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不把他当做一盘菜。
萧正楠舔舔嘴唇,顺势在椅子上坐端正了,不满的嘟囔道:“我爹也真是的,他自己要给洋人卖命也就罢了,
做什么非要拖我下水?他不嫌丢脸,我还怕日后被人戳脊梁骨呢!”
周睿东不接他这话,密切留意着四周的动静,同时不显山不露水的观察此处的环境,他发现这里与其说是使馆
区,但事实上更接近军事管辖地带,这里不仅建有大小炮台、不计其数,另外,到处遍布着与清政府缔结议和
大纲十二条十一个国家的兵营,隔半个钟点便会有一队士兵踢踢踏踏的列队跑过,他们隶属于联军的常留军队
,公然端着刺刀出入租界地行使分保使馆的职责,而东郊民巷这片国中之国,早在1901年以后就不准中国人在
界内居住了。
周睿东呵出一口凉气,忧心忡忡:抱定“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方针的统治集团尚且要仰仗洋鬼佬的
鼻息度日,何况是他们这些没有一兵一卒的生意人?想到这里,越发觉得胸间横亘一口恶气无法排解,憋的难
受,周睿东叼着烟卷抬起屁股,从裤兜里掏出一份请柬,请柬是大红色、上面撒着金钿、烫着金字,被他揉的
皱皱巴巴、咯抽打蛋,和一张漂亮的废纸差不多。揭开一页,上面写了几行半文半白、文理不通的蠢话,不外
乎耗费心血找了一套冠冕堂皇的高调言论支持他们无耻的侵略行径。周睿东摆出玩世不恭的态度,玩耍似的捏
住烟头隔着那块半硬不软的纸板,把通商行船条约六个大字熏的焦黑、车厢里充斥着烧胡的味道。
今晚的重头戏是英、法、日三国大张旗鼓的与当局签订新的通商行船条约,有了这些条约的支持,一方面为外
国轮船航行于长江上游和其他内河保驾护航,另一方面也为外国资本在内地设厂、开矿、倾销商品提供了有力
的条件。得到好处的三国驻华公使,越发的志得意满,高高的翘起尾巴来,他们刻意要把这场名为友好交流,
实则丧权辱国的签约仪式办的轰轰烈烈、热热闹闹的。
正在他腹诽鬼佬的无耻时,一位鬼佬——葡萄牙军官上前叩击车窗,微微弯了腰,“先生们,请出示邀请函!
”他说话的同时也带着公式化的笑容将车里的人快速的扫视了一遍。当打开周睿东递过来的请柬时,可以看到
这位年轻的校级军官嘴角明显的抽搐了一下。“很抱歉,我想是我太不小心了!”没有等葡萄牙人发难,周睿
东主动用一口流利的英语说明原因,并调皮的晃了晃手里的烟头。对方听明白了,不禁向他投去诧异的目光,
而看车里几个人穿着打扮都是贵客的身份,不像不良分子,车窗前也贴着官方下发的通行证,他无意拦截这种
车辆,因此把请柬送还给周睿东后,礼貌的说了句:“祝你们玩的愉快”退开几步,示意前方哨兵乖乖放行。
宴会预备在英国大使馆里举行,从外型上看这是一栋典型的四层欧式建筑,内里却是中西结合,物尽其用。大
厅里金碧辉煌、人头攒动。绘着西方宗教油画的天花板上垂着珐琅吊灯——实际上这是一只镂空雕花熏炉的盖
子,产地景德镇,出处来自被焚毁的万寿山清漪园,地上铺着猩红的天山地毯,角落里摆了几圈真皮沙发,处
处泛着暴发户似的俗气。
周睿东他们过五关斩六将的进入会场,临进门时还要通过安全检查,也就在这时萧正楠和执行公务的士兵发生
了口角,原因是那个红毛鬼子对李凝秋做了点‘不规矩的举动’,周睿东觉得他有点无理取闹,凡是进入会场
的不论男女老少都要接受搜身检查,避免携带威胁物品,既然是搜身那就免不了有身体上的接触,再说李凝秋
