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丰在高天流云之下,用和缓的语气答道:“是我因为干爹不结婚。”
陆云端忽然笑了:“那要是爸爸忽然发了第二春,找了个女人过日子,你怎么办?”
金小丰答道:“那我也还是这样。”
陆云端垂下头:“我做不到。我喜欢小黑,就想让小黑总在我眼前。”
金小丰低头去看他的眼睛:“你这一点,和干爹倒是不像。干爹这一辈子,没有为了感情要死要活过。”
陆云端说:“其实,还是爸爸那样比较好。”
金小丰有事在身,率先离去,于是陆云端就一个人继续发呆。
苏家栋蹑手蹑脚的走过来,蹲下去捂住他的眼睛。可是捂了很久很久,陆云端也没有反应。
他忍不住了,松手搂住对方的脖子:“是我。”
陆云端叹了一口气,头也不回的说道:“家栋,我觉得好累,怎么样都不对劲,都不舒服。”
苏家栋把下巴搭在了他的肩膀上:“那我陪你出去走一走?”
陆云端抬手拂乱了他的头发:“好。”
家门前的这条公路,是陆云端从小就走惯的。他曾经无数次带着一点好东西,值钱或不值钱的,一路急冲冲的走去金家,献给
斯蒂芬妮。
这回他和苏家栋重走幼时路,很巧合的,竟然又遇到了斯蒂芬妮——夫妇。
斯蒂芬妮还是十九岁的姑娘模样,但是瘦了,皮肤苍白,就显得头发眉毛浓黑异常。她抱着一个小婴儿在前方走,何承凯抱着
一只纸袋跟在后面。斯蒂芬妮没变样,何承凯也没变样,丹凤眼直鼻梁,两道长眉拧着,是个气冲冲的模样。两人一边走一边
说话,语气都不善,忽然斯蒂芬妮停住脚步回过身来,伸手用力推了何承凯一下。
何承凯后退一步,随即就把怀里的纸袋用力掼到了地上,里面的糖果饼干当即散落满路。对着斯蒂芬妮嚷了一句,他转身向来
路走去。斯蒂芬妮见状,弯腰就把孩子放到路上了。
小婴儿张牙舞爪的开始号哭,呱呱呱的上气不接下气。何承凯走,斯蒂芬妮也走,两人各走出十米,然后心有灵犀的一起回头
去看孩子。
这个时候,陆云端和苏家栋就走近了。
斯蒂芬妮见了陆云端,还是喊他“大哥哥”,又仿佛很不好意思似的,连忙跑去把孩子抱了起来。顺手抓起一块硬糖,她打鸟
似的,奋力掷向何承凯的脑袋。何承凯猝不及防,被硬糖击了个正着,连忙后退了一步。
陆云端看了这夫妇二人的行径,不禁心中叫苦。而斯蒂芬妮回头对他一笑:“大哥哥,你回家啦?”
陆云端走过去,看那襁褓中的小婴儿。婴儿也瘦,相貌简直就是单薄的东方天使,拍张照片就可以印成明信片。
“这么大了?”他笑着询问,心情很平静:“叫什么名字?”
“希拉里。”斯蒂芬妮语气很坚定的答道:“希拉里金!”
何承凯在不远处大声纠正道:“她姓何!”
斯蒂芬妮扭头吼道:“你家里根本就不接纳我们母女,我们才不稀罕去姓何!”
