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大树一样高 上——阿素
阿素  发于:2012年06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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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又是为什么?”

“小朋友记不起我们,但我们教给他的东西却会留下来。”

杨昭商答得很快,他看着一个个和父母相偕离开的孩子,笑得淡淡的。

“虽然六岁以前的记忆是短暂的,但是学龄前的孩子,他看见的每样事物、听到的每句话、每首歌,被灌输的每个观念,都会

在他成年之后,转为另外一种更潜在的形态,在内心深处沉眠下来。”

杨昭商语调轻柔地说,“如果你念过一些幼童认知学习的书,就会知道,我们成人的价值观也好、性格也好,多半都是在五岁

以前就已经形成的。对性别、对金钱、对家庭、对人生,甚至对整个社会的观念,消极或积极、乐观或悲观,都远比我们有记

忆前还要早,就深植在我们心底深处。”

他看着我笑。

“你会发现越是成人时学到的知识,就越容易被轻易推翻,今天看了宣导影片可能觉得喝酒不好,第二天看见喝酒有益的报导

,就又放心地牛饮,就像蛋白甚至蛋壳那样,很容易被剥除。”他比划着解释,

“但是小时候学到的东西不是,他会跟着你一辈子,像烙印一样,那是你无论如何想改变,都可能改变不了的。”

我默然无语,心中多多少少可以理解,这就像我到现在依然记得,我小学一年级时,曾经被一个女孩子当众剥裤子,嘲笑我不

是男人这件事。这让我从此无法以裸体面对任何生理女人。

“正因为他们不会记得我们,正因为这个年龄的教育,不会留在任何人的记忆里,所以我们才更加重要。”

杨昭商双手握着拳头,眺望远方渐落的夕阳,忽地又一抹苦笑。“就是因为确信这件事,所以我才会工作到即使老婆都不见了

,还停不下来的原因啊。”

我看着这间占地广大的幼稚园,“这是你老婆离开你的原因吗?”

杨昭商看着我,眼神十分复杂。

“啊,这也是原因之一吧。”他说。

******

立树到幼稚园就读的事就这样决定了。

令我惊讶的是,原本对去念书这件事感觉可有可无的立树,在我告诉他整件事原委后,他竟高兴得跳起来抱住了我。

“谢谢恒恒!”立树整个脸放红光,“谢谢恒恒,我喜欢恒恒了!”

