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凝秋对此毫无知觉,抑或是不屑一顾的冷冷退开,目空一切与周睿东相视,他那嘴边竟突兀的呈现出一圈笑
纹,围观者却又不知他因何发笑,这就好比一个时常不写字的人突然握笔作出一篇文章来,那字迹想必扭捏的
让人心惊胆战,李凝秋垂下眼帘边说边漫不经心整理脖子上挂的领结:“周老板,这次的事是个误会,我会跟
力闻解释,她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周睿东仍旧盯着他的手指:“力闻是谁?”
萧正楠抽噎着回应道:“是天津卫一位师长的姨太太!”
周睿东会意的点点头,他一早就料到萧正楠玩戏子迟早要惹祸上身,可谁能想到却是自己代人受过,而萧正楠
这回的对手居然还是个女人。
周睿东使劲搓了搓脸,刚想和他们再聊两句,旭初提了一篮子核桃走了进来。
屋子里三人的视线马上不约而同转移到了他的身上,最为大惊小怪的要数萧正楠,他刹住了杀猪般的嚎啕吭吭
的擤鼻涕,眼中带着迷惑的光泽端详对过立定的那个秀气可爱的小少年:“小周,这是谁哇?”他扭头去管周
睿东讨教。周睿东给旭初使了个眼色,旭初抓耳挠腮答应一声放下篮子转身就想离开,萧正楠却不依不饶的追
问旭初的身份,并且热情的拍拍自己旁边的位置,向旭初招手:“来,来,来,过来坐呀!”
旭初腿脚犹如灌了铁铅一般,沉重的迈不开步,他隐约猜到这两个生人或许是周睿东的朋友,碍于双方的低位
和身份,那自己就更不应该和人平起平坐了。周睿东本想含混过去打发了萧正楠,可看他这三三八八的阵势,
恐怕挖不到艳情不能够甘心,故而也就释然一笑,拉过旭初抱在怀里坦言道:“陈旭初,我养在屋里的!”
萧正楠和李凝秋获悉了旭初的身份,不由得又回头用复杂、暧昧的眼神在他身上加工了一遍,李凝秋待人终是
冷冷的,坐了不一时觉得乏闷便下楼信步走到小花园里闲逛去了。萧正楠是个人来疯,又捕捉到周睿东这样一
个惊天大秘密,越发的病的不轻,死皮赖脸的缠着旭初问这问那,眼冒精光,全说些田间地头的荤话。
旭初年纪小、面皮薄,没有经历过那方面的事,直听的面红过耳,臊的起了一身的鸡栗,忙不迭挣脱了萧正楠
,拿了个小铁锤蹲走廊里给周睿东砸核桃去了。他心里此时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反正就是难受,究竟因为
啥难受,他也说不好,一个人乒乓乒乓的卯足劲砸出一小碗的新核桃仁献宝似的端给了周睿东。
萧、李二人告辞之后周睿东现下心情大好,他看旭初今天穿的干干净净、衣裳上甚至还带了香皂的清新气息,
心里欢喜的了不得,张了嘴巴,啊了好长一声,旭初连他喉咙里的小舌头都瞧得到,那意思再明白不过,是叫
旭初喂的意思。
旭初哦哦的应着,慌不择路的跑到病房里自带的卫生间里洗了手,他也晓得周睿东是个爱洁净的人,特地打了
三次香皂,把小手洗刷的白白嫩嫩,粉亮透光的才款款走了出来。周睿东头枕手臂,仰卧在靠背垫子上欣赏旭
初笨手笨脚的剥核桃,屋子里原是充满了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现在几乎全消失不见了,只留满满一室的清香
。
一碗核桃,两人分吃。只是吃的俩个人心情各不相同,旭初把事情搁肚子里反复回味,越想越是冒酸泡——以
他现在的资质确实也只能做个屋里养的。不小心嚼了一块核桃皮,苦了吧唧的涩味直窜他的脑门,旭初气愤愤
的拧起眉头、吐出一大截的舌头,周睿东看在眼里,控制不了一样的哈哈大笑,床板被震的上下颠仆,旭初悄
