渐笼渐强,几乎如有实质。

四肢百骸仿佛被凭空注入一股热流,吐纳之间顺畅清明,真气随着箫音的抹转打滑流贯而走,经脉一片通坦——如果忽略胸口一直要翻涌而上的腥血。

半曲奏毕,真气化归气海,南叠枫抬手拭去额角细汗,暗暗咽去口中腥甜。

缓稳的脚步声靠近,一只手搭上南叠枫右肩。

温润的声音随着手心温和的热度盘环耳侧:“这曲子果然不是凡物,方才连我都不敢走近。”一句话说完,骨骼分明的指节仍在那散落在肩头的发丝上反复流连。

“呼延。”南叠枫没接话,只淡淡应了一声,并未回头,左手却绕了过来,搭上按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

呼延啸心跳简直错漏一拍,迟疑了半晌,这才犹豫着翻过掌心,将那纤长五指收在手中。

南叠枫没有抽回手,也没有回应,回头用晶灿如星的眸子注视了呼延啸半晌,又唤了一声:“呼延。”

呼延啸轻叹一声,握着南叠枫的手在他身侧坐了下来,道:“想说什么就说罢,你该知道,你说什么,我都是愿听的。”

南叠枫微微牵了牵嘴角,抬头眺向清皎的月,道:“战帖,应该快到豫州了罢。”

呼延啸听了这话,却是一阵蹙眉,握住的手微微一紧。

南叠枫好似全无察觉,仍是凝视着那轮弯月,仿佛能自那月象中看穿什么般,兀自又道:“吴徽在佐事中武功最高,应该能平安而归。”

呼延啸转头看向南叠枫侧脸,半晌,却收了握着南叠枫的手,也抬头望月,倒惹得南叠枫投来略带疑惑的眼神。

“你是百川山庄的庄主,战帖既已发出,我也无话可说。”呼延啸微阖起眼,复又睁开,道,“初见你时,你万般地拧着性子不愿卷入这江湖纷争,是我们千不该万不该,硬生生把你拉了进来。现在,就是这天下、这江湖,逼着你角逐、争斗、做曾经一辈子也不愿做的事,练曾经一辈子也不想知道的内功,离开汪云崇,甚至……”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呼延啸转回头,触上南叠枫璃光摇曳的目光,一时再也无言。

“在京城的时候,太后曾经告诉我两件事。”南叠枫道,“一件,是我父亲对师父的武功路数其实非常了解,若非毫无争胜之心,这天下第一的名头,便是父亲的了。还有一件,就是禄王爷不仅极好音律,而且是个内家绝顶高手。”

呼延啸转回头,满眼惊讶。

“太后并非有意提及,我当时也未挂在心上。”南叠枫续道,“但从京城回来的路上,我一路细忖,如今终于明白。”

“什么?”

“父亲和禄王爷,很早就知道仙派两家支脉内功相冲,父亲之所以会在知晓禄王爷是暗主后离他而去,就是因为禄王爷习了凤凰冢的下部,注定无法相守。而之后庚泰十五年,禄王爷重病时,父亲潜进禄王府遇上风溏,之所以会匪夷所思地中风溏三掌以致几乎丧命,并非是风溏武功精进,而是根本,就是被禄王爷伤的。”

“枫……”

南叠枫轻轻摇头,道:“父亲会将我送到武夷山下,让师父下山之时发现我,已是早设划好,让我和崇自一开始就学相反的路数,不要纠缠……谁知,到底还是白费了他的苦心,落成如今这个样子……”

一阵夜风拂过,竟有了三分凉意。

呼延啸看着他,道:“枫,事已至此,亦非人意所能改变,有时只是一念之差而已,何必苦了自己。”

“是呵,一念之差……”南叠枫轻轻点了一下头,转脸望着呼延啸,道:“呼延,我求你一件事。”

预感非常不妙,呼延啸又皱眉起来。

“答应我,如果我去豫州出了什么意外,你来做百川山庄的庄……”

话未说完,腰上被加力一带,整个人跌入宽软怀抱,唇上被陌生的温暖覆住,由浅而深地动情厮磨。

南叠枫一下都没有挣,一下也没有,只眼中有什么东西似乎正在发热,却到底没有落出眼眶。

阳光转过一轮,又是一日夜至。

距丑时还差一刻,汾州阳曲山下的松烟镇郊,出了城后有一片方圆一里的树林,过了树林,是一座很小的村落,约莫三十几户人家错错落落地围成一个大略的圆形,只余北面的一个缺口。

