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放学,二丫站我俩中间,发牢骚说现在都有蚊子了,在她胳膊上咬了个疙瘩,张杰说:“就是就是,他妈的也咬我了,你看看!”说着就把半袖往下拽了拽,露出大半个脖子让二丫看,二丫看了看:“恩,你这疙瘩比我的还大呢。啧啧,诶龙龙你看张杰皮肤比我还好呢!”
“是吗。不知道。”我没扭头,就这么一直往前走。
“……”也许我表现地有点明显吗?也许他们现在都挺尴尬。可我已经尽力了,我最多也就能装到现在这个程度了。
他是好惹的人吗?当然不是,我明白,我就是自作自受。
他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我在排挤他了,他才不会受这窝囊气。
还是一起放学往回家走,只是他和二丫的欢笑比以往更多了,没事儿人一样说着学校里的各种事,当然了,他从来都是没事儿人一样的,他这种人,什么都不会在乎。
再上厕所他也不叫我了,好像故意炫耀似地,喊上三五个人和他一块儿去。
自由活动课的时候,他或者在人群中央谈笑风生,或者和几个女生调笑解闷儿,或者坐班里跟韩丽说那些我不懂的名词。
不管在哪儿,他总是那么开心,那么张扬,乐在其中。
他总是当着我的面儿笑地那么肆意。
虽然我不想承认,可现在这就是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周围所有的欢笑都被一种无形的隔阂笼罩起来,他们在里面,我一个人在外面。
他在说,哼,活该你,可怜可怜你逗逗你,谁让你敬酒不吃吃罚酒,现在你就自己孤零零地呆着吧,谁都不会理你!你在这儿呆着都多余,都碍老子眼!
可是每晚放学还是要一起走,因为我们就是一条路回家,无法避免。
他和二丫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我们之间的距离就像一种刑罚,单向对我的刑罚,走近了,那距离会像利刃一样刺地人痛,走远了,它又像带弹簧的尖利钩子一样往回勾着我,更痛。
周六下午要去学画,我谁都没约,自己坐十路车到了画室。
他没来,披肩发一个劲儿唠叨他说,连假都不请,没规矩。
披肩发……这也是他的叫法。规矩?你和他讲规矩,你也挺可笑的。
从画室出来,杨永康兄弟俩说咱去财神庙逛逛吧,想买个半袖,我说行。
财神庙那里有一个小商业区,往里走会有一个大院子,里面的小店一共有三层,有露天的回廊,回廊尽头就是旋转的楼梯。这里面的衣服都时髦极了,每家小店的玻璃门上都乱七八糟地贴满了照片,穿着奇装异服的年轻人的照片,进去一看,里面的衣服鞋子更是花花绿绿,摆地乱七八糟的,但是都很有个性。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种感觉就叫非主流呢。
这里也不光是这些花哨的衣服,偶尔也有几家卖运动服的,和他俩从一家店走出来准备上二楼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刚迈上台阶儿,我就看见张杰了,他一抬头也看见我,冷冷地盯着,冒着寒意的嘴角也不说话。
他穿着一件黑半袖,上面有银色的大字母印花,一条浅色宽松牛仔裤,裤兜儿那儿还有一条五颜六色的裤链儿,手上戴了条银色手链,最简单的铁链子那种。
一瞬间我就彻底地明白了,我们终究不是一类人。他坐在台阶上,一手搭在扶手上,一手搂了个女孩,她披散着头发化着浓妆,黑黑的眼圈让人不敢相信她就是韩丽。
呵呵,看他多招人待见,搂着一个,身后站了俩,穿着短裙,丝袜,高跟鞋,正谄媚地讨好着。
我妈见了这样的人,都会语气强硬地和我说,离这些人远点儿。
“咱们去吉隆里看看吧?”我和杨永康说。
“恩,那走吧。”他俩都是本分老实的学生,自然不会愿意在这里纠缠。
“诶——裴明!”韩丽喊了我一声,我扭过头来,她立马站起来笑着寒暄,和那些大人们一样客套:“你们这是逛街去啊?”