固然漂亮,也是个男人,至于他急成这样,然而这话总是不好说的,周睿东想损他两句没出息的话,结果只是
吭吭的捂嘴咳嗽了几声。
“我操你妈的,我操你妈的,你等着……等着……”萧正楠为了要为心上人出头,连洋枪队都不怕了,周睿东
和李凝秋一左一右的把他架了进去,萧正楠还在不住的回身嚷骂,面皮涨的通红。
李凝秋一派与世无争的闲淡,他们出身梨园的见过的人多了,所以他并没把那刚才的不愉快记在心上,不在意
归不在意,可看到萧正楠气成这样,他暗地里也非常高兴,起码有个人是真心爱护自己的。在休息厅落座后,
李凝秋脱了外面长袍交给听差,显出里面笔挺精干的西装,一把从周睿东怀里拽过斗气如牛的萧大公子,当着
众人的面前,叭的和他亲了个嘴儿,又贴面挨耳的不知说了些什么,萧正楠的情绪才渐渐平静下来。周睿东要
笑不笑的呷了口红酒,摇摇了头——可见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他这位老世哥真不让人省心,自己家里屋里
关着的那个又何尝不是?
会场的中心摆着十来排长椅,顶头临时搭建了一座一人来高的主席台,上面放着四把椅子,一张垂着绿色围子
的长条桌,当间还拉着电线、架了个话筒绞手支架,周睿东坐在沙发上,眼睛却一直盯着主席台,一名中等身
量剪了辫子的华人翻译官从台子一侧的木头梯子上连滚带爬的滚到了铁架子前,他掂起脚尖把话筒的高度略微
调整,对着它“扑哧、扑哧”吹了几记气声,一般这种高级会议场所四周都分布有音质效果上乘的喇叭,于是
他很满意的听到自己的‘扑哧、扑哧’吹气声被放大了诺干倍回响在大厅内。
萧正楠原本正抱着李凝秋玩闹,听见这吹气声,便向台上看了一眼,然后指着台上那名翻译官兼司仪对周睿东
说:“这人你知道谁吗?”
“谁?”
“乌大傻啊,以前在正阳门外扛包窝脖的那憨货!”
见周睿东没反映,萧正楠砸吧着继续说:“操!我从家里搬家的时候还雇他驮过家具呢,你说,现在这世道也
稀奇了,这头野驴去了趟日本把脖子上那个大包给剁了,留了碗口大的疤,回来嘿……成人成仙了,可是牲口
穿上衣裳学人也学不像啊,乌大傻咋就当官了呢,洋鬼子看上他哪儿了?你听他说话那水平,妈的,跟老子放
屁一个音调!”
周睿东捂嘴又咳了几下,手里夹根烟卷,对他一指:“哥哥,我得批评你,你这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啊,背
后骂人,不仗义!”抬起另一只胳膊低头看表,知道马上要到时间了,于是掐灭烟头挺身站起,张张罗罗叫上
萧、李二人向观礼台走去。
他们来的时候观众席早已坐满了人,看上去赤橙黄黑、五谷丰登的一片发顶,与会人员大部分都是各国驻华的
高级官员,还有一小部分就像周睿东这样的‘亲善良民’。萧正楠和李凝秋手拉手,一边喊着“借过,借过”
一边在前开道,周睿东跟在他们屁股后头也是往前挤,眼看到地方了,却不防身后有个人拉住了他的手臂,周
睿东斜眼一看,登时吃了一惊,他张了张嘴愣是没敢认.
十九
伊恩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遇到周睿东,他显的很高兴,今天他穿了身哔叽尼料子的军服,配有马刺和绶带。
周睿东看不出来伊恩的军阶,但从那些人对他毕恭毕敬的态度来看,恐怕至少是个校级军官。
将头上戴的军帽脱下来托在右手,伊恩对周睿东发出邀请:“周,没想到这么巧?”
