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安得双全法 上——闻尧
闻尧  发于:2012年05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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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辈谬赞了。在下弹的不过是家母遗曲,实在不敢妄称琴圣。”

听顾惜缘提起朝歌琴圣,四人面色俱是一痛,但都是经历过风吹浪打的人,一息之间便已恢复如常。介子川遂问道:“冒昧问一句,顾公子可曾见过令堂?”

“没有。”虽不知对方为何有此一问,顾惜缘还是恭顺作答。

“那公子肯定不知道,世人都爱弹琴圣之曲,却从来没有人能得琴圣之意境。而公子昨日所弹,却已深得琴圣要旨,恐怕这就是所谓的母子连心了。”介子川说着又将琴往顾惜缘手里送。

“这——”顾惜缘后退一步避开,还是不肯接琴,“在下实在受之有愧。”

“公子莫非是怕世人不认可?”南怀之说着也不等顾惜缘反驳,就开了门向外廊行去。“公子请跟我来。”

碧涛阁的外廊正对着金陵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顾惜缘随四人上了走廊,骤见三丈宽的大街早挤满了翘首以待的人,回廊、窗弦处也探出一个个黝黑的头颅,顿时吃了一惊。

众人也是等得焦急,乍见一袭熟悉的素白从二楼闪出,立刻便兴奋起来,一遍遍叫着“琴圣”,声震四野。

“这是怎么回事?”眼前的情势已猜出八九分,顾惜缘还是恭声询问。

“大家已公认公子为琴圣,公子就不要再推辞了。”

知道过分的谦恭反倒显得倨傲,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想驳了四位前辈的面子,况也着实不舍娘亲遗物,顾惜缘于是微鞠一躬,而后从介子川手里接过无弦琴。只这一个动作,便惹来众人更加激昂的呼声。

“琴圣!琴圣!”

“清扬琴圣!”

后世相传,越武帝昭和六年的“四绝大会”上,一无名少年以一曲《四时西子湖》技惊四座,遂被尊为“琴圣”。少年一身雪白如中秋皎月,飘逸出尘,当世赞之为“清扬”。此后,清扬琴圣每三、六、九、十二月十五都会在金陵凤凰台抚琴,是世人争相追赏的一大盛事。

第三章:倾盖如故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越武帝昭和七年,九月初九,金星耀日,宜出游,登高。

出了金陵城,循着秦淮河往上游走,有一处州县叫潥(sù)水,相传是金陵城的南大门,百里秦淮的发源地。

这倒不足为奇,奇的在后头。

潥水县南有个洪蓝镇,镇内有座无想山,山中有条十丈飞瀑。要说,这镇,这山,乃至这一川吊水,都无甚声名,却偏偏迎来了名动八方的琴圣清扬,倒是奇也不奇?

要知,顾惜缘也着实无奈,只觉前人那句“人怕出名”当真对极。这一年,他不过是想畅游一番士人们交口称赞的秀丽江南,但每到一处无不是观者如堵,几乎寸步难行。嘈杂的人声更是吵得他向来静如平镜的心也开始烦躁,只得弃了斗笠易容而出,这才得了少许清静。

但眼看着日近十五,金陵城想必早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既是自己许下的诺,他便不得不去兑现。却又不想过早进城,于是卸了伪装,择了僻静的山路一路走走停停,妄多得几日安逸。又想起今日便是重阳,索性选了处山岚,登高望远。

此刻,顾惜缘正站在崖顶,脚踩飞练,身向长州,心念——

每逢佳节倍思亲,倘是他,又该思谁?

娘已不在,甚至连方可供凭吊的孤墓都没有。爹,恐还耿耿于怀当年的欺骗,更不知有此一子。而外公,他眼里的歉疚和痛惜,虽早看个清楚通透,竟是习惯了就这么僵持着,你不让我,我不让你——谁叫血脉相通,都是心高气傲的人!

