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安得双全法 上——闻尧
闻尧  发于:2012年05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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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惜缘只觉这漫漫十七载,从未有人可如此贴近他的心,可知他所思所想所弹,可与他默默无语也能如此默契,可与他共赏这万里河山——果然山中有奇遇!

至于了尘,却是被少年眉宇间的忧愁与意气,勾起了前尘旧梦,往昔浮华,只觉看见了十年前的自己。那时的自己,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似也有恁多不如意之事,只因有所痴迷,心无旁骛,终不及伤感。

思绪至此,了尘忽地转头看向少年,少年竟有所感应似地回视,。于是相对一笑,带些了然,带些相知。

“贫僧斗胆,想借无弦琴用用。”

“请。”顾惜缘将琴递与了尘,讶道:“大师也会操琴?”

“出家前学过几年,如今怕是生疏了。弹得不好,公子可不要见笑。”

“大师言重了,在下洗耳恭听。”

“那贫僧就献丑了。”

了尘接了琴,思索片刻,似是在斟酌曲目。少顷,才张手扣弦,袖扫承露,弹将起来。

起声,右手疾轮转轻托,一时巍峨雄壮,一时潺湲泠泠,一时高山庄严,一时流水清亮。中曲,右手来回拨刺琴弦,奏出水般流畅,左手扣了十三徽,低音四起,恰如山耸其间。曲终,花指乱剔,流水四溅,直击高山,青湍飞瀑,浸崖而过。收声,泛音绵绵不断,如水滴石,柔和清脆。

琴声真切明晰,听来只觉巍巍高山就在眼前拔地而起,汤汤流水就在脚下直落九天,登山则豪情四溢,观水则柔肠百结。

曲毕,了尘抬眼去看顾惜缘,却见如华容颜上晶莹闪烁,竟是悄然落下伤怀泪来,不由看得痴了。

被了尘这么一看,顾惜缘也自知失态,忙抬手拭拭眼角,一脸恍然地喃喃道:“善哉者鼓琴,巍巍乎若太山,汤汤乎若流水。”说到此处,他方才大梦初醒般,蓦地倾身握住了尘的双手,又似激动又似欢喜,又似感慨又似惆怅,叹道:“大师真是在下的知音。”

了尘只觉这一握,竟如芒刺在手,不是疼,却是酥酥麻麻的痒,蚂蚁一般挠人的痒,又如虫蛊一样钻过皮肤,直入骨髓。

那是怎样的一双手,柔弱清瘦却修长有力,肌肤嫩滑似刚剥皮的荔枝,手上全无瑕疵,甚至不见因操琴而生的薄茧。

那又是怎样的一握,指腹摸索手背,虽在颤抖,却明确地传递着无言的喜悦与深挚的哀切。

直到多年以后,了尘方才明白,就是这双被世人顶礼膜拜的妙骨仙手,就是这惺惺相惜的一握,一寸一寸地,生生地把他拉回了万丈红尘。不及悔,不容悔,到得最后,已然不能悔,不愿悔。

第四章:心有灵犀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翌日,顾惜缘自然没有下山,一来计划如此,二来五更方歇,于是放纵自己睡了个日上三竿,三来便是忆及昨晚,不想走。

其实,了尘手下第一个音起,他就已听出所弹之曲。只因白天在崖顶,他想弹的,也是这一曲《高山流水》,无奈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方才作罢。谁成想,不多时便听人弹来,怎不叫他顿生知音之感。

然而,听到琴音,他最先想起的反不是千余年前那段旷古绝世的传奇,和让世人都为其友谊而动容的两名性情男子,而是一首诗,诗曰: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嵋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客心洗流水——顾惜缘反复品味着这句诗,不由又想起屋顶那一番你来我往的琴啸相和,从高山流水到关山明月,从阳关三叠到洞庭秋思,复而梧叶舞秋风,孤馆遇神明……