“恩。”
“哦~从家里出来的?还是?”
“学完画,我们走了。”我丢下这一句就扭头走掉了。
“明天在学校门口等你。”一个清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当做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第33章
晚上睡觉的时候觉得脑袋晕,可能是天气的原因吧,我觉得浑身燥热难耐。
第二天被闹铃声吵醒,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一点儿力气都没有,灌了铅似地动弹不得,就连关掉闹铃的手都抬不起来。我爸也起来了,一进我这屋儿听见闹铃声说:“儿子,快起吧,一会儿学画画又迟到了。”
“……我难受,今天不想去了。”
“难受?感冒了?”我爸走过来问,我妈还没起,听见音儿穿着睡衣就过来问:“咋啦?”
“……”我懒得说话,把毛巾被扯地高高的。
“是不发烧了?”我爸跟我妈说,我妈把手往我脑门儿上一放,我觉得那手可凉了。
“就是烧了,一会儿领他去小医生那儿看看。”我们这儿有个年轻的医生开了个药店,平时小感冒发烧的院儿里人也都爱让他看,尤其是我妈,她说自己是药篓子,老病,老吃药,吃的多了就不管用了病的次数就更频繁,于是再吃更多的药,恶性循环着。上生物课的时候老师讲了,药吃多了会在身体里产生抗体,吃的越多越不管用,所以不要随便吃药,我和她说,让她别动不动就吃药,可她不听,说我病了你不让我吃药就让我难受着?
“不用看了,买两片儿退烧药就行了。”我每年都会发烧,平时我不吃药,感冒什么的都自己熬过去了,发烧的话就吃两片儿白色的退烧药,第二天准好。
“恩,那我一会儿就给你买去,你再躺一会儿吧,我给你熬点儿稀粥,一会儿好了你再起来。”每当我病的时候,我妈就对我特别温柔。
“你有你们老师电话没?我给你请个假。”我爸问我,我勉强欠起身从床边写字台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本儿,上面有披肩发的电话。小本儿旁边静静躺了一个绒布包,我也顺手拿了起来。
我爸用最蹩脚最难听的普通话跟披肩发请了假,我想披肩发在电话那头肯定笑呢。
“啥东西?”我妈凑上来问我。
“糖。”我翻了个身儿面冲墙躺着,闭上了眼。
“诶!多大货儿①了,还抱袋儿糖!”我妈笑说,语气里是宠溺。
我爸走了,我妈在厨房熬上粥,就开始收拾家,她收拾家的时候喜欢打开我家那台熊猫儿牌儿的收音机,一边儿听广播一边儿扫地,时不时地还打开门磕打磕打扫帚,“咔咔”地敲在墙上,把扫帚上的灰都磕掉了,再关上纱门儿继续扫。
浑身失去知觉了一样,轻飘地像飘在海上,抱着绒布包就像抓着一个救生圈似地,就这么挂着,上不了岸,也淹不死。
他说今天会在学校门口等我,如果我和他单独在一起,会不会问他为什么出卖我?或者是继续冷漠?又或者,他会随便地再对我好一点,我就没出息地败下阵来,只把苦水委屈咽到自己肚子里,然后和他和好?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没用了,我病了,去不了了,连这唯一可以和好的机会都没了。
起码我还拥有这个糖袋儿,它在伤心时安慰过我,我还不是一无所有,所以可以静静泪流,一边忍受,一边享受,流淌着我最熟悉的孤单,感受着我已经习惯被泪浸湿的枕头。
