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那你告诉我,你过年发生了甚么事,怎么被开发了。」
这却是问心无愧,我挺胸说道:「要说也该说是我开发人,哪轮得到别人开发我。」
「你,你,你……」小棋伸指戳着我面前的空气,我彷佛听到空气被她戳得叮咚响,「你对唐家祥干了甚么好事!」
「怎么讲来讲去都要讲到他身上!」
「那你就是认了!」
「这算甚么认了!」
小棋偷笑两声,揭开一碗粥的包装纸,小口小口地吹着热气吃。我鼓着心中闷气,将事先包好的意大利饺Tortellini一只一只放进煮锅中的深色滚水,「我包的是沙文鱼和Parmesan cheese。今晚试一道咖哩茶香鱼饺。」
小棋似乎被我转移了注意力:「咖哩加上茶?哪一种咖哩?」
「印度式Madras,」我摇摆着身体,拿出秘密调制的红褐酱料,「这是比较酸比较辣的一种咖哩。你来闻一下,这个锅子里有玄机,我是用茶汤煮饺子。我试试以茶叶中和酸辣味,酸辣味又中和饺子馅的油腻。」
小棋摇手拒绝,「你害得我现在连吃粥都觉得有薄荷味,怎能闻得出茶味?……我看你切薄荷切到发疯也不是因为太饿,只是因为相思。」
「……思你个头。」我将饺子捞起,放在水槽上沥乾。顺手舀起几大杓带有意大利饺子皮小麦与蛋香的茶汤,倒进炒锅中微微加温的咖哩酱里。
小棋煞有其事地感叹一声,「我又不是第一天怀疑你,你现在才辩解,太晚了。那时你宁可坐唐家祥的车去玩,也不跟我过周末,我就知道你有鬼。」
「嘿,要不是我有绅士风度,及时退出,你现在交得到男友吗?」
「那个才不是男友,只是试试看约会,我还不到真的喜欢他。」小棋说,「你说啊,唐家祥对你的吸引力是不是比我高?」
「我们那时没有交往啊姐姐,怎么能保留每个周末给你?你不知道男人跟男人在一起比较好玩吗?」我炒着酱料,有点生气这道酱料须用低温拌炒,安安静静,不能盖过她的质问之声。
「我知道啊。不过呢,我也相信你同唐家祥在一起是非一般的好玩……」
你要逼我出绝招是吧。我回过身来,「你再说一句,我就加十倍辣椒,让你你一会儿在舞池里面当众拉肚子。」
小棋笑开了,「好,我不说。但是,如果他欺负你,你要告诉我。」
「啊?」
「如果他对你不好,让我去教训他。」小棋被我玩笑叫多了姐姐,当真大姐风范上身,「你是好人,我天天看你做私房菜给他的样子,就知道你一心一意。我不知道你们读书读得书多的人怎么形容,我只知道那是爱的料理啦。要是他对你只是玩玩,伤害了你,我来帮你出面。」
你一口咬定我们有奸情就是了。我不想认,也不想不认,举镬铲朝她挥了一下,闷声把酱汁倒入白瓷深碟,放上饺子,淋上剩馀酱汁,点缀几枚舒展了的茶叶与两只切半的红辣椒,又以水果刀磨碎少许薄荷叶与芫荽梗,遍洒盘中。
小棋被微波食品塞饱了,对香味冷感,一迳锲而不舍与我订约:「哪,说好啦。」
我端正放好了这道成品,慢慢抬眼,凝视了她几秒。我不记得从前认识你的,也不知道你与我有没有过我和唐家祥那样的孽缘,瞧你这豪情万丈的样子,前世搞不好是个侠客型的男人,这一世没做十三妹混黑社会真是可惜你这人才了。
小棋不知我诡异地笑甚么,很放心地说:「我就当你答应了。」又在我头上拍了一下,才跳下地来开动。第一口她便惊艳:「哇,你好棒!」
我与她对坐分食,停下叉子,笑嘻嘻地说:「我知道啊。」
「我以为这种怪异组合会很难吃,所以——」她面有愧色。
「所以吃了一肚子的微波食品。现在后悔了吧?组合再怎么怪异,比例调和就会有好味道。」
她叹了口气,「我真希望自己以后嫁一个跟你一样会煮的人。说真的,不管是男是女,你应该都追得到,谁不想天天有好东西吃呢?」
——或许唐家祥正好就不希罕吧。是他来追我的,可是吃了一轮我的手艺,他就走了,或者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或者……他找到一个更会煮的人了。我亲爱的伪前女友,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好收买吗?