无声息的凝视那张笑脸,怔了足有三、五分钟,他暗自吞了口苦涩的唾液,收拾了果皮碗碟一转身躲的远远的
,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慢慢疯长起来。
三三两两路过的护士都对台阶上那道孤寂单薄的背影投下好奇的目光,她们唧唧哝哝的说笑着走远,谁也没在
意背后的少年到底在心里算计些什么。
十七
旭初和凤姑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小丫头惊喜之余也大感意外,本来旭初三番五次的拒绝她的好意、不把她的
友谊当作一回事,她该恼羞成怒才对,可那天旭初主动上来找她搭话,她便将那些仇啊、怨啊的统统自动从脑
内过滤出去了。旭初发育的迟,在凤姑跟前不显个头,凤姑天生是个瘦高个,脚下又穿了木底小弓鞋,没来由
的便比旭初高了一小截。
凤姑第一次看到旭初,就觉得他长的灵性精巧,仿佛是给什么能工巧匠量身打造定做出来的一枚定海神针,小
是小了点,但贵在顶天立地、造化神秀,一晃两年过去,旭初还真应了那句话‘夏季长高,冬季长膘’,一个
夏天没怎么留意,他竟长的这般高了。
凤姑年纪不比旭初大多少,但却是个懂事知机、晓得进退的人,一伸手捏了捏旭初红佛佛的小脸,她笑盈盈的
问他有什么心事?凤姑是把旭初当弟弟那样看待的,尤其是他做一点动脑筋的事情,便要把面孔深深的埋进臂
弯里搁在膝盖上头,好像非特这样不能够参透、想明白,他既是这样的孩子心性,凤姑内心中潜伏的母性都叫
他激发、吸引出来——这样小的孩子,心里会装些什么呢?她好奇的挪过去把绣着双捆线窄窄的旗袍边沿揭到
一边去,揽了旭初抱在怀里,凤姑身上散着淡淡的香味,香里面带了点苦气,一点点被他进了肺里,旭初给她
按在胸口那两团软绵绵的肉上,简直要厥过去。
凤姑和旭初不一样,她以前是好人家的闺女,过的是吃肉喝油的富裕生活,长身体的时候卖到周府,也有吃有
喝,从没在吃食上短过嘴,身体到了现在发育的与十八九的少妇不相上下,屁股又宽又大,很像豆腐房里驴子
拉的那口磨盘,一对奶子浑圆高耸的,旭初一段时间里经常怀疑她那衣襟里是不是掖进了两只兔子,怎么还一
抖一抖的?
他真不喜欢凤姑这样捉弄他,在旭初的记忆里女人这样抱他,是要喂他吃奶了,而他到了八岁嘴里仍塞着那肉
塞子似的软肉粒,从母体内汲取营养,别人都拿看怪物的眼光打望他们娘俩,想到此处,甘美的汁液变的蹦冷
,在旭初的肠胃里翻起了筋斗,哇呜一口,吐了出来。
‘呀啊’凤姑大叫,花容失色的推开旭初,随便找了块破布开始抖落擦拭身上那团糊的秽物,她边擦边跺脚,
眉毛张的活像个倒八字:“陈旭初,你……你是故意的!”旭初坐在土堆上,发了好一会儿的呆,他回头看看
乌七八糟的凤姑,低头想想自己,还是没想通透,就只觉得肠胃不舒服,心口难受,头也有点疼:“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知道!”他声音轻的如同蚊子哼哼,凤姑在一边倒是半字不漏的全听清了,愣登了半晌
,向旭初翻了白眼,竟然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一个月后的一天,周睿东坐在花园里的长椅上喝冰镇汽水,旭初弯着腰择了根柳枝在不远处的灌木丛里不断的
抽打,一边拨动杂草、树叶,口内一边柔声唤道:“咪咪?咪咪?”
咪咪自从被兽医骟干净后,全然变了性子,搞的旭初焦头烂额,实在不知要怎么办才好。遍寻半个时辰,连根
猫毛都没瞅见,旭初气鼓鼓的将手中柳条一甩,颓然的坐到周睿东身旁:“不找了,跑就跑了吧,我也不要它
了!”
