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将军摘下头上军帽,露出一头短短的发茬:“啊哈!你们就是从香港来的珠宝商?欢迎欢迎,坐!”
金小丰比较稳重,坐下来开始讲明来意。陆云端没有说话的份,只能是坐在一边旁听,顺带着瞻仰段将军的仪表。段将军很年
轻,看起来也就是二三十岁的年纪,生着一张洁净白皙的长圆脸,大眼睛高鼻梁,举手投足都带有孩子气,基本就是站没站相
、坐没坐相。意识到陆云端在打量他,他斜着眼睛对陆云端一挑眉毛,挑的非常之高,仿佛快要越过额头。
陆云端笑了,觉得段将军真可爱。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段将军是在装可爱,因为段将军在和金小丰交谈之时,不但挑眉毛,而且撅嘴巴,还发出了几声类似撒娇的
“嗯……”;表情大开大合,仿佛是要演一场舞台剧。陆云端从未见过这么生动的五官,悚然之余感觉很是邪门,感觉段将军
像个变态。
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谈过后,两人越发开诚布公。段将军问金小丰:“你的意思是——仰光的珠宝店,从此就归我了?”
金小丰微笑着低声说道:“我的意思是合作,利润嘛,就是三七开,我三你七。我并不白白占你三成,经营、市场、管理,可
以全部交给我来负责,段将军只要能够保护胜利果实就可以了。”
段将军歪着脑袋皱起眉头:“听起来,我倒是占了便宜。”
金小丰不说话,单是微笑,心想你占大便宜了。
段将军凝视着金小丰,忽然说道:“你长的好威风。”
金小丰听了这话,不知段将军对自己是赞是贬,所以依旧没有说话。
段将军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短头发,然后一拍桌子:“好,那我来试一试。”
段将军既然说出了这个话,那金小丰和陆云端也就算是大功告成。至于之后的事情,那就是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不可强求了
。
他们乘坐段家军的军车返回杜师驻地,再换乘自己的吉普车返回清莱。而段将军利欲熏心,果然联络了仰光的吴刚少将,希望
对方可以张开大嘴,把那家珠宝店吐给自己。
吴刚少将很给段将军面子,命令儿子不许胡闹。可吴苏伦生下来就是少将公子,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做恭谦礼让,也不把他父亲
的话当成话来听。吴刚少将怒不可遏,把吴苏伦捉过来胖揍一顿;吴苏伦蛮横经商三四年,从未受过挫折,这时吃了苦头,就
气的斥天骂地,出言不逊。
少将家中大乱一场,最后吴刚采取铁腕政策,终于制服吴苏伦。吴苏伦很不服气,把珠宝店洗劫一空,还想炸开承重墙,取出
保险箱。段将军敬重吴刚少将,吴刚少将也不愿得罪段将军,于是经过一番吆五喝六,珠宝店内的柜台,以及保险箱内的珍宝
,全部保留下来了。
盛师爷谋算一场,没想到找了一座土堆的靠山,毫不坚固,便很沮丧。然而吴苏伦很喜欢盛师爷,把他聘为助手,跟着自己继
续另谋财路。盛师爷攀上军界要人之子,身边时常有卫兵簇拥,又把苏家栋霸占在家,倒也得意,便暂时安生下来。
陆云端眼看事态一步一步的好转,便把一切推给金小丰,自己想要回到清迈去找小黑——这一趟可是走的长久,小黑非等急了
不可。
陆雪征笑问:“你不管家栋啦?”
陆云端坦然答道:“这事没完,哥哥会救他的。”
陆雪征又说道:“没想到你这么喜欢小黑,早知如此,我当初应该把他要过来,你这些年也就不必灰头土脸的暗恋人家斯蒂芬
妮了……”
陆云端很不好意思,忍不住一甩手:“哎呀爸爸,你别乱说了!”