转念思及经年的盛名所累,又是一叹,那一曲《四时西子湖》,又岂是世人品味的那般完满……

收回凝滞的视线,眼前,山是青郁郁的连环,叠嶂之后是重峦,一层淡似一层,最远的翠微淡成一袅青烟,忽焉似有,再顾若无。足下,水是银闪闪的一线,急流过后是飞湍,如壮士扼腕,直落黄泉。

思这生而无依,观这秀丽河山,顾惜缘忽而起了弹琴的兴致,但思索一番,终是作罢。而后几个起落纵身下了悬崖,寻了一块空地站着,头也不回地道:“都出来。”

他话音方落,便见七条黑影齐齐自林间掠出,一字排开,左膝着地跪在他身后,抱拳谒礼,动作与声音齐整如一人所发。

“属下参见少主。”

“姓名。”顾惜缘仍不回头,只微抬右手下了起身的命令,背脊直挺如千仞峭壁。

“紫英。”“品蓝。”“郁青。”“绿芩(qín)。”“黄昳(dié)。”“冬橙。”“西参(shēn)。”

待最后一人话音落地,顾惜缘始才转身,两眼直盯着最后那人,目光似嗔似喜,少顷皱眉叹道:“外公怎么把你也派来了!”

“不,是属下恳请楼主派我来的。”西参说着再度跪下,主动请罪。

“胡闹!”顾惜缘还想再说两句,但念及从小到大只有西参素来待他极好,简直视如己出,也不忍苛责,于是上前两步伸手扶了他,换了劝说的语气道:“身为护法,你怎么可以轻易离楼。七杀楼虽隐蔽山中,又有灵枢天阵护着,但我们既然身在江湖,凡事就都要多个心眼儿。何况,七杀楼的仇家也算不少,不得不防。你现在就回去。”

“少主——”

西参张口还想争辩,却被顾惜缘拦住,笑道:“我知道你想说江湖莫测,人心险恶,我自己会小心。再说了,不是还有他们跟着,你瞎担心什么!”顾惜缘顿了顿,想到什么,眉宇间闪过一丝犹豫,终是说道:“今日重阳,替我向外公和楼里众人带声好。”

“是。”

西参自知多说无益,少主虽然性情温良随和,却也是说一不二,不容忤逆,只得躬身再拜,而后飞身向南去了。

虽说出家人六根清净,心无杂念,但听到叩环声前去查看的了尘,还是不自禁就为门外之人窒了呼吸。

脸如剑削,鬓若刀裁,眉若青峰,目似曜石,肤若碧玉,高额挺鼻,薄唇尖颌。二十多年看尽凡尘,何曾见过这样的妙人。美则美矣,却不是牡丹花开富贵艳丽的俗美,而是睡莲静放那种清雅澹泊的幽美。再衬上一身浅绿如嫩草初生的宽袍,怎不让人疑是洛伽竹仙、瑶池灵童谪落凡间!

那人也在看他,眼里带了微微的惊讶、欢喜和期待。四目对上,了尘再吃一惊,只觉这眼神好生熟悉,竟似在意识混沌未开之前就见过一般,又似冥冥中已等了二十几载……

却是为何,有遇着了便是永劫之感?

“阿弥陀佛。”宣一声佛号敛回神志,了尘再看向眼前少年时已是心静若渊,单手持礼问道:“施主叩门有什么事?”

少年也向了尘倾身行礼,面带赧然地道:“在下白天在山中登高望远,兴致一高就忘了时辰。现在日已西斜,下山肯定是来不及了,就想在贵寺借宿一晚。”

“阿弥陀佛。施主快点儿进来,山里雾湿露重,千万别染了风寒。”了尘说着便大开寺门,把少年让了进来。

“多谢大师。”少年欠身一谢,这才跟着了尘往寺内行去。“大师怎么称呼?”

“贫僧了尘。”

“哦,了尘大师,在下打扰了。”

“施主不必多礼。”

两人说话间已到正殿,少年先停了下来,了尘听见身后没了脚步声,方才回身,而后便见少年跪蒲团,点檀香。了尘也不打扰,只一味看着,心里对少年的温雅知礼欣赏不已。

少年拜了佛,对了尘淡然一笑,复才跟着他过了偏门,向后院禅房走去。一路行来,偌大的寺院人影全无,阒静无声,少年一奇,问出心中疑惑。

“这么大个无想禅院,只住了大师一个人?”