夜色渐深,原本清明的月色被游云遮去一个角落,更幽暗些许。

村落中早已灯火尽熄,周遭一片安宁静寂,偶有夜风一阵,在村间土路上卷出一声低沉的呜咽。

汪云崇靠在树林西侧的一棵古木后,精锐的眸子森森地盯着这座安静的村落,眸色愈来愈深,最后紧了紧唇角,缓缓蹲下身,拉紧小腿上缠绕的束带,闭目盘腿运气起来。

这个人丁并不繁盛的村落,其实极不简单。

精小的房屋由外而内分三层围拢,每一方位都恰好有一座小屋似有若无地横作阻护,正北坎位虚出,乃是阵法之态;再看那房屋空距,三两户人家关系亲密,屋子盖得稍近些倒无甚奇怪,但以三十余户而言,这间距未免排布得有些紧仄。

日间曾向邻村居民打听这个村落的地产如何,得到的回答是,这个村中人的生计,少数来自山后田地里的收成,多数则是源自村民不时去忻州做生意所得。

小周天转过,汪云崇睁开眼,抬头望了望天色,松了松手腕。

乐正飞逃遁路线由松烟镇始中断,其后忻州关有重兵看守绝无如此等易过,也就是说,乐正飞在这附近一定有藏匿之处。

若非自己一路追行而来,恐怕直到出事都不会有人发现,这里,竟是轩成为了接应潜入奸细而常年经营的秘营。

军中人常年作战,皆知临近日出之时夜色最深,人也最为困顿,彼时极易遭敌军突袭,因而常年备战的军士,作息已与常人不同,反倒在寅时之际最为紧绷。

而此刻三更方过,身处这无人知晓的秘营,由孤军逃离变作群部环护,该是乐正飞警惕最为放松之时。

汪云崇慢慢起身,自胸中缓缓吐出一口气,蓦地身子一晃,瞬时已离开树林。

三十余座屋宅,每一座皆状貌相仿,无甚大亦无甚小,要找出哪一座最为安妥的确极难判断,但是,既然房子排出了阵,只要看破阵法,便容易得多。

孤身直入敌营,前无接应后无援兵,一旦动手势必发出动静,除了一鼓作气杀死乐正飞,再无第二胜算。

夜色中灵矫身影掠过三座屋宅,足尖一点,飞身直截撞入缺口左首横出的那座房屋,并不结实的木门应声而碎,汪云崇挟风而入抽剑转身,刚转入半身长剑已然翻过一抹,一剑封住一人咽喉,顺势转完全身同时抽出方才那人腰间佩刃直刺入守在门内另一人小腹。

只闪身扑入房内的一瞬,一招已取两人性命。

乐正飞甚至不及反应,刚刚惊起,眼见汪云崇起手已杀两人,两外两个守在床前的护卫连忙扑上抵挡,却又被他左右一削一横两剑毙命。

汪云崇一口气冲屋破门、又连挡四人,此时方收剑换过一口真气,正欲将床上正要拔刀迎上的乐正飞一剑结果,蓦地自乐正飞背后飞出一道银芒,如狂怒的毒蛇直扑咽喉而来,汪云崇心下一凛,猛得提住内劲脚步疾速后撤,那银芒却已在他反应之前袭到面前,汪云崇眼看闪避不及,只得向左一偏,避过咽喉要害,但听“嚓”的一声血肉撕裂,银芒啷当坠地。

汪云崇脚步不顿,提气一个后跃退了出去,落到空地之上,脚步却一个不稳,单膝撞上了地面。

粘稠的血液滴入泥地,右肩处四道狰狞的长痕,深入血肉。

白骨夺命锁。

汪云崇眼前一阵昏晕,忙抬手封住心脉要穴,提住一口内息,站了起来。

混乱的脚步声接连踏来,火光接连点亮,两百有余轩成兵士此际尽数围来,将他圈在当心。

方才那屋此时一前一后步出两人,当前一人方脸深眸,自是乐正飞;后首一人手中搭着一条精淬银链,笑得书生意态,汪云崇虽是不识得他面貌,此刻亦能猜到这人便是杜瑞山。

“早就听闻汪兄赢过去年的论武大典,今日一见这身手,果真不假。”杜瑞山上前两步站至与乐正飞并肩之处,道:“若非乐将军与在下防了这一手,今夜倒真让汪兄给收拾了。”

白骨夺命锁的银爪上向来是淬了毒的,汪云崇虽及时护住心脉,毒性到底扩散了一半,唇色已经开始发紫,耗着周身内劲抵抗毒性,一时连话也说不出。

蓦地兵士之中让出一条小道,一个身影映着火把的红光徐步而来,汪云崇抬头看去,心中再是一跳。

祺王爷,云肃。

“云端的性子,本王太了解了。”云肃看向汪云崇,唇角一勾,道:“不择手段讨诛异己,不赶尽杀绝到片甲不留定不罢休,所以,本王早料到他会遣你来孤身追杀。”

汪云崇盯着云肃,胸中内息缓缓转动,依旧一言不答。

“你跟了他那么多年,本王以为你也该看得明白,怎么就还是被他三两句话,煽动得命都不要?”