希拉里受到惊动,张开红润润的樱桃小口,再次嚎啕起来。
斯蒂芬妮把希拉里往陆云端怀里一塞,开始和何承凯认认真真的争吵。他们一边互相指责一边捡起饼干糖果投掷打击,各说各
的,全都不得已,全都有理由。斯蒂芬妮很厉害,何承凯很暴躁;陆云端抱着希拉里站在一旁,偷偷的亲了希拉里十几口,因
为这是斯蒂芬妮的女儿,他亲着希拉里,就好像亲了小小的斯蒂芬妮。
半小时后,那对小夫妇的喉咙都哑了,不过总算是莫名其妙的得了和解。斯蒂芬妮接过希拉里,告诉陆云端自己的近况——他
们还是住在金家。何家父子都是驴脾气,互不相让,所以她很埋怨何承凯;而承凯的爸爸,何叔叔,因为这次怒的激烈,竟然
病倒,在家人的陪伴下到美国治病去了。
陆云端这回看着斯蒂芬妮和何承凯,很奇妙的,醋意并不浓重。
“我这一阵子住在家里。如果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打个电话就好。”他对这两个人说道。
何承凯用一双黑幽幽的眼睛看他,没有回答。而斯蒂芬妮答应下来,又转身打了何承凯一拳。
这对小夫妇就此继续走远,一边走一边斗嘴。陆云端望着他们的背影,心里一阵落寞。
他又想小黑了。
他和小黑从不吵架。小黑很听他的话,从小黑的眼神中,他能看出对方对自己的珍视与爱。
然而开口说出话来,他并没有提起小黑。他只是询问苏家栋:“家栋,如果让你做一份工作,你能做什么?”
苏家栋想了又想,末了坦白的答道:“我能抄账本。”
“除了这个呢?”
苏家栋摇头:“我不知道。”
陆云端不再说话,心想自己还是得把他嫁出去。
如此又过了大半个月,私家侦探找到了十几个从东南亚一带偷渡而来的黑小子,当然全都不是小黑。
陆云端花钱打发了侦探,知道这一条路也是走不通了。
家里到处都是猫,外面那些狐朋狗友也没有什么趣味。陆雪征让他去赌场酒吧逛一逛,他懒得去,宁愿在房里睡觉。
陆雪征站在床前看他:“儿子,你总是这样,可不行啊!”
陆云端闭着眼睛,不出声。
陆雪征又道:“你就当他已经死了。”
陆云端不信小黑是死了,所以答道:“我做不到。”
“那你想要怎么办?”
陆云端不耐烦的翻了个身:“爸爸,你不要烦我,我在思考啊!”
陆雪征一耸肩膀,转身走了。
39.灵机一动
十二月,澳门。
彼得杨弯腰走下长长楼梯,去看望地下室中的小黑。
小黑总是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封闭地方,已经快要没有白昼黑夜之分。保镖打开沉重铁门,彼得杨迈步走进去,就见小黑站在电
灯下,正在反复踢打一根一人来高的水泥桩。他的动作很激烈,带动得身上铁链铿锵做声,偶尔铁链水泥相撞击了,会闪烁出
一瞬间的火花。
彼得杨在相当的距离外停住脚步,知道小黑不会理睬旁人,于是主动说道:“纳卡,圣诞快乐。”
小黑动作不停,他不肯虚度任何训练时间。昨日今日的懈怠,或许就是明日死亡的原因,他不想死。
彼得杨了解小黑的性格,他回身接过一盘饭菜,然后向前平平的递了出去。
毫无预兆的打了一声尖锐呼哨,他大声唤道:“纳卡,给你饭吃!”
小黑果然立刻停下了拳脚动作。转过身来面对了彼得杨,他不看彼得杨,只看饭菜。
这时,几名保镖走上前去,不由分说的反剪了小黑的双手,押着他弯腰跪了下去。
彼得杨走上前去蹲下来,手托盘子送到小黑嘴边。盘中的饭菜要比往常丰盛一些,肉是特别的多。小黑低下头,张嘴拱上饭菜
,开始大吃。
彼得杨一手托住盘子,一手抚摸了小黑的后脑勺,缓缓的一下一下,仿佛是在抚摸一条狼狗。小黑垂下眼帘,双眼皮的痕迹很
深刻,而浓密的睫毛垂下去,就随着他的咀嚼吞咽一颤一颤了。
彼得杨歪着脑袋欣赏小黑的吃相,小黑面无表情,只是吃。
小黑很快吃完了一盘饭菜,蹭的下半张脸全是淋漓汤汁。彼得杨从手下那里接过毛巾,仔仔细细的为小黑擦了脸。
这感觉类似于擦一块煤,因为白毛巾明显是乌黑了,而小黑也未见得白了许多,不过看着的确是干净了,五官轮廓清清楚楚的
,大眼睛黑白分明,白的泛蓝,黑不见底。
保镖不松手,所以小黑安静的依旧跪着。彼得杨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你还真是能活。我本以为你熬不到十二月。”
然后他略略后退了一寸,以便可以上下打量对方。小黑只穿了一条破烂短裤,身材渐渐恢复了当年的模样——肌肉匀称,肢体
敏捷,在擂台上比那山一样的壮汉更有优势。
“可惜你是养不熟的。”彼得杨若有所思的说道:“否则倒也算个人才。”
他伸手摸向小黑的脸庞,衣袖略略缩上去,隐隐露出苍白皮肤上一圈斑斓刺青。手掌向下滑过脖子肩膀,他停留在了对方结实
坚硬的胸膛上。
“爸爸养出了那么多的拳手,我当时只看上了你和阮强。你还记得阮强吗?”