周睿东听他声音不对,用余光一看,果见两颗大泪珠子滚落下来。“噢呀!”周睿东一把搂住他,把那喝剩下
的半瓶子汽水送到他嘴边,不无调侃的笑弯了眉眼:“不要就不要呗,一只畜生罢了,赶明儿瞧上好的,咱再
买就是了,你至于的嘛,还哭鼻抹泪,不嫌难看么?”旭初抽抽鼻子,就手咕咚咕咚的灌了一肚子的汽水,咯
喽咯喽打出橘子味的响嗝来,他推开周睿东的胳膊,跳到了地上,义愤填膺的吼道:“你三心二意,我和你不
一样,我爱咪咪,才不会嫌弃它,我要做一心一意的主人,养它一辈子!”周睿东被他那扩音器一般的嗓门震
的耳朵发疼,翘起二郎腿对着旭初发出一通怪笑:“幼稚,等你毛长齐了再来教训人吧!”旭初听了脚下不察
绊了一跤,周睿东好像话里有话似的,毛长齐了是啥意思,他呼噜了一把自己的光脑壳,拍拍屁股上的泥巴,
摇头晃脑的又去找咪咪了。
凤姑来了,她是来送饭的。周睿东点了根烟夹在手里吸了几口,喷出笔直的一条青烟,他那眼神溜溜的横扫在
凤姑的脸上、身上、腿上,脸色沉的比积雨云还要厉害,旭初站在他身边,颇有一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压力。
“凤姑,你咋来了?”旭初对凤姑的到来深感意外,再说昨天还弄脏了人家的衣服,因此格外的殷勤,把两道
袖子挽的高高的,露出晒也晒不黑的手臂,跑前跑后帮着布菜、端盘子、端碗。凤姑别看是个姑娘家,待人接
物也一点不显得小家子器,也会说话,上下嘴皮子一碰,那好听的话就跟竹筒倒豆子似的,张嘴就能往外冒:
“老爷说了……”她清了清嗓子,捋捋下巴上无形的胡须,故意模仿周旺财的语气:“那洋人办的医院救人活
命兴许还有两把刷子,可要论饭菜……啧啧……还得说咱们鲁、川、苏、粤、浙、闽、湘、徽八大菜系,甜、
酸、麻、辣、苦、香、咸人生百味全融进菜里了,老毛子能懂个屁!”说完,旭初傻乎乎的笑出了一口齐生生
的白牙,周睿东在后边也是笑,冷笑,幸亏旭初后脑勺上没长眼,不然哪能吃的下饭?
到了三更天,周睿东在硬板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安稳,白天的时候他当着凤姑的面教训了一下旭初,想不到这
两人一个胆大包天的和自己顶嘴,另一个更是蹬鼻子上脸,晓得不阴不阳的拿话酸他,他猛然一个鲤鱼打挺坐
了起来,心想孤男寡女凑在一起,日子久了,难免生情,不如趁早找媒人给她说一户人家,快些将她打发出府
,也好断了旭初的念想。
旭初其实躺在他对面那张床上也是睡不着,不过他心里想的不是凤姑。下午护士来给周睿东换药时,旭初端着
一只硕大的木盆在水房门口排队等着接热水,盆子里放了些不知什么名堂的草药,据说可以活血化瘀、防风去
湿,好处自是一言难敝,护士说的舌灿莲花,口若悬河,告诉他们全赖这黑呼呼苦了吧唧的药汤泡脚才能除根
治病。周家人当然也不好过问洋鬼子开的医院怎么采取了中医的疗法,反正医生既然让泡,那就泡呗,反正花
不了几个大钱。
旭初排了个把个钟头长队,端着满满一木头盆子作呕的药水泼泼洒洒的往回走,迎头不期遇到了伊恩.阿比什
,走廊就寸把长的宽度,旭初想要回避是来不及了,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他再迟钝也能感觉到对方每次见了
他都不加掩饰的那副吞了苍蝇似的厌恶嘴脸,即便心里膈应,觉得莫名其妙,他实在想不出自己什么地方得罪
了医生,但也不能当面和人家抬杠,毕竟这人接连救了自己和周睿东,不是?