杜瑞山从旁注视汪云崇神色,眉间微皱了一下,转身向云肃道:“王爷,此人牵涉多方势力,不若生擒以……”

“云肃,你意图谋反倒也罢了,也算你有苦衷,”汪云崇朗声提气,打断了杜瑞山问话,“你连你老爹用命换来的功业都不要脸地丢了,老祺王地下有知,该怎么看你这个逆子?”

云肃抱着手看着他,听了这话倒也不恼,只眉尾微微一抬。

“云裘自杀了,就在你从京城逃走的那晚。”

云肃眉间一紧,微微垂下眼,火光昏暗的黑夜中,却看不出是何情绪。

汪云崇直起身,瞬也不瞬地盯着云肃,续道:“若非如此,你怎么可能逃得出京城?”

云肃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抬了眼起来,道:“对付这个人,抱着活捉的心,一定是捉不到的——”说着扬起左手,食指自后向前微微一晃,淡淡道:“杀罢。”

两百精兵应声而上,云肃与乐正飞由八个侍卫护着一路退出战圈,仅剩杜瑞山留在最外一圈,指尖缠着的银锁窸窸窣窣,一边冷眼看着场中剧斗,一边用一方白帕慢慢拭着那爪尖上方才被倒钩扯下的几丝血肉。

汪云崇被两百精兵围攻腹背受敌,此等境况就算功力尽在之时亦难保全身而退,何况肩上毒性入侵内力直减大半,每手刃一个对手,代价几乎都是挨上一刀,不消片刻臂上背后已是十余道细密刀伤,而敌人却依旧源源不绝。

杜瑞山抱手站在圈外,眼看着战团中血肉飞溅,如此下去汪云崇怕是不久便会被这两百精兵剁成肉泥,拧了一下眉,转头向乐正飞道:“乐将军,真的不生擒?”

“杜先生,”云肃接话道,“云端让他一个人来刺杀,这成功的指望本来就是九死一生,可见云端亦不在乎此人生死,既然如此,留他性命还有何用?”

乐正飞点了一下头,很是赞同。

汪云崇手中剑柄一转,剑尖抹过一人脖颈后,剑势不慢,带着剑锋一口气又划过另一人咽喉,猛得左首白光一晃,一把长刀已然劈到面前,往后急退两步,却觉背后剑风凛然,收手往背后一挑一抹再一剑倒刺,前面那刀刃却是无法完全避闪,胁下又划出一道血口。

杜瑞山听了云肃那句话,眼角难得的露出一丝怒意,整个身子转了过来,道:“王爷这话未免过分了,阳灵教既与王爷和轩成合作,好处理当同享,王爷一句话便即决定,可曾考虑过阳灵教之需?”

云肃沉下脸来,道:“杜先生不要忘了,这人是来杀本王和乐将军的。”

杜瑞山嘴角抿出一丝蔑笑,道:“王爷未免小看瑞山了,只要瑞山出手擒下,他还如何行刺?王爷既如此贪生怕死,当初安安生生在京城做富贵王公便好,何必起这争位之念?”

“呵,”云肃冷哼一声,道:“没有乐将军的这两百精兵,只恐单靠杜先生一人,也擒不住汪云崇罢。”

汪云崇啐出一口血水,毒性渐渐开始上侵,额间冷汗不绝,将剑身自一人胸口拔出,脚步已有些支绌,倒退三步以剑支地略略平了一下内息,不断拥上的敌兵全然容不得他喘息,只得再次抽剑迎上,一双俊目已然杀得通红。

杜瑞山回头又看了一眼战圈,转过头,平忍一下胸中恼怒,向云肃道:“这个人,我们暗主留他有用,皇上也许不在乎此人性命,可是南叠枫一定在乎。”

乐正飞浓眉一竖,道:“你们暗主既然是轩成人,现在轩成有难,当然应以大局为先,这个汪云崇留着性命太过危险,江湖小事,那什么破曲谱,什么时候不能清算?”

汪云崇体力虽已不支,但脑中却清明非常,此际耳中滑过这三人对话,心中一动,手上不慢,一边应付敌兵,一边朗声道:“云肃,你忤逆叛上勾结轩成,我朝人才几多,定会有朝一日拿你问法。我汪云崇几番落在你手上都没有死成,今日这项上人头大好,尽等你来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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