小黑记得阮强,可是一言不发。阮强是越南女人和美国水手生出的孩子,很小就被母亲抛弃了。阮强有着洁白的皮肤和蔚蓝的
眼睛,不过没有活过十七岁,是在擂台上被人踢断了脖子。
彼得杨用手指轻轻揉搓了小黑的乳头:“其他的孩子全都凶恶丑陋,只有你和阮强例外。我想去向爸爸把你们讨要过来,可是
爸爸那时候开始防备我,不肯给。
“多么可笑。”他说:“那时候我才十多岁,他就怕我会派人杀掉弟弟。
彼得杨有个弟弟,安迪杨,八岁那年死于疾病。
小黑漠然的低着头。彼得杨的思想和语言,都和他没有关系。
彼得杨抬起他的下巴,想要和他对视。阮强和小黑都是他看上的人,都可望不可求。阮强死了,不必多说,小黑活着,却又成
了他的杀父仇人,而他真是不好意思不为父亲报仇——父亲再怎样爱安迪,可毕竟也是自己的父亲。
“说句话吧。”他对小黑微笑。
小黑本来不想再对任何人说话,但彼得少爷是老板的儿子,与众不同。
他恨托尼杨,可是除了托尼杨,他也再无其他亲人,他一度曾把老板暗暗当成严父。
于是他开了口,声音粗重,带着股子蛮气,并不是他的本来面目:“我不想死。”
彼得杨蹙着眉毛,摇头笑叹:“纳卡,不要让我这么为难嘛。”
圣诞节,陆云端决定出门走走。
家里很热闹,法国来了一位杜定邦先生,是陆雪征的好友之子,本是要去台湾,特地过来看望陆叔叔。陆雪征热情似火的招待
了这位贤侄,家中上下都是一片欢声笑语。陆云端强颜欢笑了许久,后来实在是笑不动了,就想趁乱离开,自去躲个清静。
苏家栋无意出门,并且也不想让陆云端离开。
“你怎么不和我睡觉了?”他自自然然的询问:“你要是不开心,我们上床睡觉吧。”
陆云端被他拉扯到床上躺下来,下身那里却是软绵绵的不成气候。
“没心情……”他对苏家栋咕哝道:“我现在觉得这事也没什么意思了。”
苏家栋坐在一旁,扯开自己的裤子低头往里看。
陆云端伸手在他腿间掏了一把:“硬了?”
苏家栋点点头,又问:“你怎么不和我睡觉了?”
陆云端隔着裤子为他撸了两把,然后索然无味的停了手,望着天花板答道:“家里无聊,公司也无聊,爸爸就知道养猫,哥哥
就知道谈生意经,你呢,还不如他们,什么都不知道!睡觉又不是万灵丹,难道我有心事,和你睡一觉就没了?”
苏家栋认真辩解道:“我不是说这个睡觉,我是说那个睡觉——”
“闭嘴吧,我对哪个睡觉都没兴趣。”
“那你想怎么样?我们出去玩?”