伊恩倒也没太为难旭初,拦下他硬往他兜里塞了一把亮晶晶的东西,旭初小心翼翼的剥开一个,却不知接下来
该怎么处理,尹恩仿佛是刻意要叫他难堪,两手揣在白大褂的口袋里,也不说话就单是嘿嘿的发笑,笑的旭初
真想扑上去咬他一口。正在这时,周睿东来了,他瞥了一眼旭初,以及他手里黑碳似的怪东西,它被他紧紧握
在手心里,不知不觉也给它弄脏了,旭初偷偷的凑上鼻尖去闻,是一种甜腻腻的味道。周睿东忍住气跟他说了
句外国话,他没听明白,还是那么傻的没边没沿的站在洗脚盆的旁边,理所应当的直视他的主人。最后还是那
个洋大夫好心好意的向他解释:那是糖果,可以吃的。
后来旭初装作感恩戴德的样子,朝伊恩鞠了三次躬,端着木盆子退了下去,隔着一道门,他也好摘了那层虚伪
的面具,径自冲到厕所里,旭初把兜子里的糖掏出来统统冲进茅坑里去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旭初现在却越来越不满足,喜欢的东西得自己去拿,别人施舍的,那又算什么呢?
十八
周睿东认命似的向后仰倒在车座里不住的吸烟,他最近抽烟抽上了瘾,犯起来的时候连饭都顾不得吃。夜晚的
月亮像露了黄的鸡蛋缩成模棱两可的一团藏到云朵后面去了。
旁边的萧正楠从他的脸上瞧不出喜怒,因为车顶上方投下的巨大阴影将整个车厢都罩了起来。这个世界就是这
样,给你一点儿有限的生存空间,却又永远压迫你,让人卑弓屈膝的活着,同时又没有真正的出头之日。
萧正楠和周睿东共同坐在后面一排,神情张皇,他们被邀请旁观一个重要典礼,或者说被命令不得不去掺合更
为合适。
他没有周睿东的历练,在风化场上纵情声色另当别论,出席正式场合萧大公子总是有些紧张拘束。不断的撩起
车窗上挂着的深色布帘向外观望,萧正楠甚至摇下玻璃窗探头出去左顾右盼。入秋的夜风是有点凉的,而位于
副驾座上的李凝秋却不为所动,他在自己脸上歪扣了一顶薄呢帽子,后脑勺枕在身后的椅背上喃喃骂了一句后
便瘫痪似的没了动作,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睡着了。
车子按了一路喇叭,呼啸开过一条宽阔的煤屑路,然后慢慢的减缓速度,这时汽车夫左寒回过头来,下巴颏往
前一扬,示意周睿东:“三少,到了!”
周睿东抬眼向前看去,只见距离车头大约五十米远的地方用木头、铁丝网、沙袋等搭建设置了许多路障、关卡
,周围聚集围拢着形象各异的洋人巡警、外国大兵,数目蔚为壮观,他们身上穿着花里斑斓的军装,荷枪实弹
,面色肃穆,周睿东看到有些军代表式的小头目正操着一口生硬的中文,对过往车辆、人员进行盘查。
由于前方可供通行的路口只有一个,因此长龙一般的队伍行进的速度很慢,基本上可以算做龟速,可见这些士
兵对待分内工作相当重视,检查的非常认真。
“唉,烦死了,他娘的,这叫什么事,老毛子搞什么鬼?”萧正楠毫无预兆的捶打车窗,屁股下面好像按了一
个性能极佳的弹簧,一下把他反弹到了周睿东的身边,他含羞抱愧的说:“小老弟,你可不能怨我啊,本来咱
们是说好的,今天要请你好好玩玩,去去晦气,哪知道半路会杀出个程咬金呢?”
周睿东抿嘴笑笑,弹了弹烟灰,用闲着的那只手一拍他的大腿:“好啦,坐好,我又没有怪你!”
萧正楠感受到周睿东那厚实、有力,骨节修长的手掌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的热量,密密实实熨贴着他的皮
肉,鲜明温暖的让他感动,他放开胆子从这个角度看发现周睿东英挺深刻的形象眼下反倒柔和起来,甚至有种
掉在地上会断作三截的脆弱,萧正楠迷惘了,仿佛身心都不切实际的要轻巧飘忽到九天去了,他的这个小老弟
在他心中算是地位极高的,萧正楠还真有点怕周睿东。周睿东本身也许是个和颜悦色的好人,脾气也有,但也
不是一天从早到晚的发作,然而他就有那样的气场,让人不由自主的产生一点敬畏、崇拜的心理,说白了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