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乔抖开油布,罩在了众人的身上,冲车夫摆摆手,示意他继续赶路,雨水还是打潮了衣角,这会哪还顾忌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啊,大冬天淋了雨,那可不是小事,楼小拾让众人往中间聚聚,又缅了缅油布。
外面天阴的厉害,顶上又罩着这么一大块黑布,跟在小黑屋似的。冬雨通常伴随着寒风,楼小拾缩在最中间仍旧觉得瑟瑟发抖,对面的青莲也冷得牙齿打颤,直听得咯咯咯的声响。
李横僵着手臂圈住了楼小拾,楼小拾只当他是为了缩在一起互暖,也就更往他怀里凑了凑,双手冻得发僵,楼小拾一把捞起李横的大掌,两双手相互的摩挲,渐渐也有了些温度。
躲在黑暗里无所事事,几个人是又疲又乏,皆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楼小拾时不时的嚎一嗓子,提醒众人千万别睡,睡醒了被风一拍,十有八九得染上风寒。车夫一嗓子“到梧桐县地界了”倒真是振奋人心,雨也小了下来,只淅淅沥沥嘣哒几个点,李乔撤了顶上的油布,但仍围在四人身上,透过窗户往外瞧,这才发现天都黑了。
青莲抖着单薄的身子探出了车外,给车夫指了一个方向:“大道被山石堵住了,咱只能走这边的小道。”
车夫直抱怨这次买卖赔了,驾着驴车就拐了弯,路上都是碎石,看得出来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驴车赶得小心,速度已堪比步行了,后来众人索性下了车,一开始冻得直打颤,蹦蹦跑跑一会,身子也暖和了起来。
走了半天,入目的只有满眼的碎石,直到看到碎石下露出来的茅草顶,才知道他们已经进了大秋村,一旁的青莲也红了眼眶。有的屋子被整个压在了大石下,有的露出了压塌的木桩横梁,直看得他们心惊胆战。
“先生的屋子在靠里面,受灾应该不会太严重。”楼小拾愣了一下,然后会意青莲口中的“先生”指的就是三叔。大秋村同样依山而建,不同的是村子建在了山脚下,入口处是一道险阻,所以建在村边上的屋子才落了这么个惨下场,看清这村子局势后众人都不由得后怕,尤其李乔,脸色都白了,只能庆幸这次地龙闹的小,否则将村子整个压在山石下都有可能。
渐渐的,周围的废墟上出现了三三两两的灾民,有的缩在一起披着茅草,有的守着火堆,也见着了搭了一半的屋子,看来没走的人仍旧努力重建家园。
到了大秋村反而使人越发的焦急,众人分散开来,辨认着四周的人影,那头驴子不安分的哼声反倒引来了周围人的注意,一声犹豫的“李横?”直叫的人将心提到了嗓子眼。顺着声音望去,只能看见一个单薄的身影,样子还隐在黑暗里,直到那人走进了一旁火光的范围,才照清了来者狼狈的模样。
此人不是三叔还会是谁?
胳膊腿脚都好好的,看着应该没受什么重伤,众人悬着的心终于能放了下来,只是三叔看着竟比上次还要消瘦许多,脸上都是脏污,下巴上挂着胡茬。
“三叔!”李乔的声音竟带上了哽咽,他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一把将三叔圈在了怀里。
47.倔强三叔!
众人都急忙地赶了过去,李乔紧紧搂着三叔,没看见后者此刻正呲牙裂嘴,一脸痛苦。
“李乔,你先放开三叔!”李横在背后喊,李乔却全当没听见︰“李乔!你捏疼三叔了,你先看看三叔有没有伤着!”
李乔闻言立马松了手︰“三叔,你有没有受伤?”说着,就动手检查三叔的腰身,手臂,肩膀,他这才发现对方的脸上不仅是脏污,还有许多细小的伤口,像是被石子磨破的。
楼小拾怎么看怎么觉得李乔的动作过分亲昵了,他望了一眼李横,李横也正蹙着眉头盯着李乔,青莲则是一直低垂着头。
“我没事,都是些小擦伤罢了……”三叔不着痕迹地拉开了李乔的手,看着一字站开的李横三人,还有不远处的驴车和车夫︰“你们怎么来了?这是……青莲?”
