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参,去挑几个人暗中跟着少主。”
“是。”
几乎是在赌气,顾惜缘一回房就开始收拾行李。行李不多,只一架无弦琴,一本琴谱,一点盘缠和一枚少主令牌。七杀楼在各大州郡都设有据点,以作网罗情报、处理交易之用,因而,他倒不必腰缠万贯,甚至可以两袖清风走江湖。
收拾完毕,本想即刻动身,但见天色已暮,只得作罢。
当晚,顾惜缘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于是起身翻看琴谱。睹物思人,忆起未曾谋面的娘亲,不免有些委屈,又有些悲凉。一页页看下来,只觉心头越发陈痛,眼见泪水就要落下,却被最后一曲引去了心神。
这可是娘的遗曲?看着尾页的点点血迹和因力竭而拖长的落款,顾惜缘暗问。抬头看见曲名,又是一问,这《四时西子湖》,可是为爹所作?
想来是的。
别前将往日爱恋否认个一干二净,甚至不惜冷嘲热讽,还让他以为你不过是个见钱眼开的女子,可你终究还是爱他的不是?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减少他的伤心痛苦不是?只是,他再也不会知晓明了,所以才将一腔情意谱成此曲?
不,娘,他会知道的。不仅如此,我还要让此曲名扬天下,让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为你见证。
胸怀壮志,顾惜缘次日一早便飞出赤楼往雁荡山外去了。出了雁荡山,又一路马不停蹄地向北而去。
第二章:声名鹊起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
登州郡北,金陵城内,秦淮河畔。
江南道第一酒楼,风淮楼。
顾惜缘头戴纱笠,身着白衫,倚窗而立,一边细品陈年的竹叶青,一边静听鼎盛的古城繁华。
虽则十六年从未出楼,但天下山川道路、各地风物人情无不了然于胸,加之又有凌虚步法在身,因而不到十天,他便从雁荡山赶至金陵城,终是没有错过即将开始的盛会,且还能赶在最后报上名。
时近正午,酒楼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先至的旧客,也有后到的新客。人一多,适才安静的饭厅便喧闹了起来。细听之下,或高或低的声音,谈论的却是同一个话题。
“今天十三,后天不就是‘四绝大会’了。”
“是啊,不知道今年又是怎样的盛况。”
“还记得上回,苏玉卿公子一阕《塞上曲》,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啊!”
“司徒公子一幅《雨滴梧桐》也叫人过目难忘!”
“我听说,上届的四位魁首此次还会参赛。”
“真的?今年参赛的众才子岂不是没有胜算!”
“兄台这话就说错了。都说长江后浪推前浪,谁输谁赢也没个定论。我们也别猜来猜去了,就等着明天看好戏吧!”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各位,为了‘四绝大会’,干了!”
顾惜缘只是静静听着众人的议论,不插话也不追问,偶尔隔着轻薄的白纱看一眼朦胧的秦淮河。
“唉——”这斗笠当真恼人!可若不戴,顶着这张脸四处招摇,必定麻烦不断。又不喜易容,那些个黏腻的东西贴在脸上只会让他不适。也只有忍了,好在这朦胧世情倒也有一番别样滋味。
本是一声微弱的叹息,却因蕴着深厚的内力而直击耳膜,偌大的饭厅立时回复初始的安静,落针可闻。
齐齐看向声音的来源,一时尽皆为窗边少年自然流露的清雅傲岸之气所慑,不由噤声屏气别开头去,怕多看一眼便被夺了神志,却又忍不住要不时偷偷瞥上一两眼,心道:此等俊逸的朗朗少年,定也是冲“四绝大会”而来,只不知是哪一绝。
就在众人猜想之际,少年忽地长身而起,骨节分明的双手掸掸衣衫,而后款步向楼梯走去。
白影掠过,挺拔如孤松傲竹,皎皎似昆仑积雪,待谪仙一般的涤尘背影飘然远去,众人方才从惊艳中清醒。一时议论又起,半晌方休,最终得出以下结论:
此等风骨身姿,若还生得一张天颜,岂止江湖,怕是整个天下都要掀起风波了!