了尘所会曲目不多,但恰恰都是他爱极的曲调,不会的便以清啸作和。

顾惜缘只觉六岁学琴至今,此番却是平生头一次弹得这般尽兴,这般酣畅,这般快乐——

往来不逢人,流水遇知音的快乐。

再想那了尘,竟如是豪放爽直,想来出家前必是风雷意气峥嵘、快意江湖之辈,不禁又是钦佩又是向往。

于是便怎也舍不得走了。怕这一走,再寻回来,已不见这孤寺独僧,便一直在山上赖了四日方才离开。

因了那一份若有若无的熟悉亲近之感,这几日留宿,他就像个孩子遇见了难得又贴心的伙伴般,几乎日日缠着了尘,或鼓琴斗艺,或徒手相搏,甚或一起打坐,讲经,说法。

如此相交,不过几日,两人便渐渐熟稔起来,了尘眸中的冷色也随之淡去。

了尘爱诵《妙法莲华经》,顾惜缘也曾粗浅地读过,此番又跟着了尘诵了几日,竟也能与之争解几句。

“这世上,真的可以人人成佛?”临走那日,顾惜缘随了尘诵完第十二提婆达多品,如是问道。

此品讲了两个故事。一说如来往昔求佛法,师从阿私山,终得闻妙法。后又授提婆达多成佛记。二说文殊菩萨入龙宫说《法华经》,八岁龙女闻经即身成佛。

“人是未来佛,佛是过来人,当然可以人人成佛。”

“大师信吗?”

“信,也不信。”

“那么,依大师所见,”顾惜缘并未追究了尘话中的矛盾,而是语带虔诚地问,“在下可不可能成佛?”

了尘看一眼蒲团上端坐的少年,一时猜不透他的心思,竟不知如何作答。几日相处,文切武磋,接触越多,便越可感受那份无可隐藏的孤寂无依,不自觉就想了解,会怜惜。

自问为何,却是无解。于是推给出家人的慈悲为怀,推给寂寞十年终得知己的欢喜,推给同样的年纪与意气,以及同样的遭遇——想那时,师父绝然撒手西去,不过十四的自己顿成天地一沙鸥,飘飘无所依。

思绪回笼,少年还一脸恳切地看着自己,秋水般的双眸涟漪丛生,动荡得看不出丝缕情绪。

“待公子历尽人世,看透凡尘,或可成佛。”

“什么叫历尽人世?又怎样才能看透凡尘?还请大师说得明白些。”顾惜缘面上无端泛起喜色,竟像真想出家一般,急切追问。

“小至江湖快意,爱恨情仇,大至四方周游,建功立业,甚或生离死别。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凡可经历,尽去经历。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只因唯有入了地狱,方可得轮回,或涅盘成佛,或重生再历凡尘,终有一日可得大乘。”

顾惜缘默默听着,越听越是明悟。想自己这十七年总学得文武兼修,赚得八州盛名,那一副人生画卷却尚是苍白如纸。该说羞惭,还是白白蹉跎了十几载的似水光阴?

“如此,在下明白了,多谢大师点播。”

顾惜缘说着便已取了团边无弦琴,提身向寺门纵去。及至墙头,忽地驻足转身,反手将琴负于背上,向着跟出来的了尘一拱手,笑道:“大师就必不远送了,在下以后一定再来讨教。”

“公子好走。”

待少年的一声长啸再不可闻,了尘才转身回了大殿,脑中那抹矫若游龙的身影却怎的也挥之不去。

于是盘了膝,接着念起适才被打断的经文。诵过三品,闻佛陀“寿命之无量”“教化之无量”“慈悲之无量”“救济之无量”,方才定了几日来焦躁莫名的心。

这日十二月二十三,本是百姓祭灶王的日子,不曾想,却下起了漫天大雪,一时万里河山银装素裹,端的分外妖娆。

看着这江南湿暖之地少见的六出冰花,了尘一时怅然了。想他出身塞外漠北,自是见惯了寒雪冰霜。但自他别了故土,怀着满腔壮志豪情,仗着一剑之利入关南下,已然十年未归。今日见了这雪,怎不会忽觉亲切?又怎不会油然而生一股久违之感?