我被他的眼神盯得脸红,立树的声线实在像秀朗,特别是他兴奋起来叫喊的时候。被他用那样的声线叫着“恒恒”,虽然明明

就是个不满六岁的小孩,我还是有种秀朗在我耳边说话的错觉。

他以前一有什么开心的事,也总是这样抱着我,像是怕忘记我名字似地叫着“恒恒”、“恒恒”。

不过我也不会为此而感动,小孩子的喜恶本来就是这样,廉价的要命。今天这个人给他一块饼干,他就说我最喜欢这个人,明

天这个人勒令他早点上床睡觉,他又会说什么“我最讨厌谁谁谁了!”,我才不会被这种情绪化的技俩骗。

杂货店老板看起来很遗憾的样子,当我跟他说立树要去幼稚园的时候,他说这样就不能天天见到可爱的立树了。但立树答应他

每个礼拜放假,都一定会来看老板。

“你要来喔,我们打勾勾!”老板含泪握着立树的手。我看着立树认真和老板承诺的表情,不由得在旁边笑了出来。

我本来以为以立树那种早熟的个性,进幼稚园以后搞不好会被排挤,没几天就会哭着跑回来说他不上学了。

但没想到立树意外地适应,进去前几天,他每天都情绪亢奋,抓着我说些幼稚园的趣事。他好像很受幼稚园小女生欢迎,听带

大班的女老师说,立树一下课就被女孩子围着,立树会把自己画的画,编成故事讲给其他女生听,据说在孩子间大受好评。

上回那个小勇好像也很喜欢他,连上厕所都要抓着立树一块去。

立树喜欢幼稚园,我倒也落得轻松。我每天晚上去幼稚园接立树,清洁公司的工作多半做到很晚,有时候从接案的地方回来时

,都已经是十点十一点了。

每次踏入幼稚园时都静悄悄一片,其他同学早已经被接回家了,连老师都走得不剩一个。幼稚园里除了立树,就只剩杨昭商了

我不得不佩服这位大猩猩,就算我工作得再晚,每次来接立树时,都会看到杨昭商陪在他身边,拿着一本童话书,和立树谈笑

说话。

有时候是杨昭商讲故事给立树听,有时候立树就像对我一样,把自己编的故事讲给杨昭商听。

“就是有只虫……变成了一只鸟,所以虫宝宝就要去找他。”

“嗯,是虫变成鸟啊,那是什么虫呢?”我有时候站在门口听,他们一大一小的影子交叠在一起,乍看起来真像一对感情很好

的父子。

“是瓢虫。”

“喔,原来是瓢虫,那为什么是瓢虫呢?”

“因为他要变成鸟啊,他想要飞。”

“喔?那立树也想变成鸟吗?你想飞吗?”

杨昭商笑着问,把立树从地上抛了起来。

立树学会把杨昭商当成幼稚园特制单杠的习惯,有次我踏进教室里,发现立树整个人攀在杨昭商的肩膀上,在离地三倍身高的

空中,和杨昭商玩得不亦乐乎。

杨昭商把比较晚回家的孩子都集中在新设的图书室里,就是上回我打扫的那一间。

每天他看我过来,就会一声不响地站起身,到橱柜里拿扫把,和我一起打扫起教室。我为了不要欠他人情,打扫得特别卖力,

但有时累得浑身骨头都散了,实在心有馀而力不足,扫一扫地还打起盹来。

杨昭商却也没有取笑我。有次我在厕所门口撑不住睡着,醒来时人已经在小朋友午睡用的教室里,身上盖着杨昭商的外套,而

立树还在隔壁教室听杨昭商讲故事。

我顿时脸烫得跟铁板一样,不单是自己说出口的承诺无法履行这种事,我竟然睡到被另一个男人抱着走而不自知,实在是够丢

脸了。

那之后我死都会撑着眼皮,不让灵长类看轻我们人类软弱的一面。

有时候我下班得比较早,杨昭商还会邀我在那里吃晚餐。

我一开始婉拒,但杨昭商很快笑着说:“那是给学生煮晚餐时剩下的食材,不吃也只是浪费掉而已。”

我常常赶不同的雇案,中间没什么时间吃饭,不是胡乱吃些饭团,就是空着肚子直到下班。杨昭商的提议对我来说极为诱人,

我也就半推半就地允了。

杨昭商手艺非常好,不愧是独身两年的男人,虽然食材都是些剩下的高丽菜渣、菜头和肉末之类的,他有时候做借厨房炒饭,

有时做韩式煎饼,老实说都好吃到让我差点把手指咬下来。

天气渐渐冷下来后,杨昭商干脆把小锅子拿到图书室桌上,就地煮起了杂菜火锅。

立树相当喜欢火锅的样子,开心地跳上跳下,我想那是因为火锅让他想起了团圆,想起了家人。

杨昭商替立树盛一碗,又替我盛了满满一碗猪肉。

“你应该多吃点肉。”杨昭商常对我这么说。

“我健壮得很,想让自己感冒请假都很难。”我没好气地说。

“你太瘦。”

“这是标准男人的身材和体型好吗?”我强调了一下“体型”。

“以BMI标准来说你还是太瘦,我常替小朋友计算这些,你一目测我就知道了,特别是你每天工作量这么大,食量还这么少,久

了你的胃一定出问题。”