越武帝昭和六年,八月十五,玉衡当空,宜集会。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古人诚不欺世。金秋时节的金陵城,不仅毫无萧条瑟索之意,反比新春佳节还要热闹欢腾。只见处处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怕是半个越朝的人都挤到了此处。琴瑟笙箫之声更是直欲冲破天际,飞上九霄。
要问为何有如此盛景?原因无他,只因三年一度的“四绝大会”就在今时今地举行。
要问何为“四绝”?想当然尔,便是琴、棋、书、画四艺。
漫江碧透,层林尽染,三山半落,一水中分。对浩浩汤汤长江水,面伶仃孤立白鹭洲,凤凰台雄踞三井冈前,正是金陵城今日热闹的中心。
百米见方的石台宽阔齐整,被十字坐开的嘉宾评客分成四块。台上是看似闲雅无声实则激烈的战场厮杀:宫商轻转,复接角徵;白子方落,黑子又起;行楷走笔,狂草起风;青山几座,朱砂万点。台下是摩肩接踵密密麻麻的人群。不,岂止台下,就连水中都挤满了或大或小或豪华或简陋的舟楫,只隐隐看得见波光粼粼的星点水面。
人虽多,倒不甚喧闹,个个都引颈望着台上,只待早些评出个优劣胜负,好让他们一瞻魁首风采,也期此次能出一两个名动天下的圣者。
要知桂冠易夺,圣者难谋。“四绝大会”开办近五十载,也只在三十年前出了棋圣弥崖子,十八年前出了琴声朝歌,此后便再无一人登临圣者宝座,实乃世间一大憾事。
就在众人的喁喁期盼中,终是迎来了赛事的尾声。
“最后一位,雁州顾公子。”
琴台前司礼官一声宣唱,引得众人齐齐望去,想看此人是否有压轴之姿,却迟迟不见人影,不免一阵唏嘘。
“最后一位,雁州顾——”
蓦地,司礼官的催促被一声清拔如孤鸿啼天的长啸打断。循声看去,只见一道白光跋江涉水,自最外围的乌篷船上飘然而来,转瞬便落在了琴台前。还不及为适才足不点地的轻功惊叹咋舌,又被来人的一身素缟晃花了眼:白衣白靴,白笠白巾,连怀中之琴也是通体雪白。
这人,莫不是奔丧来了?!
“无弦琴!那人手里拿的是无弦琴!”
突然,眼尖的人一道惊喝打破沉寂,人群顿时炸开了锅,纷纷看向来人手中之琴,接着便是一溜儿的惊呼嗟叹。
“真的是无弦琴!”
“朝歌琴圣!”
“十六年不见无弦琴啊!”
“那人不是朝歌琴圣。”
“那也定与她关系匪浅。看他年纪,又姓顾,说不定是她的后人。”
不错,来人正是顾惜缘。那琴,也正是无弦琴。
缘何有人一眼便识得这是无弦琴?只因此琴乃上古名琴,世上独一无二:伏羲式;细密流水断;琴身晶莹剔透,乃是千年白桐木浸了瑶池水制成;琴弦透明无色,乃是天山冰蚕丝凝了青鸾泪结成。
梧桐木温润养气,冰蚕丝柔中带刚,俱是制琴的良材。再加上为禹帝所传,经历代名人雅士之手,无弦琴自然成为琴中极品。
此琴传承千年,后销匿尘世数百载,终为上代琴圣朝歌所得,自此得以重见天日。此后,无弦琴便成了琴圣的象征。
只是,此琴现世不到半载,便又随朝歌琴圣一起消失,遍寻不见。没想到,今时今日又得缘再见,众人一时群情激奋也是在所难免。激动之余也有感慨,年过不惑的人纷纷喟叹,这一幕,和十八年前朝歌琴圣初临人世时何其相似!
只不知,此人能否再现奇迹,创朝歌琴圣当年之神话?