青莲抬起了头,眼泪汪汪︰“先生,看见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楼小拾也想上前几步说些什么,不料鼻子一痒,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三叔板起脸︰“你说你们怎地这么不知分寸,大冬天还往这边赶,染了风寒可难好,都快过来,咱先生了火再说话。”
楼小拾搔搔鼻子,众人踩着碎石跟上了三叔。不远处有一小方空地,空地边上堆着些茅草,都是散乱的断茬,一看就是在废墟里胡乱拾的
。三叔从草堆底下扒拉出一些稍干的,青莲连忙递给他火石,点了半天,才将带着潮气的茅草点着,几人都围在火堆旁,车夫也寻了一处桩子栓了驴凑了过来。
火光照亮了四周,他们看见茅草堆下露出沾满泥土的书籍一角,再看三叔的手,指甲都劈了还都是细小的伤口,似乎还嫌不够,草堆旁是一个破碗,碗里是犹如稀泥一般的东西,绿不绿黄不黄,看得直叫人心酸。
“三叔,这是什么?”李乔走过去端起了碗,凑到鼻前嗅了几下,却也闻不出味。盛碗里的不是吃的就是喝的,只是李乔想象不到这东西能是什么。
“嗐,谷面糊糊都没见过啊。”说着就要夺过李乔手里的碗。
李乔拿着碗闪过了三叔的手,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正巧,您佷子我赶了一天的路还没吃饭呢,这碗糊糊就便宜我吧!”说着,端起碗喝了一口。
“李乔!”这次三叔抢过了碗。
“咳咳咳……”在大家还没明白三叔为何有这么大反应的时候,李乔就弯下了腰,捏着嗓子直咳,脸都皱在了一起。
“怎么了怎么了?”众人吓了一跳,赶忙围过去看是怎么回事。李乔还在咳,三叔也着急围着他团团转。
“水,三爷,您喝点水吧。”还是青莲机灵,抱着水罐子送到了李乔面前。
李乔喝了水,这才止住了咳,看他脸都憋红了,三叔叹了口气,李乔清了清嗓子︰“三叔,这是什么?我感觉跟喝了口沙子似的。“声音竟哑得厉害。
“什么沙子啊,你那是吃不惯。”三叔看着手里的碗。
青莲张了张口,但似乎觉得这里没有她插嘴的余地,于是将话咽了回去,还是一旁的车夫搭了话︰“这是谷子皮吧,不用说都知道,准是衙门发的赈灾粮……唉,那是给牲口吃的啊……“
李乔还看着三叔,却对一旁的青莲下了命令︰“青莲,把饼子拿出来,还有糙米,赶紧做水搁罐子里煮……”
“噢!”青莲早在一旁等着这句话呢,这会得了令,手脚麻利的很,不一会罐子里就煮上了糙米,那几个饼子也搭在上面热着。
三叔又叹了口气︰“也不全是谷子皮,只是衙门发的谷子面里混了些罢了。”
众人守着火堆,听着罐子里发出噗噗的声响,饼子热了,李乔递给三叔一张,其他人也拿了罐子上的饼,坐在一边吃了起来。
李乔挨着三叔坐下︰“三叔,我们这是来接您回去的。”
三叔将嘴里的饼咽了下去,然后扫了一圈众人,缓慢却坚定地说道︰“我不跟你们回去。”
众人始料未及,都停了吃饼的动作,李乔沙哑的嗓子也不由得提高了音量︰“三叔?”
“三叔,我们现在过得很好,家里的地种了稻子和玉米,今年收成不错,小拾还养了几只鸡……”李横以为三叔是怕跟着回去会给家里增添负担,所以将这几个月的情况粗略讲了一遍,好让他放心。李乔也在一旁跟着帮腔,说家里还喂了两头猪。
三叔听着他们的话面上挂了微笑,拉过楼小拾,赞赏地冲他点点头,却仍开口打断了李横和李乔的话︰“十一年前我来到大秋村,就把这里当成了家,哪有家里刚遭了一点灾,就卷包袱跑人的道理?这不是还有这么多人准备一起重建大秋村么。“
李横不说话了,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李乔却阴了脸,连声音都冷冰冰的︰“三叔,你留在这里可是还为了那个男人?”