我妈喊我起来,我不愿意,她就哄我:“来,快起来吃点儿饭,你想吃啥,中午我再给你做,你告诉妈你想吃啥我给你买去。”
“……啥都不想吃。”爬起身来,脑袋重身子轻,耳边“嗡嗡”地鸣响着,托着脚步下了床。
勉强抿了两口粥就喝不下去了,我妈把东西收拾了让我去他们那屋大床上躺着,开开电视,她就坐那儿一边儿看电视一边儿用钩针钩拖鞋。
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上午,中午还是没胃口,又凑合吃了点粥就了两口菜,吃了药,不愿意在大床上躺着了,离电视远,看不清,于是窝在沙发上,我妈给我盖上毛巾被,和我看了一会儿电视,后来接了一个电话,估计是我舅妈打来的。
“妈出去一躺,你想吃啥?一会儿回来给你买点儿。”
“啥都行,你看着买吧。”
“恩,那一会儿妈看有啥好的给你带回来,我给你晾的水放这儿,这盘子里桃儿都洗干净了,你一会儿自己吃。”
“恩。”
她出去了,电视里正演射雕英雄传呢,黄蓉靖哥哥靖哥哥叫地真好听,嘿嘿……以后会不会有人叫我龙哥哥啊……黄蓉真精,哄地洪七公乐颠儿的,把降龙十八掌都传给郭靖了,这家伙真是命好,又是金刀驸马,还得了这么神的功夫,还有这么聪明的蓉儿……
我听到了外面杨树叶被风吹地簌簌作响,也闻到了一股傍晚时树木才会散发出来的那种清香,被清风卷到我身边……
“蓉儿就是一个小叫花,谁对她好,她就会赖着谁,靖哥哥……”电视演了一下午了……
“龙哥哥,你醒了?”一只手放在我脑门儿上,却不是我妈手心那种微凉的温度,很温暖。睁开眼,是那双眼睛,正关切地看着我,睫毛间泛着隐约闪烁的光,温柔又漂亮。
我呆呆地看着他,可是离地太近,我想看看他的嘴唇,只好垂下眼睛,想看看他的鼻子,所以又抬起来一点,最想的还是眼睛,于是又抬起眼,我觉得我的眉毛都跟着一起往上扬了扬。
“原来你病了,我还以为你故意不理我了呢。”他就坐在我身边,靠着我的腰,隔着毛巾被感觉到了他的体温。
“……”一大片酸楚委屈从心眼儿里冲出来,不知不觉就撅起了嘴,眼泪又往出冒,谁不理你了,其实我打算和你和好的,可是我病了,我病了,我都气死自己了,为什么在今天病,我以为我已经永远失去你了……
我好想要一个拥抱,要一个你的拥抱。
“张杰,你抱抱我吧?”
“……呵呵,傻了吧唧的。”他俯身搂上我,我抱紧他脖子说:“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好不好?”
“你这又笨又傻又蠢的家伙,还跟我玩儿绝交?哼哼,能耐大的你,你玩儿地过我啊?”他失笑放开我说。
这是除了姐姐以外,我得到的第一个拥抱。原来拥抱是这样令人觉得幸福的事情。就像小孩子总喜欢对大人说,抱抱,抱抱。
“桌上有桃儿,你吃吧。”
“昂,那我可不客气了啊。”说着就拿起一个咬了一口,然后拿了一个袋子给我看:“嘿嘿,今天披肩发把院儿里枣树上的枣儿给打下来了,我给你抢回来的~!够意思吧~”
“恩,呵呵,披肩发没说你昨天没去的事儿啊?”
“嗨,跟他胡说几句就行了呗。”他嚼着桃儿,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你跟韩丽搞对象呢……?”
“唔……咳、咳、”他被呛着了,捂着嘴一个劲儿咳嗽,我赶紧坐起身来拍拍他后背,他顺了气儿说:“我说你这俏货,是不是见一个女的就以为是我对象儿啊?”
“……”那你干嘛搂着人家。
“哈哈哈,以前你说我和邹晓有一腿,现在又说韩丽是我对象,你是不是巴不得我赶紧找个女的啊?”