不施礼也不说话,更是对台下如潮的人声置若罔闻,顾惜缘欠身将琴轻轻放在石台之上,接着便盈盈落座。然后双臂打开,修长的素手自袖中探出,两指搭上透明的琴弦,状似无力地一拈,就听“叮”的一声响起。
虽只一声,却已然消融了沸腾人声,像一捧清泉兜头浇来,滚烫的沸水立时止息。于是屏息凝神,静待那传世名琴奏出无双仙乐,尽涤凡尘。
见状,顾惜缘微一颔首,口齿轻启,清拔如孤鸿的声音自纱间溢出,倨傲却不失谦恭。
“《四时西子湖》。”
语毕,顾惜缘双目微闭,几番吐纳压下心中不安,而后双手扣弦,垂首拨弄。
“琴谱虽早已烂熟于心,曲子却从未弹过,只希望不要出了什么差错,别给娘亲丢了脸才好。”
众人只见来人纤纤素手轻拢慢捻,起四徽,转十三,悠扬妍雅的琴声便如清风拂面飒飒而来,又似水面青波徐徐漾开,慢慢地开成一幅画,画卷连绵数丈,宛然就是四时西湖美景:
春莺轻啭,夜来如歌。人潮映波生涟漪,跨虹彩衣扬妖娆。绿水轻烟柳条新,白堤浅草没马蹄。
芙蕖半放,夜来香澈。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妖童媛女,荡舟心许。娇笑敛裾,眉目含情。
秋水清绝,夜来生凉。平湖皎月散成绮,山色空蒙细雨绵。金风习习,浅唱低吟相思曲。雷峰夕照,残阳如血盼良人。
初雪娟净,夜来煮酿。断桥残雪,青松傲梅。乱云低薄暮,楚天疏斜晖。碧湖澄如练,尘嚣静无声。
如痴如醉,如临其境。执棋的忘了落子,写书的迟了下笔,作画的少了留白,百千来人都沉浸在清幽绮美的琴音中,物我两忘,自觉已在西子湖畔徜徉了几生几世,看惯秋月春风夏荷冬雪,阅尽人来人往浮世繁华,最后沉淀了一颗纷乱芜杂的心。
曲终收拨,鸣羽作尾。顾惜缘再一颔首,微一弯腰算作致谢,便抱着琴退到了下席。
众人却还没回神,仍细细品着适才一曲的绵绵情思。即便不通音律,也不难听出曲中的情深意切:这曲,哪只尘世变幻世事无常,分明还写了一个女子于西子湖畔遇着了挚爱的男子,二人甜如春蜜,热似夏火,却在秋时隔了两地,尝尽相思,但终归又在冬雪中澄了情,静了心,痴语尽在无言中。
良久,台上的评客们才摇头晃脑地拉回思绪,聚在一处论起各人的品格高低。
另外三处的比赛已堪堪结束,早评出前三甲,便只剩下琴台胜负未定。焦灼的目光齐齐投向琴台,扫过悄声商讨的评客,掠过神色愤愤的苏玉卿,而后定在一袭素白。
浑不觉已成众目焦点,顾惜缘横琴膝上,兀自闲适地呷着新煸的洞庭碧螺。忽而头顶日光一暗,知是有人来了,透过薄纱斜睇一眼,遂又低下头,手持着青瓷茶杯,静等来人开口。
茶尽,来人也终抵不住坐下少年清冽的逼人之气,清了清嗓子,道:“公子真的姓顾?”
“不错。”顾惜缘转首放下茶杯,不抬眼地答,声音倒是一味的恭顺。
眼见少年明显拒人千里的姿态,隔着白纱又看不出他脸色是否不悦,来人正自踌躇,犹豫着要不要接着询问,却见少年将琴放置桌上起身而立,拱手作揖道:
“阁下有什么问题还请直问,在下一定知无不言。”
“那我就不客气了。”来人想也是率性坦荡之人,遂不再客套,接过顾惜缘的话头便问了下去。“敢问公子,这无弦琴是公子从哪里得来的?”
“家中所传。”
顾惜缘神色淡淡,并不为家有至宝而沾沾自喜。反是来人闻此一怔,不自禁向前一步,急急追问:“朝歌琴圣是公子什么人?”
“正是先妣。”提到素未谋面的娘亲,顾惜缘心神散了须臾,复又凝住,神色却始终清淡如风。
“先妣?”来人忽如脚踩刀尖一般,几个踉跄,后退数步才稳住身形,颤着嗓子问:“你是说,朝歌琴圣先故了?”