却是看着看着,眼前的六寸皑皑积雪,竟幻化成一个孤峭的人影。以为自己被晃花了眼,摇摇头闭上眼,定了定心神复才睁开。

再去看那雪,人影依旧,且正不徐不疾地向他走来。抬眼,只见一白袍少年径自拾级而上,一头及腰的黑发也已落雪成白,身后背了一方白布包袱——整个人白得灼眼刺目,既像光耀神州的日神,又宛若雪地里走出的精灵。

“久违了,了尘大师。不知道大师在此等候,还恕在下来迟了。”

“今日大雪,琴圣竟然还能冒雪游林,真是好雅兴!”

“不,大师说错了,在下是专程前来借宿的。”

“除夕将至,琴圣难道不回家?”

“有家不能归。”

顾惜缘说着已来至了尘跟前。了尘见他眉目舒润,笑如山花迎风,全不为有家不能归而神伤,反倒面露喜色,一时有些不解,却不欲探知他人家事,便未多问。

“不知道大师愿不愿收留?”

不待顾惜缘说完,了尘已拉着他进了内殿,伸手替他拂去肩头堆雪,道:“阿弥陀佛,公子就算内力深厚,也要当心身体,日后再不可如此了,寒气伤肺可不好。”

话方落地,两人俱都一怔,不为别的,只为这过于亲密却不失自然、不显突兀的举动。如斯感觉,当是相交多年的老友才可有之,而两人相识相处,却不过短短数日。

一怔之后,便是忘怀一笑,几许熟稔,几许相知。

顾惜缘进殿,还是先拜了佛,才听从了尘的安排去后院沐浴驱寒,了尘则自去膳房熬姜汤。

大雪一连下了四天。

这四天里,两人也不干别的,除了诵经念佛,就是温一壶茶,一边品着上好的铁观音,一边坐在廊中看着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好不惬意。

雪落无声,两人也冰雕雪塑一般无声,仿佛仅凭呼吸、动作与眼神,就能传达心中所思所感,这竟是一种极端熟稔的默契与了然。

乐莫乐兮新相知,一切皆在不言中。两人也似都爱极这般无言却心契神合的静默,谁都不肯打破。

却也不可能全然无话,但总归只偶尔一两句。因为说得上句,对方已知其意,颔首称是或接上下句,后面的话便也不用说了。于是就这么间或感喟几句,或吟诗对句。话虽少,其间情思来往却如一江春水,汩汩不断,可谓无声胜有声。

自然也有看倦的时候。

那时,了尘便会自禅房拿了棋,白质黑子地与顾惜缘对上几句。或是顾惜缘取了琴弹上几曲,了尘在一旁默默听着,又似入神又似惊觉,听到佳处甚至抚掌击节而和,心道:这杳渺琴声,映着廊外莹雪,当真颇有几分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的意境。

山是静的,水是静的,雪也是静的,无想禅院的日子也就这么静静地过着。却是静中有动,动静相宜。二人只觉越来越亲近,越来越熟悉,越来越契合,初识的生疏已恍如一梦。

整整一个冬天,从旧年到新春,两人就这么静静地隐匿于深山古寺,操琴诵经,对弈观景,过着逍遥世外的闲适日子,亲如朋密如友。只望光阴可以就此停滞,人生能得如此知己,夫复何求!

然而白云苍狗,时如白驹过隙,俄而风光雪霁,寒冬已尽,转眼便是阳春三月。

这日天朗气清,东风和畅,顾惜缘想起在镇上听来的,说是无想山中苍松翠竹、流泉飞瀑也算当地一绝,于是动了游玩的兴致,待了尘做完早课,便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出了寺门,往溪水潺湲处行去。了尘无奈,见名动天下的琴圣终究不过孩子心性,也不推诿,随手掩了寺门随他而去。

“大师真是独具慧眼,无想山清幽雅静,风光秀丽,确实是隐世清修的好地方。”

一路行来,嫩草初生,春花齐绽,几处早莺争暖树,南来新燕啄春泥,好一派初春胜景。要说顾惜缘久居雁荡山,更美的山林景致也不是没有见过。但因了同游之人乃平生知己,竟感到前所未有的陶然之机。

“公子要真是喜爱此地,以后可以常来,贫僧必定欢迎之至。”

“大师说真的?”