陆云端不耐烦的叹了一口气:“我想出家当和尚去。”
苏家栋一愣:“啊?!你想当和尚?不要啊,我不想住到庙里去。”
“我一个人出家,和你没关系!”
“那我怎么办?”
“你留在家里,给爸爸喂猫吧!”
苏家栋拉住陆云端的手摇来晃去:“少爷,你不要吓唬我。”
陆云端没理他,闷闷的躺了良久,最后实在是郁闷的受不了,索性起身下床,自己说道:“还是出去走走,哪怕吹吹冷风,也
比这样好。”
陆云端开上汽车,带着苏家栋下了山。
他想要寻找一点刺激,可是又觉得一切娱乐都不刺激。末了他进了赌场,里面窒闷的空气和刺耳的声浪,倒是让他略微感到了
满意。
单是赌钱,趣味也不强。陆云端转而又想去看拳赛——先前是不看的,因为知道拳手们的来历,所以分外觉得这赌局残忍,不
过现在无所谓了。
赛场不大,观众居然很多。拳手之一是个黑黑的高个子越南人,背影有点像小黑,引得陆云端心中一动,突破人群挤到另一端
去看对方面孔。
失望之后,他把钱全压在了越南人身上。
一场拳打脚踢过后,越南人大获全胜,趾高气扬;在场上公然拿钱,报酬倒也可观。陆云端见状,忽然像被雷劈了一样,坐在
位置上心想:“小黑现在是个自由人了,会不会为了挣钱,继续打拳去了?”
思及至此,他眼睛都亮了:“这种拳赛打不死人,一旦力不能支,当场认输就是。小黑打这种擂台,还不就像玩似的?只要他
别贪名气,单在这一层次混下去,怎么着也比在工地做劳工强。”
陆云端又心慌起来,慌得脸都红了。不由自主的双手合什,他在心中暗暗祈祷:“佛祖保佑,让我不要再空欢喜一场。”
40.一起一伏
陆云端重新燃起斗志,开始重打旗鼓另开张,再次雇用人马,前去各家赌场俱乐部寻找小黑。
这回范围有限,寻找起来也就格外的见成绩,虽然成绩全是零分。陆云端颇有积蓄,这时不惜钱财,出手大方;既然香港已经
找遍,那就转去澳门台湾,实在不成,还可以再去泰国缅甸——当然,仰光是不大敢去了,因为得罪过吴苏伦,而且当初把苏
家栋救回来后,盛师爷夜里遇袭,被一群陌生人士打了个半死不活;这个,盛师爷自己想必也是不会忘记的。
澳门是座赌城,希望最大。陆云端先是让人按照“张景良”这个名字去找——小黑自从离开杨家之后,一直使用这个名字。
然而,拳手中并没有一个“张景良”,连同名同姓的人都没有。
离开澳门再去台湾,也仍旧是一无所获。陆云端急了,开始在几处地方的华文报纸上刊登寻人启事,因为没有照片,所以他只
好又画了一个小黑。其实他知道这都是无用功,因为小黑如果想要露面,早就站出来了;他不想露面,又不是个小孩子,旁人
就是真见到了,也不能把他拎到警局或者报馆去。
停留在澳门的彼得杨,偶然看到了这一篇寻人启事,不禁很觉诧异,没想到陆云端还未死心。
小黑还是没有死。他总不死,导致彼得杨越来越舍不得他死。可他不死又不大好,所以彼得杨像个死神似的犹豫徘徊,因为在
孝道和人道之间走不出中间道路,所以几乎快要迁怒于小黑——他妈的既然有本事,当初怎么被人打断了肋骨?既然没本事,
现在怎么还是不死?
如果当初小黑没有被人打断肋骨半死不活,托尼杨就不会平白无故的想要宰他,他也不会怀恨在心,最后在清迈做出一场刺杀
;说来说去,错在小黑。
彼得杨把那张报纸拿给小黑看。
小黑蹲在地上,不错眼珠的盯着“陆云端”三个字,以及后方的一串电话号码。他认识的字很有限,但是大意能够看懂,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