如此又过几日,仰光那边有人把陆云端的证件等物邮寄过来,陆云端便安然上路,返回清迈。
这回他情绪平静,心想自己回去之后,要谨慎言辞,挨揍的事情就不要讲了。小黑做事太绝,万一跑去仰光宰了盛师爷,自己
可是拦不住。
心里想着,脚上走着,他就这么一路美滋滋的回到了家。
院门关着,但是没有锁,一推就开。陆云端一边进院,一边大声喊道:“小黑,我回来了!”
房内房外一片寂静,并没有人做出回应。陆云端抬腕看看手表,发现此刻正是下午三四点钟,小黑大概是出去找食吃了。
兴致勃勃的掏出钥匙停在房门前,他随即又发现了问题——房门也没有锁。
他的心立刻向下一沉——糟糕,家里来贼了。
不过这并不能让他很觉恐慌,家里最值钱的就是那台收音机,除此之外就是锅碗瓢盆,谁愿偷谁就拿去。
房内挺整洁,只是因为没有了小黑,所以陆云端就觉得空空荡荡,一颗心都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走到床边呆坐片刻,他也有了
饿意,但是没食欲,于是走到厨房,想要烧点热水沏茶。
水桶干涸的好像一口枯井,陆云端心里起了狐疑——一天三顿饭,自然是可以在外面买着吃,可是怎么连水都不喝了?
他又摸灶台,摸了一手薄薄的灰。
他干巴巴的咽了一口唾沫,不知怎的,生出了一种恐怖感觉。但是他不肯深想,决定还是继续烧水。
拎着水桶走出院门,他面无表情的在街口一家店内买了净水。街上很宁静,他一路把水拎回厨房放下,然后抬手揭开了灶上锅
盖。
夕阳光芒从窗口射进来,在干燥的铁锅内,赫然放着一张纸条。陆云端连忙拿起来,就见上面写着五个字:我走了,再见。
那是小黑的笔迹——陆云端见过小黑写字,一笔一划,力道很重,有些笨。
陆云端一手拿着锅盖,一手捏着纸条,身体僵在了金红色的余晖之中。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做噩梦——那种找不到出口的,甩不
开敌人的,噩梦!
一分钟之后,陆云端恢复了神智。
他放下锅盖,快步回房查看痕迹。然而四处都是整整齐齐,并没有异常情况。
他又去翻小黑的衣裳——平日的衣裳都在,只是少了那顶棒球帽。
收音机放在枕边,陆云端拿起来打开,喇叭里瞬间奔涌出合唱歌声,也是先前每天都听惯了的中国广播。
在激昂振奋的歌曲声中,陆云端转向门外,忽然拼命大喊了一声:“小黑!”
然后他丢下收音机,慌里慌张的跑出门去,开始敲打左邻右舍的院门。邻居们从来没有留意过小黑的举动,他们也说不清小黑
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天黑的时候,陆云端一无所获的回到了家中。
他的心口非常憋闷,好像有块大石压上了胸膛——他就想知道小黑是怎么了,哪怕小黑死了,他也能接受,只要有个准消息就
好。
像个游魂似的关闭房门,他在一片黑暗中蹲了下来。和小黑同床共枕惯了,他简直不能独自回到那张床上去。
“小黑……”他绝望而又惊惶的低声呼唤,然后咧开了嘴,无声的想要大哭。
他从来不哭,这时也是没有眼泪。双手捂住脸,他难听的哽咽一声,然后转身一头撞到墙上。疼痛让他心里的苦楚稍稍发散出
些许,他接连撞下,哑着嗓子含糊骂道:“小黑,你妈的,你跑到哪里去了?你留个纸条算是什么意思?小黑,你真不懂事,
真他妈的混蛋不是人。”
35.无处可寻
小黑仰起头,可以从铁栅栏的缝隙中看到星星。