原本坐他左边那个小个子日本翻译官这时就非常主动的站起来,把座位让给了周睿东,自己则坐到后面那排去
了。
周睿东尴尬的站那儿,不知伊恩存的什么心思,犹犹豫豫的就琢磨怎么拒绝合适。
伊恩就笑着说:“快坐下吧,典礼马上就要开始了!”
周睿东忙向四周看了看,果然见该到场的人都来的差不多了,他这样一直站着,确实不合适。
萧正楠他们见周睿东没跟过来,还在那儿到处踅摸呢,这会见他朝这边点点头,就明白周睿东遇上了熟人。
周睿东刚落座,伊恩马上向周睿东做了个全新的自我介绍,话是说一半留一半,但周睿东留心听他话里常提及
军事架构、部门组织、里面特别说明了他和他所在的那家医院隶属八零二集团军等等。
对于这些洋鬼子掩人耳目的种种手段,周睿东以前多多少少听说过些,他就认为这个伊恩。阿比什大概从事的
是情报搜集一类的间谍工作。思及至此,周睿东对这家伙就更加厌恶,原本心里对他存有的一点感激尊敬也荡
然无存。后来伊恩和他说话,周睿东也懒得搭理。伊恩。阿比什见周睿东冷个脸对他爱理不理的就觉得挺没面
子,又不咸不淡的搭讪了两句之后典礼正式开始。
周睿东他们这些人是没有资格站到台上去的,但是萧正楠他爸做为商会会长便勉勉强强在上面占了个角落的位
置。周睿东在台下坐着听的昏昏欲睡,伊恩也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这时就顺手递过来一块儿绿纸包装的口香
糖碰了碰周睿东的胳膊:“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周睿东打了个哈欠,习惯性的摸摸裤兜却发现烟没了,说了句谢谢,接过口香糖放在嘴里没滋没味的嚼,正想
管伊恩要根烟提提神呢,就听见轰隆一声,像是从台上传来的,又像是在外面发生的。周睿东还没反映过来是
怎么回事,伊恩拽住他,几乎是半拖半抱拉着周睿东就往跑,呜呜的警报和慌乱的人群混杂在了一起,到处是
爆炸的粉尘、硝烟和惊慌失措的尖叫,在被不可阻挡的汹涌人潮挤出那道行将就木的门时,周睿东极力的回头
望了一眼——临时搭建的台子仿佛成了众矢之的,炸成了一片又一片的碎末,呆在那上面的人可想而知会有什
么下场。他想返回去找找萧正楠和李凝秋,结果被人用枪赶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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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初晚饭只吃了两个糯米麻团,整整一天他左眼眼皮就跳个不停,人也心绪不宁的。
梆、绑、梆,更鼓声传来,夜已经很深了,可周睿东还没有回来。
旭初拄着下巴颏盯着手下的毛笔字,一、人、个、大、小……本来早该烂熟于心的,现在却好像完全不认识了
。
凤故坐在灯下纳鞋,一边陪他,一边偷眼看,旭初这幅似被人吸了魂的死狗样儿,一点没落全入了姑娘的眼,
一个没忍住,她便笑了出来,咯咯咯咯银铃般的笑声倒把旭初唬的打了个哆嗦。
凤姑放下手里的活计,搬凳子坐他面前,朦朦胧胧橘色的烛光照在两个孩子的脸上,说不出的好看。她从袖子
里掏出几块琼锅糖,糖切成的四四方方的小块儿,使了块极净的绿手绢包着:“知道你晚上没吃饱,特意给你
留的!”旭初看了看,却没伸手去接,他说他不饿。三姑无所谓的笑笑,又捡起刚放下的针线,这时门咿呀一
响,烛台上黄豆大小的火苗被风吹的跳了两跳,隐隐的纱窗映着一个人的影子,活像戏台上演的皮影戏。
旭初蹑手蹑脚的摸黑七扭八拐的出了大门,外面没什么人,冷清的有些可怕,旭初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一
路低着头只顾向前走,他其实是有些怕的,不光是怕,还很迷茫。
旭初平时是很少出来走动的,京城又这么大,别说他并不晓得周睿东去了哪里,就算知道了,他也不认得路。
他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跑出来干嘛,不是没事找事吗?另一方面,旭初又没法坐等下去,两条腿仿佛有了意
识一样,他越想停下来反而走的越快,小脑袋瓜也尽想些有的没的。
旭初就在那儿想,难道周睿东又遇上劫道的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个头来,旭初便左右开弓的给了自己两耳光、又朝地上呸的吐了口唾沫,还在原地跳了三下。
他一向迷信,不求个安心是不行的,什么事都是好的不灵坏的灵,旭初其实并不希望周睿东出事,但你要问他
原因,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觉得整个心都揪起来那么的疼!