“不错。”

“为什么?”

“香火不旺,众人都寻人烟阜盛的大寺挂单讲佛去了。”

“大师怎么不走?”

“既能自食其力,又何须倚仗他人。况且,贫僧也实在爱极了这山中幽静,舍不得走。”

“原来如此!大师不慕世俗,潜心归隐,真是高人。”

世人皆知,六朝以来释道盛行,南朝四百八十寺更非虚话。正因如此,众多僧人尼姑也便耐不住佛门清寡,染上了一身世俗的烟火气息,更有甚者入世争名逐利,像这等自安于山林清寡的僧人却是越发地少见了。

“施主过誉了。”

了尘引着少年来至一间正对着庭院的禅房,推门进屋,回头道:“敝寺简陋,还请施主在此屈就一晚。”了尘说着看了少年一眼,忽地悟到什么,复问:“施主用过晚饭了吗?”

“没有。”

“贫僧这就去为施主准备斋饭。”

“有劳大师了。”少年想来真是饿了,也不推辞,就由着了尘匆匆出了门。

了尘走至庭中,不禁回头,少年仍背对门口站着,背脊挺拔坚韧如崖顶孤松。也是这时,了尘才看见少年身后还背了一个包袱,平直硬挺,长逾三尺,一时猜不出是什么,便疾步向膳房去了。

这绿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顾惜缘。

实则,凭他的轻功,完全可以在天黑之前赶回镇上。可就是不想,也懒得奔波这一回,这山川相缪他还没看够。加之日里西望长州,乱了心神,情绪还未完全平复,实不想再听那些世俗喧嚣。幸得寻着了这间寺院,方不至于露宿野外。

明河有影微云外,清露无声万木中。

如是良夜,顾惜缘竟是辗转不成眠。思绪明灭间,又想起那个年事已高但霸气不减的老人,今日之举,算是双方各退一步,以后却待如何?

“唉——”不愿多想,那便走一步算一步。

心念一转,不由想起这寺中唯一的僧人,有趣的僧人。

了尘初见他时眼中的惊艳和赞许他看得分明,全不似一个出家人该有。长眉朗目,面容清俊,分明不到而立之年,神态谦和却不掩豪爽意气,也不知怎的就出了家。待人热情有礼,眼底、骨子里却是无法掩饰的孤傲冷意,一点不见出家人的慈善。

不过,有趣之处却不在于此。

让他心生异样的,是四目相接时那种仿佛刻入骨髓的熟悉感,觉得十七年的无知等待等的就是眼前之人,经年的无知找寻找的也是眼前之人,甚至觉得,对方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

真是好生有趣,又好生奇怪!

越想头脑越是清明。暗查内息,知才二更时分,又见窗外月华正浓,于是起身披上外衣,取了琴,也不走门,就着大开的窗户便飞上了屋顶。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拣了一处屋脊坐下,横琴膝上,舒展手臂就弹了起来,竟还是那曲《四时西子湖》。但细细听来,却有极大的不同,失了缠绵缱绻,反添了丝丝缕缕的凄婉悲怆,声声都是求而不能得的感伤,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

了尘静立在屋脊一端,听着哀切悱恻的曲调,不知怎的,竟觉得,这一腔悲苦倒似不是谱曲之人的,或不仅是谱曲之人的,也是从弹琴少年心里生发开来的,宛如离离原上之草,吹而又生,不灭不休。那一袭绿衣在月下闪着幽冷的清光,背靠虚空,孤寂无依,让人无端想起一首诗来,诗曰: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看他年纪,也不过十六七岁,本该年少轻狂,意气风扬,何来这满腹酸楚?了尘一时心生疑惑矜悯,到底也念了几年佛,便想去开解开解。

“贫僧竟然不知道,《四时西子湖》还有这样的弹法!”顾惜缘一曲奏毕,了尘便脚踩宽不足半尺的屋脊,如履平地般缓步向少年走去。“也不知清扬琴圣光临敝寺,怠慢了。”

顾惜缘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神,见是了尘,不由一怔。他虽纵身琴殇,但体内的水月心法却是有感即应,自能体察万物,竟不觉了尘已在屋顶站了多时。怔后自是一惊,何等深不可测的内功!还果真是隐逸世外的高人!这世道也端的藏龙卧虎,人外有人!