我岔开话头,「试这道菜是有步骤的。今次我用台湾高山乌龙,下一步要实验福建乌龙,因为我觉得半发酵茶最合适。不过第三步我要试绿茶,你觉得碧螺春好还是龙井好?再下一步,我要实验全发酵茶,例如普洱,或者淡一点的红茶,譬如英国早餐茶。」
「讲真的,我没唐家祥那么会吃,我这个助手天分很低。」小棋难得害羞地笑了一下,讷讷地说,「这些细小差别,你要找他来才吃得出。」
难道我不知道么。若然唐家祥在这里,他或许会指正我,说这些茶叶除了英国早餐茶外都太昂贵,超出午餐餐盒的成本估计。我自己都不愿去想,自己是否期待他见到传单,会与同事订制几个餐盒,吃出了酱汁的奥妙,然后赶上门来,责备我本钱落得太重。
「你做餐盒是要赚钱不是要赔钱的呀。」如果他这样骂我,我会听的。我别开目光,不要脸地想像,他接着便会得意地说,不过那些好茶你买都买了,不如通通列为我的私房选择吧。
于是两天之后,我意气用事地把说过的茶叶全订了,只是买不到好的普洱茶饼。我自己到市场逛了一趟,相当不满意,普洱独有的泥香一块比一块少,如此是达不到预期效果的。
小棋连吃了一星期的咖哩,终于讨饶了,这也没甚么,我将胃肠药往柜面上排排放好,好像供奉了几座神像。不怎么信神拜佛的我,这回诚心诚意朝药罐子们拜了拜,低下头来,义不容辞,独力承担泻肚子的差事。
餐盒在三月底推出了,小棋、我与一班工读生这一阵子便成日在网志上回应午餐订单。第一波餐盒都是冷菜,因为我们没有保温速递的本钱。又因为忙不过来,酒吧暂时改为一星期营业三晚。忙到怕的工读生一个一个走了,不知情不怕死的又一个接一个来上工。
身陷这一回兵荒马乱,我敢说自己已经忘记了去夏到今年春天的荒唐罗曼史。有时我觉得唐家祥坐在酒吧将啤酒当漱口水的情景是我的梦境;有时我招呼员工租车到海边游玩,故意踏在我俩曾一夜嬉戏的地面,无动于衷;我把小棋当大姐又当哥儿们来倾诉废话;我难得偷闲跟朋友聚会时,笑骂担任编剧的中学同学编出前世今生的骗人戏码。还有,我在家上网看影片时,已习惯避开那些身裁与唐家祥相似的演员。咦,你问我看甚么影片?这能说吗?大家心照啦。
只是,厨房食物柜里有一个小小角落,被我用木板死死钉上密封了。小棋问我为甚么这么做,我答她:「雨季快到了,杜绝白蚁入侵!」小棋当然不相信这有违常理的布置,此时我身为老板的架子就好端出来了,还她一张扑克脸,对后续提问一概不再回应。
——那个角落封死了一叠菜单,张张有着唐家祥注明私房菜色要求的手迹。他的点菜历程是我俩唯一写过的情信,我下不了手丢弃它们,至少狠得起心将之深锁。从前没有你,我也煮菜,如今同样没有你,你又不是我的缪思女神,我的灵感也不会少。
八、(上)
我的烹饪灵感没有减少,做梦的灵感也有了惊人的成长。第一次从生平最紊乱的梦中醒来,窗外市街喧声刚刚扬起,窗帘上的天光还是浅蓝色,正是唐家祥与我夜游后常目睹的天色。我坐起身来,等待心跳平缓,冷静地思考了一会儿,去拿了杯冰镇凉茶,几口灌下。人说做了乱梦、怪梦,表示身体火气大,我虽然不怎么相信中医,自小养成习惯,也觉得喝了心安一些。
我梦到唐家祥,正确地说是在那场熟悉的春梦里再次见到他,再次逼真地被他压在身下。一如既往,我俩喃喃说着甚么听不明白的语言,只是在梦里我就是明了那意义为何。我一声声叫他的名字,有时是唐家祥,有时是他的英文名Frederick,有时不知道是甚么称号,只自知是在喊他。欲望一阵一阵冲高,在我以为要缴械的时候,又去到了令我手足无措的高度。四围几乎没有光亮,我在迷糊中总是转着脖颈,想要望他的脸,想记住这个人。
记住是你给我这样的美好。
如果单是这样,当然不算乱梦,决不到要喝凉茶消火的地步,要消这种火,应该起身上网。梦没有等到我醒来,下一刻我被他翻转过身体,抱在了怀里。我昏沉的脑袋里似泛过一阵温热的泉水,冲遍四肢百骸。