顾惜缘闻言止步,眸中带着不信与希冀地看向了尘,目光灼灼,眼底盈盈一片也不知是欢喜,还是感动。

了尘说这话本也不是出于客套,而是真心相邀。语毕见少年这番神态,不由就想起那句不知压抑了多少苦楚才能说得云淡风轻的“有家不能归”,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好似无论说什么都不足以表达心中的诚挚与坚定。直到顾惜缘因为他的沉默渐渐显露出失望受伤的神色,他才直视着那一泓脉脉秋水,缓缓点头。

得到肯定的回答,顾惜缘反也不说话了,只对着了尘轻轻一笑,笑得舒心畅然,竟比那满山春花还要嫣妍清丽。落在了尘眼里,直如花神青帝迎风展颜,光华万千,丰姿绝世,震撼人心。

一时间就有些心旌动荡,又忆及外间传言清扬琴圣每每出现必以斗笠遮面,这般如仙容颜及一颦一笑竟只有自己一人得见,心头顿时升起一股强烈莫名的窃喜与得意,甚至……甚至想就此独享这人的清皎容华。

不,这还不够,当是这人所有的一切,都该归他所有……

如是心绪当是从未有过,了尘心头大惊,竟是被自己这样违禁又污秽的想法骇了一跳。暗道数声罪过,旋即别开头去,不敢再看那人的绰约风华,可适才如花的纯真笑靥竟阴魂不散一般在眼前徘徊。

两人且行且吟,不多时便来至溪边。春水融融,澄澈清明,偶尔可见几尾小鱼游弋其间,更添灵动活泼。岸边是遍地的茸茸春草,绿意盎然;草间开满五颜六色的无名野花。

倒不是多么特别的景致,只是因心有所感,意有所牵,看一切都觉得美极。也不多话,只静静立在溪边树下,看着一川烟草,再相识一笑,忽而同时开口。

“溪花与禅意。”

“相对亦忘言。”

而后,又同时转头看向茫茫群山,再次享受一般陷入无言的静默,却是各自心事重重。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总是当是携手处,游遍芳丛。奈何,聚散苦匆匆。

虽才三月初,无须急着赶去金陵,但想起被勒令只能等在山下的六人必已惶惶不可终日了两个多月,顾惜缘也不好再赖着不走,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莫如说,是不想开口。

不说知己难求不忍离去,也不谈不知何时自心底升起的莫名情愫,单是这山中宁静和与世无争,没有盛名,没有喧嚣,只有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僧人和少年,只做想做的、让人安心快乐的事,这样平淡闲适的日子,也令他不舍。

正自思虑间,倒是了尘先开了口,颇为关切地问:“公子准备什么时候下山?”

“大师怎么知道我要走?”

几月相处,两人已然熟识,也便免了许多礼数,常以你我相称。如此,只觉彼此的距离又拉进了一步。

“金陵凤凰台之约,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贫僧虽然久居山中,对外面的事还是知道一些的。”

“倒是我又犯糊涂了。”顾惜缘说着释然一笑,也不看了尘,只盯着巍巍远山,忽然转低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我明天就走。”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每每想起那人晚风中或山花间的出尘风姿,如许的高蹈独立,不染世俗,还带着些微疑似忧伤的气质,了尘便会不自觉吟出这几句诗。细细品味,竟觉得无端地恰如其分,那朗朗俊逸少年,竟再找不出别的辞藻可以将之形容。

果如先前之诺,每及金陵之约,或前或后,顾惜缘总要去无想禅院住上一段日子,有时几日,有时月旬。如此,了尘倒好似成了深闺怨妇,顾惜缘便是那在外谋求生计的夫君,两人聚少离多,情意却是越发深厚。

了尘也觉自己像极了深闺怨妇,清扬走时心中一片空茫,之后便日日算着他何时会再来,何日才能与之畅谈交心,待他来了便忽觉心中欢喜,之后又是离别和一阵难言的失落,然后再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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