旭初这头光惦记周睿东了,压根没留心四周,走到一个拐弯的地方,脚下好像踩住了什么东西,差点给他绊倒
。
晚上路边没灯,这又是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僻静角落,初旭就更害怕,他就怕那些鬼啊神啊的。
借着微弱的一点月光,旭初低头一看,好悬没吓一跟头,只见离他能有一米不到的地方趴了个人,面朝下趴在
地上,一动不动,也不知还有没有气,旭初刚才正好被他绊了一下。
旭初岁数不大,但也知道遇到这种说不清的事也该能躲就躲,要不然就得因此惹上官司。
没想到他刚转身,就听身后悉悉索索的有了响动,这下旭初整个人都懵了,站那儿就没敢动。
“救……救命……救救我……”
二十
旭初到底是小,经历过的事也少,让他救的要死不活的大个子确实难为了他。但什么事逼在那儿了,就是硬着
头皮也得干。旭初的心也软,见死不救的事他也干不出来。
挪过去把人翻了个儿,发现这人脸上只有两道划伤,身上一时也看不出来伤在何处,旭初摇了摇了他:“哎!
活着呐……你……你家在哪儿啊?”旭初心里还是慌乱,也不管他是好人坏人了,反正想着好歹把人送到家里
去白。
“救……救我……咳咳……”这人颠来倒去的就这么一句话,说完还吐了口血没,好像随时都可能送命似的。
旭初一皱眉,心说,祖宗可千万别在关键时候掉链子啊,要不光凭我这小身子板可架不动您老人家,他仔细看
了看那人的面相,天庭饱满、方口高鼻又不像个短命鬼,身上穿的不怎么的,看来不像有钱人。
旭初就想摸摸这人身上,看能不能找点可以证明他身份的东西,然而旭初刚把手探进那人怀中,便被人扭住了
膀子,再使一点点力气,估计他那胳膊就得脱臼。这下旭初可不干了,龇牙咧嘴的骂他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
“操你娘的,我我我……哎呦……你他妈赶紧放开……你……你真以为小爷稀罕你那点钱呢……实话告诉你,
我家……我家有的是钱……”
知道是一场误会,那个人也感觉挺对不住旭初的,但到底是受伤,伤了元气,又折腾了一番,这时就彻底的精
疲力竭,是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了。
看的出男人也是个薄脸皮,大约生平没有求过什么人,况且还在没有搞清楚事情之前把人给得罪了,他张了张
干的掉皮的嘴,好不容易说了几个字:“这位小哥,对不住……劳驾,劳驾扶我起来!”
旭初倒不是个小心眼的人,心里不高兴,但不是有那么句话吗,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该帮的忙还得帮。
原来这人伤在腿上,像是中了一枪,旭初便拿肩膀把人架了起来,那人还不忘把跌到泥里的破帽子拿过来拍干
净戴上,一条腿虚虚点地、一拐一拐的往前走。
路上两人谁都不吭气,各有各的烦心事。
好在这个人对附近的地形熟悉,指点着旭初进了间平房,屋子破破烂烂的,只有一张床、一张桌,还都是掉了
漆的,脏衣服揉成一团仍的哪儿都是,旭初把人放床上躺好,点上麻油灯,找了一圈,发现这地方竟然连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