到这一刻我才更加确定,我们或许不是发情乱交,是在做爱。然而他随即放开了我。
他的汗水仍然滴滴落在我的脸上,我看不真他的表情,于是对他微笑,操着奇怪的语言说:「你流了一身汗。都滴在我脸上了。」
唐家祥冷冷地说:「那不是我的汗,是你的血。」
我笑着说:「怎么会呢?」
唐家祥点点头,用一贯的认真表情说道:「我不会骗你。你自己看。」说着在我脸上揩了一把,递到我面前。这时我俩彷佛置身剧场,灯光霎时燃亮。我瞧见他手指上染着一片湿漉漉的猩红。
我错愕地说:「可是我身上哪里也不痛。」
唐家祥漠然道:「是吗?」在我俩这番对白进行之时,他一下也没停止过冲撞我。
「不痛呀,我很……很喜欢,我好喜欢你……你对我这样做。唉,我都觉得不够,不够……再进来一点,好不好……」记得我还说了这样意思的话,伴随几声杂在喘息中的短叹。
——后来清醒了回想,这种淫猥的话还真只有梦里说得出口。
唐家祥的回应依旧冷然:「可是我宁愿你怪我。」
我不明白,望定了他的眼睛,想要一个解释,但是没有机会了,再下一个场景,我已经远离他的怀抱,站在日光亮晃晃的荒野里看着他伏低了的背影。那背影颤抖了几下,如果我听得没错,从我瞧不见的脸面传来的,是哀切的哭声。
我慌了手脚。我从没见过你哭呀,你看似温顺随和,其实压抑情绪的能力要比许多自诩铁汉的家伙还强吧。Frederick,阿祥,你怎么能哭得这么伤心而不叫我陪你呢?一点也无须犹豫,我立即伸手去搭他的肩头。如果不是知道他善于节制也喜欢他人节制,我会一把抱住他的。
我没构着他。不知道为甚么,我跨上的几步全属枉然,他的背影依然孤伶伶地在那儿。我听见他说:「你怎么能不怪我,怎么可以啊?」
我当然怪你,我怪你一个人躲在这里哭也不跟我说,怪你怎么让我触碰不到。我又赶上几步,伸手再次落空,我俩竟就这样,在宽广到像时间一样永恒的荒野里,没有座标地隔着固定的距离漂移。
我急了,被他将近干涸的啜泣声打得心都乱了,你到底躲起来哭了多久啊。我叫道:「Frederick你给我过来!」一边又追上去。
接着荒野没了,荒野里明媚的天光也没了,我依稀看见唐家祥坐在另一个也不怎么热闹兴旺的地方,一块山石上,像发誓一般对着空气说话:「因为从前我太少陪你喝酒,从今天起,每年的这一天,我都陪你喝一日一夜的酒。」
……死酒鬼,要喝酒你来我餐厅喝就好了,啤酒像自来水一样源源供应,喝到你饱喝到你挂,你那张VIP葡萄酒兑换券也还没实现呢,跑上这种荒山野岭来做甚么!我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地,只急匆匆又要赶上去,听见唐家祥苦笑一声:「你要讲甚么废话、无聊话,尽管来找我讲。从前我老是不让你罗唆,现在想听都听不到……总之今天我哪里也不去,陪着你到半夜,你甚么时候光临,我都欢迎。」
这个白日是科技菁英、夜晚不是酒醉就是飙车的小子,脑袋里不知装甚么,发起癫来真是非同小可。我挥着手大叫:「你快给……快爬回来,坐在那么高的地方很好玩吗?你在练功吗?」情急之下差点口出「给老子爬回来」,为了避免文质彬彬又很尊重他父亲的唐家祥爬回来后跟我吵架,硬是改口。
我叫了几声,嗓子就沙哑了,深深吸一口气,想要再喊,却发不出声音了。因为唐家祥遮住了脸,又开始哭泣。他第一声哭泣就把我的心撞碎了,连带喉咙也像被绞碎,整个人都无助得快要散开了。你实在威猛,厨房里的名牌蔬果处理器都没这么强大。
于是我只能站在那里,远远听着他一声又一声地哀伤唤我的名字。阿文,Ariel,曾兆文,还有一些我听不出所以然的名号,就像自己唤他的方式一样,然而我知道那是在叫我。他叫得这么迫切,我怎么能不过去,可是……看起来几步路的距离怎么就是走不到呢!