顾惜缘没再说话,颔首回是。众人本还静静看着他,他和来人的问答声音虽不大,也够前排和耳力好的人听个清楚明白,无一例外地也是一个怔愣。而听不见的人,则把越发焦灼的目光射向戴笠少年。
瞥一眼台下或惊愕或痛惜或疑惑的人群,顾惜缘越过来人上前几步,站至台沿直面众人,朗声道:
“多谢各位赏光。《四时西子湖》是家母的遗作,在下这次前来,不过是想将其传之天下,期望家父日后有机会听到能品出曲中真意。至于‘四绝大会’,在下本来无心参与,就此别过。”
语毕,顾惜缘抱拳为礼,而后就像来时一样踏水乘风而去。众人目光追寻不及,正自黯然,清拔之声复又传来。
“无弦琴既然是琴圣象征,那就留下了,还望早日遇见有缘人。”
翌日辰时,顾惜缘刚打坐完毕,外面便响起了七声叩门声。知道是酒楼掌柜,也不开门,只问:“有事?”
这风淮楼乃是七杀楼在江南道的据点,他所带钱财不多,且一路早已用尽,因而一进楼就表明了身份。之后便告诫掌柜勿得惊动,尤其清晨卯时至辰时更是不得扰了他打坐练功,有事容后禀报。看今天这样子,怕是在门外一直候到他收功。
“少主,‘四绝大会’四位主评带着无弦琴前来拜访。”
“他们怎么知道我在这儿?”顾惜缘奇道。
“想必是少主前日在厅中用膳,刚巧被几位评客看见了。”
“知不知道是什么事?”原来如此!顾惜缘从地上起身,掬一捧清水洗了面,淡淡问道。
“隐约说是要物归原主。”
“人在哪里?”顾惜缘一讶,想起众人昨日痴醉的神态方才了然,戴上斗笠向门口走去。
“二楼雅间。”
“吱呀”一声门开,门口站的正是掌柜蓝苍,白发苍苍,满脸皱纹,俨然一六旬老者。顾惜缘却知这并非此人真面目,一来七杀楼从无年过五旬的杀手,二来听名字便知此人出自善易容乔装的蓝楼。
“带我去。”
风淮楼也分七层,外观与七杀楼同出一辙,只是少了几分肃杀森然,多了几分世俗人味。因是酒楼,内里布局则不同。一楼是一气连通的宽敞饭厅,二楼是一圈格开的十二套雅间,三四五楼是下中上三等客房,七楼则是用以登高望远的一处顶阁。
跟着蓝苍下到二楼碧涛阁,顾惜缘还未及开口,那所谓的四大主评便围了上来,争先恐后地自报家门。不想与他们多有交集,顾惜缘只简单辨别了一下四人,知蓝袍鹰钩鼻的是棋评卫景,面目清朗的是琴评介子川,神情和蔼的是书评南怀之,紫衣长髯的是画评商颢。
见四人都是四十上下的年纪,顾惜缘垂手行了一个晚辈礼,恭谨道:“不知道各位找在下有什么事?”
“顾公子昨天走得匆忙,恐怕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是此届‘四绝大会’的琴场魁首了。”说话的是书评南怀之,慈祥的脸上缀着浓浓的弥勒笑意。
“还要多谢各位抬爱。”
顾惜缘说着还欲行礼,却被一只手阻住,商颢单手捋着胡子笑眯眯地道:“顾公子不必多礼。公子才气如清流肆溢,魁首之名只怕还是委屈了公子。”
“还有一件事,”介子川自桌上捧起无弦琴,递到顾惜缘面前,“这无弦琴,还要物归原主。”
“不行,这琴在下不能收。”顾惜缘将无弦琴轻推回介子川怀里,淡然拒绝。“无弦琴既然是琴圣象征,就要交由琴圣持有,若没有琴圣,也要留给世人瞻仰,在下怎么可以私藏。”
“不不,我们都认为,琴圣之名公子也是当之无愧。”南怀之摇头赞叹。
“公子一曲《四时西子湖》艺惊全场,可是没有人不深深迷醉叹服!”一直没有发话的卫景接口,眼露欣赏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