三叔瞬间白了脸色,望着李乔,嘴巴开开阖阖,却一个字也吐不出,青莲和那车夫只顾围在火堆旁取暖,当自己听不见他们的对话。
火堆里发出里啪啦的声音,罐子里的动静也变成了“呼呼”的干响,一时间气氛尴尬至极。李横跟楼小拾递了个眼色,他不是一直很得
三叔的喜欢吗,想让他也开口劝劝,楼小拾冲他偷偷呲了呲牙,暗道这会能让他说些什么,也只有赶紧打岔过去︰“青莲啊,你看罐子里的米粥是不是熟了,给大家分分吧。“
青莲忙掀开盖子,用刚刚捡的树枝搅了一下底︰“嗯,熟了熟了,可是……盛在哪里啊?”
众人这才想起他们根本没带碗筷,带米也是李乔听江半提醒的,原本谁都没想到会用上。
“咳,先给三叔盛一碗,我们其他人都就着罐子吃吧。”楼小拾拿起刚刚被放在一旁的那个破碗,里面还有半下子“谷面糊糊”,他顿时又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谷面糊糊了。
“你们吃吧,我把这半碗谷面糊糊吃了就够……”三叔冲楼小拾伸手,楼小拾不落忍,迟迟没给递过去。
“倒掉!”李乔没好气地打断了三叔的话。
三叔正要够到那碗,手还僵在了半空,闻言皱起了眉头,面上也带了一丝严肃︰“李乔,这是粮食!”
楼小拾似乎都能听见李乔鼻间呼出的重气,下一刻,他将手里的饼子摔在了一旁,站起身,劈手夺过楼小拾拿在手中的碗,在众人以为他要将碗里东西泼出去时,李乔却仰脖将谷面糊糊一口全倒进了嘴里︰“三叔,您不是要留在大秋村么,好,做佷子的也留这孝顺您吧!“声音已哑得跟乌鸦叫似的,嗓子里还带着”“的吐气声。
“胡闹!”难得三叔脸上挂起了长辈的威严,李乔也不理他,抱起水罐子灌了口水,看他的表情,似是连喝水都觉得嗓子疼。
“李横,明天你们就走,把李乔也给我拉走。”
李乔也没再顶撞,抖开油布挨着茅草堆就躺下了。
48.倔强李乔!
也不知道李乔是真睡着了还是装的,半天连个动静都没有,众人就在这尴尬的气氛中默默解决了饼子和米粥。填饱了肚子,接下来就是睡觉的问题了,青莲一个姑娘家也不好跟他们睡一起,还是那车夫厚道,让青莲一人睡在了车上,他跟大家挤一块。掀开了油布,一个接一个钻了进去,旁边的火堆也不用顾着,让他自个慢慢熄灭就好。
楼小拾刚有点迷迷瞪瞪要睡着,那边就开始折腾了起来。先是压抑的咳嗽声,接着是悉悉索索起身的动静,翻来覆去好几趟,直把所有人都闹醒了。
楼小拾坐起来的时候,正看见三叔拍着李乔的后背,李乔咳声不断,光听着就让人难受,“怎么了?”大半夜醒来真是都冷到了骨头缝里,更别说现在还是冬天,楼小拾缩着脖子,拢手呼着哈气凑了过去。
“没事,就是嗓子疼”李乔几乎发不音出来,哑着嗓子跟磨砂纸似磨过一样。
楼小拾听那声音直起鸡皮疙瘩:“这么一会,怎么就这么厉害了?”