“扰了大师清梦,真是过意不去。”顾惜缘也不起身,就着端坐的姿势拱了拱手。

“无妨。”了尘说着挥了挥袖子,像是要把这不值一提的小事挥走。“能够听闻琴圣一曲,失梦十年也值了!”

“大师怎么知道刚才的曲子就是《四时西子湖》,而在下就是世人口中的那个清扬?”

“这是贫僧下山化缘在外间听来的。真想不到,今日竟然能够得睹琴圣天颜,得见旷古名琴,真不枉白活一场。”了尘说罢清朗一笑。

顾惜缘却没再客套回去,竟是又怔住了,失神般抚上自己没有任何矫饰的脸,倒似方才惊觉,他苦心遮掩了一年的真容已被人看了去。

即便楼中无人明言,但从外公的看他的眼神也能猜出,他必然长得像他娘,不一般地像。所以,实在不愿因了这张脸,勾起旁人不必要的追怀,和自己无知无谓的感伤,才一心遮掩。

却还是被看了去,但,幸得是个隐逸山林的僧人。

“倒是在下着相了,以为大师久居山中,不知世情。”

“公子也懂得佛法?”

眼前之人既是文雅琴者,了尘暗忖自是称“公子”要来得恰当许多,于是改了口。却听顾惜缘如是说,微微讶异,快走几步来至顾惜缘身旁,单手敛了僧袍,也洒然坐下。

“略知一二而已。佛曰:凡有所相,皆是虚妄。不知道是不是?”

“如此说来,世人所知《四时西子湖》的峰回路转,破镜重圆,岂不是天底下最大的虚妄?”

了尘说着侧头去看少年,未束的青丝兀自随着晚风翩跹起舞,不染俗尘的仙容映着皎皎月华,竟是惊心动魄的美,恰如天神迎风临世,姿态清雅雄俊。不由失神片刻,暗叹七年清修终是不能尽忘凡尘。

“如若贫僧猜想得不错,公子刚才所弹,怕才是曲中真意。”

“大师真是慧眼如炬。确实,那曲终重(chóng)欢不过是一帘幽梦,一场奢望。”

一抹惆怅的喜悦掠过心头,顾惜缘看向了尘,似伤神似欣慰地道:“同样的一曲,也只有大师能听出先母心中凄苦。真像前人说的那样,千金易求,知音难得。如今既得,家母却是无缘得见了。”

“公子既然这么说,贫僧也就恬颜作回知音。”说到此处,了尘顿住,睇一样少年脸上微不可察的凄楚,终狠了心续道:“听公子刚才弹琴,贫僧觉得,这心中凄苦,怕倒不止是朝歌琴圣一人之感。公子心头是不是有什么郁结不能开解?”

“大师何出此言?”顾惜缘还待否认,但对着那双灿如寒星,仿若能洞悉万物的眸子,也觉无法欺瞒敷衍,顿了顿,方道:“是。”

顾惜缘答了便没再说下去,了尘也不再追问。这世上有许多事,往往无须言明,聪明人一点就透,驽钝之人,说了也是白费口舌。

两人一时就这么静静坐着,听秋风穿林,看群山如墨,近旁是搏动的血脉,均匀的吐吸。这屋脊一上,两人已俱知对方武功不弱,此时静坐,情动四野,忽觉内息渐趋一致,初时一惊,复而释然,各自凝神感受与对方,与这山野茫茫同呼共吸的契合爽利,竟生出天地浩大,只有你我可并肩同看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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