甲板上有人在来回囊囊的走动,胶皮雨靴的底子踩过铁栅栏,挡住了小黑的视线。可小黑依旧仰着头——他想看星星。
也许看一眼,就少一眼了。
他又想陆云端也会看到这同样的一片星星,这似乎就是他们之间最后一点联系了。当然,陆云端一定不知道这件事,可是自己
知道,也是好的。
他想,自己上辈子一定是欠了杨家的大债,所以这辈子还不清,必须连命也要搭上。当他从厨房窗户看到彼得杨的身影时,他
那双腿的肌肉紧绷了一瞬,随即就认命的松弛颓废了。
彼得杨很聪明,比托尼杨的头脑更好。他了解这位少爷,彼得少爷从来不走空路。
于是他慌里慌张的找到纸笔,写下字后无处安放,干脆藏在了铁锅里。其实他还有很多话要对陆云端说,可是事到临头,他只
能平淡的道一声别。
在彼得杨迈步进门之前,他关掉了收音机,又找出棒球帽戴到头上。
彼得杨斯文的拉开房门,向他微笑点头:“纳卡,好久不见。”
杨家保镖不声不响围上来,拔出手枪对准了他。他再看彼得杨,彼得杨有鲜嫩的皮肤和卷曲的短发,眼睛很黑,黑洞洞的,深
不见底,也像枪口。
彼得杨并没有把他乱枪打死。彼得杨对他微笑点头:“纳卡,新生活结束了,和我回家吧。”
小黑的声音忽然含混低哑起来,变得粗砺凶恶:“我已经还清了老板的债,不再是杨家的人了。你想杀我为老板报仇,可以立
刻开枪。”
彼得杨上下打量着小黑,同时抬起了一只手。
小黑心知自己的大限到了,心中忽然生出没顶的恐惧——他不想死,真的不想。拼着挨上一枪,他想自己也许可以向前制住彼
得杨。
可是就在他作势反击的那一刹那,一根高压电棍猛然杵到了他的脑袋上。
当他再次醒来时,就已经身在这条大船的最底层。他不知道自己会被送到哪里去,也不想问。
他只想在这安静的时间里,看看星星,捧出心中的水晶球,把曾经的美好再细细的重温一遍。
他想自己这一生活的这样苦,大概总算偿尽了上一世的罪孽;可是苦虽苦,却也杀了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的恶,所以下一世
也仍旧是个有罪的人,仍旧不能解脱。
于是他不想今世的死,也不想来世的生,他只想陆云端。
很巧合的,小黑看星星,陆云端也在看星星。
陆云端坐在院子里,依靠墙壁向上呆望,因为刚刚独自痛饮过一场,所以口鼻一起向外散发酒气。
他已经向派吞求了援。派吞答应帮忙,也的确派出手下四处寻找,可是并没有人看到小黑。
派吞告诉他:“彼得杨回来了。”
陆云端请彼得杨吃了一顿饭,态度很客气,旁敲侧击的话里有话。彼得杨很坦然,亲热的称他“陆家大哥”,是心底无私天地
宽的模样。
这让陆云端感到了无可奈何——小黑毕竟是彼得杨的杀父仇人,自己若是把话放到明面上讲,似乎欺人太甚。
回家睡了一觉,他梦见了小黑。小黑瘦瘦的,在找东西吃,不理他。
第二天,他忍无可忍了,硬着头皮厚着脸皮又去找到彼得杨,问道:“你见没见过纳卡?”
彼得杨一扬眉毛:“纳卡那个王八蛋不是进山当兵去了吗?等我抓到了他,非把他大卸八块不可!”
陆云端强作镇定的答道:“如果你抓到了他,不要杀。他对我有恩,我愿意花钱赎下他的性命。彼得,恕我说句利欲熏心的话
,人死不能复生,后辈还是要向前看。当然,我也不能勉强你同意我的请求。这样,你找他,我也在找他。如果你先找到了,
并且觉得我这话还值得一听,那就请考虑考虑,开个价格,百万上下都没问题。”
彼得杨做了个夸张表情:“哇,大哥,你怎么这样看重纳卡?陆伯伯会给你这么多钱去救人?”
陆云端勉强一笑:“我自己有钱啦!”