“嗐,他吃谷子皮糊糊吃得太急了呗,那玩意,做成糊糊也都是渣子,忒划嗓子。这位爷一看就没吃过什么苦,哪吃的了那个。”那车夫一看就是常在外面过夜的人,他也只是将脖子缩进棉袄里,不像楼小拾,牙齿打颤话都说不利索了。
青莲也从车里下来,正蹲在地上生火,三叔让她烧罐热水,青莲摇摇头,说水都喝完了。三叔叹口气,抱起两罐子摸进了黑暗里。
“李乔。”李横居高临下看着李乔,语气里有对他不知分寸的责怪,但更多的是无可奈何的叹息。
李乔咧了咧嘴,用那破锣嗓子道:“嘿嘿~大哥,你就别管我了罢。”
没多久,三叔捧着两盛满水的罐子就回来了,将其中一个递给青莲,眼睛却看着一旁的李横:“明天一早你们就走,先带李乔去梧桐县瞧瞧郎中,开几服药,这个莫耽误了。”
李乔也不跟三叔犟了,仍旧咧嘴笑,脸上无赖样十足:“三叔您还是别操心了,侄子说了要留在这孝顺您,这点苦吃不了哪行,不就是划嗓子嚒,多吃几次也就习惯了。”
车夫听了边摇头边咂嘴,似是赞赏李乔的孝顺。水也不用烧热,烧到温时能入口了,青莲就给李乔递了过来,然后火上做上另一罐。
“李乔,你别犟。”三叔有些急了。
李乔却还是笑:“三叔,我没犟。当初,我们走投无路时您伸手拉我们一把,现在换我照顾您也是应该的。”
车夫这次是直接开口夸了出来,跟着在一旁帮腔,劝三叔跟这几个孝顺的孩子走吧,现在的大秋村也没啥好留恋的。三叔没说话,只是给李乔又兑了些热水。
车夫打开了话匣子就开始滔滔不绝,说这十来年他也拉过许多次大秋村的活,最初这也是一个山明水秀的小村子,后来朝廷在山上开了矿,就一年不如一年了,去年秋天时他还来过一趟,山上都秃了,现下怕是连个活物都见不着,“老天爷发怒喽!”最后摇头叹息。
李乔喝了一罐子温水,可能觉得嗓子舒服点了,咳嗽声也不像刚刚那么撕心裂肺了,众人以为转天不就能好了么,谁知后半夜,李乔竟发起了热,也不知是那嗓子引起的,还是半夜起夜多了,被风拍着了,于是众人手忙脚乱,挨着他跟前生了火,就怕他再冻着。
楼小拾见车夫又被闹了起来,略带抱歉地说:“吵醒您了,真不好意思啊。”
车夫被当做下人惯了,头一次有人用“您”称呼他,受宠若惊般地连说“没事”,他见这一家子有礼又孝顺便问楼小拾用不用他帮忙,楼
小拾摆摆手:“明天若是赶路,您还得撑一天,可熬不得夜,趁天没亮您还是再睡会吧。”
楼小拾说得在理,车夫便也不再跟他客套,挨着火堆又钻进了油布里。都知道发热的话要趁早捂些汗,可这环境,别说捂汗了,能别再冻着就好,三叔将最后一点茅草堆在了李乔的脚底。
青莲从车里下来跟在一旁伺候,楼小拾也守在跟前,连连打哈欠,李横过来推了推他:“你也睡会去吧。”
楼小拾摇了摇头,刻意压低了声音:“你们都起了,我也跟着忙和忙和吧,打个水蓄个草的。”
李横捏了捏鼻梁,大少爷除了在温柔乡,哪里熬过夜,借着火光都能瞧见眼里布满血丝,声音也低沉了许多:“你睡去吧,我怕我明天盯不住,李乔那小子要再发起犟来,你也好在一旁拦着,别到时都打蔫。”
楼小拾还是摇头,暗道李横怎么能和他比,古代晚上没有什么娱乐活动,除了那个以外,大都早早就睡了,楼小拾可不一样,他可是在大学时曾经被称为“战神”的人,一连通宵五个晚上,不费劲。只是这多半年来过惯了正常的作息,猛地一熬夜,这才有点不适应,但还是比李横强,“你去睡吧,我熬夜熬惯了,这一晚上还不碍事,再说明天李乔要是发犟,还是你这个做大哥的拦得住。”
李横将手从脸上移开,抬眼瞧他,楼小拾只觉得他眼神怪怪的,待他还琢磨自己刚刚可有说了什么不恰当的话时,李横点头道了声“好”。
李横钻进了油布里,楼小拾也让青莲回车上歇去,青莲一开始还连说不敢,但碍不住楼小拾劝,说李乔这会也消停点了,用不着这么多人,赶明估计还得忙和,青莲这才道了谢上了车。楼小拾捡了几根茅草坐在了三叔旁边:“三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