你等我好不好,不要再哭了,求求你别哭了,你这个平时不哭的人一哭起来看得人心里很痛你知道吗,等我一下,等我找到一条过去陪你的路。你静下来擦擦眼泪,我就到了,你别哭。
——我们一点也不远,只不知为何我就是走不到,摸不到你。这种离谱到极点的咫尺天涯,根本就是阳世和阴间么。一想到此,我的胸口有甚么顿了一顿,忽然恐慌起来:如果自己这下真是死了怎么办。在那一瞬间我想到的不是未完成的种种梦想,仅仅是厌恶这隔阂使自己到不了他身前,唯有看着他哭而无能为力。难道往后我永远只能看着你伤心,却安慰不到你吗?一个人先死真是糟透了,这一切烂透了,你不要哭呀,等我想办法重活一趟。
八、(下)
谢天谢地,到这里我醒了。虽然是个无神论者,我发誓我醒来时真的吐出了谢天谢地四个字,好像电视剧里的愚夫愚妇。为了不要继续「愚」下去,我便喝了凉茶。凉茶让忽冷忽热的身体平稳了些,我倚着枕头,瘫坐在床上。最先的那场春梦半点痕迹也没留下,唯一留下的,是梦里无法安慰至爱之人的绝望。
呸,在梦里才是至爱之人,现实生活是段露水情缘,是夜游到擦枪走火的游戏。我从中得到了教训:两个对女人有兴趣的单身汉凑在一起,还是有可能因为欲求不满做出怪事的。做了怪事还不止,还要累到分手以后连火气大做恶梦都梦到,梦得不明不白一身冷汗,梦得……醒来发现眼眶和枕头都是湿的,鼻子也塞住了,喉头还带着一丝哽咽。
做春梦做到哭真是太鲜了。我当下决定天亮后再去买两公升凉茶回来备用。
也是个很血腥的春梦,做着做着竟然做出一身血,洒着血继续做,这算甚么东西?为了鉴定这场梦是否有判断隐性特殊性癖的功能,我很浪漫地回忆起平生……的成人片观赏经历,由小学同小朋友借来的专业演员启蒙片,回忆到昨晚睡前才看的一部业馀素人片,确定自己从未被SM主题搞到兴奋,潜意识应该也没有这方面的嗜好才对,才略略放心。
(当然,能记住许多印象深刻的影片内容是一项长才。不过,我对这种长才并不自豪。)
真的不明白梦境的意涵吗?我不答自己的问题,一手在胸前肋骨间摸了摸,没有破口,提起手掌看看,也没有鲜血。自从夏天认识了唐家祥,我有意无意地常在纷乱梦境醒来时这样检查。只是那些梦远远比不上方才的详细真实:情节详细,悲伤真实。
我恍恍惚惚合上眼皮,幕落下一般的黑暗里我又看见唐家祥的脸,是他正在进入我身体的神情。我从没看过他在这时刻的表情,说到底我们也才做过两次,梦里一次虚拟只能算半次,大年初一又一次,更没甚么进入不进入。两次我都没法看着他的脸,这神情只是我的幻想。而这次错觉乍现,我看见了他的面上满是鲜血。
我赶紧睁眼,在自己额上打了一下,以为挨着枕头久了又不慎睡着。不是梦,而梦里我看得真切,他的脸干干净净,除了性感的汗水外甚么脏污也没有。脏的是我鲜血漫流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