彼得杨一团和气的谈笑风生,然后就此没了下文。
清迈城内不复往昔的太平,派吞和杨家开始跃跃欲试的斗了起来。陆云端走遍城内的大街小巷,时光一天一天的过去,他的心
和血一点一点的凉了。
在这年的五月中旬,他退了房子,带着小黑的衣服和那台收音机离开了清迈。
金小丰催他快回香港——在暗杀的威胁下,盛师爷已经把苏家栋放回来了。这回一切恢复正道,陆云端也该干点正事了。
陆云端没有回应,他去清莱,找了爸爸。
他像个小学生似的,垂下双手站在陆雪征面前,低头说道:“爸爸,小黑丢了。”
陆雪征很觉奇怪:“怎么丢了?”
陆云端气息有些乱,喉咙那里也痒,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吸气的时候就拖了哭腔,眼泪鼻涕也都下来了。
上前一步搂住陆雪征,他枕了父亲的肩膀,忍无可忍的边哭边说,一个脑袋热烘烘的,口水喷在了陆雪征半边脸上。陆雪征抬
手轻轻拍他的后背:“乖儿子,不哭不哭,人丢了可以找,爸爸给你路费,不回香港了,我们慢慢找……”
陆云端早就憋着要哭一场,只是一直哭不出来,嚎上两声也是干打雷不下雨。这回终于哭出来了,他便哭的百转千回、肝肠寸
断:“爸爸,呜呜,找不到了……忽然就不见了……”
他像个小男孩一样,撒野耍赖的哭,把涕泪蹭了陆雪征一肩膀。陆雪征第一次看到儿子这样失态,就絮絮的哄他——哭一哭也
好,这儿子早熟的惊人,总是稳重乐观,可人活一世,谁心里没有一点酸楚事情呢?哭出来了,也就痛快了。
陆雪征把儿子送到房内,然后拧了一把毛巾,托着他的后脑勺,给他擦了一把脸。
陆云端还在抽搭——这大半个月,他一天比一天更绝望,几乎快要窒息而死。
陆雪征洗了毛巾,又脱了他的衣裳,为他擦了擦身上的汗。他侧身躺在床上,慢慢镇定下来,就觉着疲惫的要命,眼睛都睁不
开了。
陆雪征不让他立刻入睡,坐到床边把他抱起来搂进怀里,又端了一杯水喂给他喝。他长胳膊长腿的蜷成一团,昏昏沉沉的哼出
声来,喝了两口不喝了,闭着眼睛说:“爸爸,我还是要去找小黑。”
陆雪征低头看他:“行,可是要找到哪天呢?”
陆云端答道:“找到我不再想他那天。”
陆雪征放心了。向来知道儿子不是真正情种,如今一看,果然如此。这样的期限很好,他只怕儿子钻了牛角尖,不找到小黑誓
不罢休。
36.无功而返
陆云端回了一趟香港,把手头上的事务全部交给金小丰。金小丰希望小弟不要像个情圣似的乱跑,结果小弟嫌他烦,在他的光
头上弹了好几下,并且捶了他一拳。
苏家栋说:“少爷,我和你一起去。”
陆云端买了一只非常结实的帆布登山包,这时正在用剪刀剪去商标:“你当我是出门玩去?”
苏家栋看出陆云端是非常的爱小黑,便无可奈何,又不敢劝阻。手足无措的在旁边来回走了两趟,他忽然说道:“上个月,我
看到了斯蒂芬妮的小孩子,好漂亮啊!”
陆云端的动作停了一瞬,随即问道:“是男是女?”
“是个小女孩。”
陆云端抬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随即双手合什抵在额头上,诚心诚意的祈祷:“愿上帝和佛祖一起保佑斯蒂芬妮和她的小宝宝
。”
然后他就不再多问了。
陆云端一边检查背包质量,一边打开了收音机。正好到了“革命文艺”的时间,苏家栋蹲在一旁听了片刻,忽然问道:“少爷
,你要变成左派啦?”
陆云端扫了他一眼:“什么左派右派,好像你懂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