“……怕你嫁不出去。”
“哈哈哈滚吧你!我就看你病号儿,不然我揍死你~!”他说着在我眼前攥了攥拳头,切,说的比唱的好听,每次都吓唬我,多厉害似地,没见你真揍过我……除了那次打架给我的一拳头……但是是我先打的你……
晚霞的光芒从飘起来的纱帘中透进来,照在白色地板砖上梦幻绚烂,照在他脸上,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细腻的温暖。
如果有天空之城,那我最想和他一起坐在云端,吹着风,看彩色的晚霞,看暮色中升起的第一颗星。
①货儿:方言,一种宠溺的形容词,这个嘛,不太好解释,意思跟多大个儿了,多大个人了差不多。
第34章
第二天早早来了学校补作业,早自习预备铃儿都打完了张杰才潇洒地晃进来,走到我跟前儿伸手摸了摸我脑门儿:“不烧了吧?”
“昂,我啥都不好,就身体好,发烧从没超过一天的。”
“哈哈,港港的~”董轩儿可爱没事儿逗我了,我一听见他那人不人鬼不鬼一笑三颤的音儿就头皮发麻,脑袋做响。谁知他这一声“港港的~”话音刚落,他又神经似地接着“哈哈哈哈~”捂嘴大笑,笑够了眯着小眼冲正在抹黑板的刘志刚不无诱惑地以一种挑逗的音调说:“是吧~港哥~”
“去!”刘志刚斜了他一眼,厚嘴唇想笑不笑地翻起来,更显得厚了。
嘿嘿,摸摸自己脑门儿,热呼呼的~
下了第一节课二丫来找我陪她去买灌饼儿,张杰本来在我后面儿睡觉呢,听见音儿跳起来搭上我肩膀就说一起去,二丫看见瘪瘪嘴:“又好上了……”
“哈哈……床头吵床尾和嘛!”董轩那个没遮拦的甩着手里两块大钞也要去买灌饼儿,他思想怎么这么不健康,我就纳闷儿了他们怎么就张口闭口的就能说出这些话来?不过话说回来,我跟他,应该是在外面吵,在床上好,在无声无息中冷战,然后又在沙发上和好……没有床头床尾这回事儿。我只能骂他一声滚,张杰那没心没肺的人就知道捂着肚子笑,然后乐着说:“你这二椅子,成天想男人想疯了吧,脑子里天天都幻想着跟男人上床的事儿吧!”
一瞬间我感觉他搭在我肩膀上的重量重了好多,啥?!跟男人上床……这这这,咋上啊?他说的好像他很知道似地,他们怎么就知道那么多我不知道的事儿?是他们太邪恶了,还是我太白痴了?可是再咋说这种事儿也不好拿来开玩笑,他们怎么就说地那么脸不红心不跳的?完了,我要是老跟他们混下去,脸皮肯定也变厚了,隐隐约约有一种堕落的下垂感……其实后来细想想,要是现在搂着我的是邓晓正,我可能就不会这么强烈地认为他们说这话很流氓,或许我会觉得也是个挺好玩儿的玩笑呢。
“切,你咋知道的?除非你也想了,哈,我还就是想了,想着我们家裴明,是吧~”董轩儿说着就冲我抛了个媚眼儿送了个秋波,哎呀呀我真想龇着牙打个颤,一想到他们刚才说的那些字眼儿再看眼前董轩儿那双小眼睛,真是,由脚底往上冒的冷啊……
“哈哈,滚蛋吧你,要不要脸,还你们家的,再吓着我们L……裴明。”他本来想说龙龙吧?可是为啥又改成裴明了?他们俩一口一个“我们”,这是在争我?虽然这让我有点窘迫,但是心里滋生着一点点窃喜,因为这是被人在乎的感觉。
下课没事儿干的时候,张杰就把张晓敏挤走趴她桌子上,枕着胳膊,歪着脑袋问我:“你那两天犯啥神经啊?”
“……我有病。我也不知道咋了,就是突然看你不顺眼了,就不想理你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