我想说我又不是小孩子,而且大概是以前和秀朗吃遍山珍海味,离开公司以后,我曾经有段时间吃不下任何东西,吃什么都觉

得心悸想吐。

我想这是上天给我的报应,因为过往的我生受了太多本来我不应得的东西。

但是杨昭商的东西确实很好吃,更重要的是有家常味,这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明明只是个单身的失婚男人。热腾腾的汤流过

胃里,真有杀死所有偏食病毒的力量。

有天我赶来幼稚园,走进图书室时,才发现立树已经睡着了。他身下裹着幼稚园的毯子,上头还盖着杨昭商的外衣,两手枕在

脸颊上,睡得安详无比。

杨昭商就在他身边守着,见我进来,比了个“嘘”的手势。我和他相视笑了笑,两个大人安静地去拿扫具,照例清扫了整间幼

稚园,回到图书室时,立树还在熟睡。

我想让立树多睡一会儿再走,我自己也想休息一下,就席地坐了下来。

“要我替你按摩吗?”

18

“要我替你按摩吗?”

杨昭商的声音忽然在我背后响起,我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杨昭商那双比一般成人都要宽大的手掌已经按上了我的肩。

我吃了一惊,身体立刻本能地起排拒反应。

但杨昭商的手又暖又充满力道,姆指刚好按在穴道上,瞬间僵硬的血液像是活络过来似地,从脚趾一路通到四肢百骸,舒服得

让人忍不住想开口呻吟。

虽然很没用,但我的身体在瞬间就放弃了抗拒,任由大猩猩在我的背上揉捏推拿。

“……你还真是什么都会。”我把头埋在双臂间,闷闷地说。

“我前妻是做Sales的,回家也常腰酸背痛,我常像这样帮他按摩小腿。”

杨昭商笑着说,他还真挪到我身前,把我的脚搬到小凳子上,用同样的手法揉起我的脚踝来。

我心里一阵涟漪,想像起杨昭商蹲跪在妻子身前,一边和他谈笑,一边动手按摩小腿的情境,而杨昭商的脸不知为何代换成了

秀朗,而他的妻子变成爱文。我彷佛看见秀朗用对我一温柔的口吻,对妻子说:‘累了吗?累了就早点歇着吧,文文。’

杨昭商当然不知道我心里想什么,我看着他专注的神情,这人似乎就是这样,做什么都专心致意,和林秀朗完全是相反的类型

这样的男人,为什么妻子会甘心离开他呢?我本来以为和孩子流产有关,但那天他又说,工作忙也是原因之一。

那天我没有继续问下去,我自觉和这个人已经聊得太深入,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人和人,特别是男人和男人间,还是保持距离

比较好。即使如此我也知道,我对这只大猩猩已经某些程度改观了,从灵长类猿猴科进化到人科猿猴属之类的。

后来我都尽可能晚些才到幼稚园,去之前也一定吃过晚餐,不再让杨昭商开伙。

倒不是怕杨昭商什么,而是怕我自己。

我是一个寂寞太久的人,这样的人,即使是一只养了两年的枫叶鼠,也会轻易地对它产生依恋。

杨昭商毫无防备,把我当成了同是天涯沦落人,无依无靠的单亲爸爸,以他泛滥的爱心想给予我和立树温暖,这样的情操,就

连我这种凉薄的人,也不得不一洒感激之泪。

但是我没有办法。那天杨昭商替我按摩,最后要按摩大腿时,我就推说我该回家了,匆匆站了起来,过去叫醒立树,留下有几

分错愕的杨昭商。

我不能让他察觉,光是那几下光明正大的按摩,就让我差点在他面前勃起了。

还有件令我惊讶的事,我本来以为秀朗已经完全忘记立树的事,以他的个性,好不容易有个笨蛋替他接收私生子,他当然是能

越快从脑中删除这些资讯越好。

但月底我去刷薪水簿子时,却意外发现户头里平白多了三十万元。

汇款日期是这个月中,我一开始惊慌失措,以为是哪来的诈骗集团。后来定下心来一想,想起那天秀朗带立树来时和我说的话

,越想越觉得只有他才会汇这笔款项。

老实说我一开始十分挣扎,三十万不是笔小数目,特别是对户头长期只有四位数的人来说。

我当下就有股冲动,去领个一万两万出来,替立树买些新衣服,我这里没有童装,就算向邻居和同事募集,也只捐得出一件两

件,立树两套衣服已经轮穿一个月了。

但我知道这笔钱我不能拿,并不是觉得秀朗没有欠我,他确实欠我甚多。但是拿了这笔钱,会让我觉得抚养立树变成一种交易

,而我还同意那样的交易,这种感觉很差。

我想把那笔钱汇回去给秀朗,但是秀朗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竟然让我反查不到汇款来的帐户。

我想了半天,只好把那三十万全部领出来,装在一个大信封袋里,打算周末下班后去一趟邮局,把这些现金通通寄回公司。

那天我把立树带去幼稚园,到公司上工时,组长告诉我今天有新的雇案。

“仰德实业的案子,他们要办创业二十周年的庆祝酒会,原先的清洁人员不够,就请我们去做事前打扫,顺便帮忙企画单位做

一些简单的布置,这是整日的案子,可能会到很晚,你们有妻小的记得先打电话跟家里说一下。”组长宣布。

我在一旁怔住了。“仰德实业?”我的表情一定很像吞了只青蛙:“是……林秀仰先生的那一间……”

“喔,总负责人是叫这个名字的样子。 ”

组长轻松地说。“怎么,他很有名吗?”

我脸色苍白,这案子需要的人多,全组都得出动,我当然也不可能置身于外。我穿上清洁人员的灰色制服时,却发现自己的手

指微微发着抖。

说实在的,事隔已经快要七年,公司里的人事更迭,除了小K和林秀明那些人,整间公司认识我的人已经不多,最多就是茶馀饭

后时聊起,林副总以前有个夸张的特助什么的,就只是这种程度而已。

仔细一想,我也没有什么好怕的。毕竟我也没有做错些什么,但不知为何就是止不住颤抖。

好在酒会的会长在二楼宴会厅里,我们的工作范围也只限定在那里,我知道重要的部门,像是业务或是经销部都在七楼以上的

楼层,二楼的话根本碰不到多少员工,这让我多少松了口气。

工作在风平浪静中进行了一个上午,酒会的总召是个公关部的女经理,我不认得她,应该是我离开公司后才来的新人。他人很

随和,还买了便当请我们全体。

“辛苦了辛苦了,不好意思,明天就是酒会了,我们这么晚才请你们过来,因为实在是人手不足。”

女经理笑着说。组长忙和她寒喧,我们在宴会厅落地玻璃的一角找个地方坐下,纷纷吃起便当。

这时有辆轿车驶到公司楼下,司机下来替后座的人开了门,里面有个人走了出来。我一见那个人的面,不由得呛了一下。

那个人是林秀仰,七年不见了,他变得更加苍老了些。直到现在,我作梦都还会想起他把热咖啡倒在我头上那一幕。他在我心

中已经成了烙印,成了一根刺,我的心魔。

但现在再实际看到他,我竟觉得有些复杂,他看起来走路不大稳,得靠旁边司机扶他出车子。就连当初那双色厉内频难劬Γ?/p>

也变得有几分涣散,我记忆中的大魔王,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一个完全普通的老人。

有个人从另一头开车门出来,快步踩着高根鞋奔到林秀仰身侧,代替司机扶住了他。

看到这个人,我的心脏更像打翻了一锅醋,扭曲酸涩成一团。

那个人我再熟悉不过,在公司里可能仅次于秀朗和小K,那是秀朗过往名义上的妹妹,现在是妻子,林秀仰的义女林爱文。

我第一次看到爱文,是透过秀朗介绍的。她是个很普通小康家庭的千金,父母似乎和林秀仰很有些交情,却不知什么原因都不

在了,林秀仰就名义上收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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