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衮王府。
“那陈拐子真是不识趣!处处与王爷做对!”如今已是吏部尚书的陈榕穆大声道,声音里遮不住一丝兴奋,“
如今倒好,直接被皇上扔到城外别院中休养去了!”
座中亦有不少人发出讥笑,附和着陈榕穆。
坐在上首的衮王只轻笑一声,继续低头品着茶,并不接话。
陈榕穆不觉讪讪,便也住了口。大厅中也安静了下来。
座中另有一人见状,便接口道:“那陈拐子出了名的油盐不进,又臭又硬。此番陛下将他遣出城去,倒也省了
我们不少事。”
衮王仍是笑笑,也不答话,反倒转向另一面,向着自进屋后便一直静静坐在角落中的人道:“你倒是沉得出气
。陈拐子那折子里,只怕全是你的罪证啊,小喜子。”
那人这才稍稍动了动,仍低垂着头,淡淡道:“有王爷在,咱家有什么好怕的?”声音清冽,容貌俊美,正是
月余来禁足府中的童公公。
衮王闻言一愣,随即又是一阵笑,这才转向刚刚说话那人:“其实本王倒是不担心陈拐子能查出什么的。皇帝
虽年轻不懂事,他身边的柳青函可是个人物。他早知道本王在京中的势力,也知道小喜子是本王的人,动他之
前,必是要先看本王的意思的。”他又笑笑,继续道,“更何况,当初抄尚书府时,本王轻易调动禁卫军,他
便知道禁卫军是掌握在本王手中。”
说着,他向座中的侍卫统领郑辛笑笑,郑辛忙起身回礼。
衮王继续说道:“此番瑞王蠢蠢欲动,守在一侧等着拿本王错处,动小喜子便是动本王。就算皇帝想下手,柳
青函必是要拦着的。”
那人忙拱手应了声受教。
衮王又冲那人道:“百峥不必多礼,此次本王还要仰仗百峥。”
那人闻言又忙道不敢,道:“王爷哪里话,下官自当王爷效力。”说话之人抬起头,正是潋京城守将李百峥。
衮王又道:“今日陈拐子的折子虽被陛下留了下来,但瑞王绝不会善罢甘休。京中形势已是一触即发,我们也
不能再坐以待毙。”他顿了顿,又道,“西南战事也已陷入僵持,老五牵制住瑞王大部分兵力,瑞王如今京中
只有城西大营里陈亦鸣的五万兵马,这正是咱们举事的好时机。”
在座众人闻言,均紧张起来,注视着衮王,等他继续说下去。
童公公坐在末席,仍低垂着头,盯着自己保养得极好的手掌发呆,仿佛衮王说的这些都与他无关一般。
“西南战局也受京中牵连,我们若能在京中击败瑞王,在西南征讨的瑞王军也会不战自败。”衮王继续道:“
如今三千禁卫军与五千守军在我们手中,控制皇宫并非难事。然而瑞王手中仍有五万精兵,就算有城南稽骝山
的两万西南军……”他说道这里,顿了一下,“我们仍是弱于瑞王。”
童公公手指微微动了一下,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又低下头去,遮掩住异色。
只听衮王继续道:“为今之计,我们只有先发制人,在瑞王未及反应之时,夺下潋京,控制住皇宫,擒下瑞王
,再据城而守,灭掉那五万精兵,才有胜算。”
“此事极密,为恐瑞王事先探得消息,我们唯有先发制人,一击必中。”他面向众人,扬声道,“明晚午时,
以本王烟火为号,老五的两万西南军会攻入潋京城,京中郑辛率禁卫军控制住皇宫。届时还须百峥开城门响应
,并阻击城外赶来的陈亦鸣大军。”
他目光灼灼,闪着自信与野心的光芒:“过了明晚,大堇王朝就要易主了!”
座中众人均起身行礼,齐声道:“王爷圣明!”
第61章
“殿下,今日在大殿上陈大人已经呈上卖官案的奏折,皇上为何不下旨捉拿童公公?”
瑞王府中,众人齐聚于大厅中,商讨着今日之事。
瑞王坐于上首,以手撑着额头:“即使证据确凿,皇上也不敢轻易动衮王他们。禁卫军都在他们手中,皇上又
怎能轻举妄动?冀长待在禁卫军中不足一年,如今大权仍握在郑辛手中。”他轻轻揉着太阳穴,看起来极是疲
惫,“更何况,衮王在京中势力不止如此。”
在座众人均沉默,现在局势确实堪忧。
“殿下。”简潼道,“皇上虽将此事压下,并将陈大人遣出京城,但衮王绝不会善罢甘休。加之西南战事陷入
僵局,我们大部分兵力被牵制在西南战场,只怕衮王会趁机起事。”
瑞王点点头,又向陈亦鸣与张冀长道:“衮王若起事,那两万西南军将是我们的心腹大患。不知你们查探得如
何了?”
二人低下头,道:“暂无消息。”
瑞王转向武杨,他也默默摇了摇头。
瑞王拧起眉头,沉声道:“今日之事过后,只怕衮王起事在即,你们还是加紧查探的好。”
三人低头应是,正待说话,忽听武杨喝道:“谁在外面?!”
众人闻声大惊,向门外望去,只见屋外院中竟站了一个人。那人披着玄色披风,将身子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
身形如何,兜帽盖在头上,帽檐拉得极低,将脸藏在阴影里,亦看不清面目。整个人裹在一身纯黑中,几乎融
入身后的夜色。只有手中提着一盏宫灯,微弱的灯光照着他身前一片地面,随着冬夜的寒风一阵阵晃动,明明
灭灭,极不真实。
众人均是讶然,不知这人是何时来的,也不知他在这里听了多久,都警惕起来。
那人只是静静立在院中,也不言语。张冀长看到那人披风下敞开一角,露出一只精致的官靴。那官靴式样考究
,看起来颇为熟悉,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张冀长不由拧起眉头,难道这是相识之人?
然而那人似是注意到张冀长的视线,披风一抖,遮住了露出的靴子。
张冀长眉头拧得更紧了。
“你怎么来了?”只有瑞王似是认出了这人,一面挥手止住众人,急忙奔了过去,口中惊道:“可是出了什么
事?”说着伸手接过那人手中宫灯,拉着那人手臂将他引向后院。
那人向瑞王微微点头为礼,随即跟着瑞王向后院走去。
看着二人一起走去后院,把一屋子的人都晾在这里,都是惊愕。这人到底是谁?竟如此重要,让瑞王为了他抛
下厅中众人,亲自引他去后院。
厅中众人心中疑虑,但迫于瑞王之命,只能留在厅中,三三两两地讨论着。
张冀长向大厅中扫去,却瞄见简潼正拉着楚晋臣从侧门溜了出去。张冀长不动神色,看看无人注意,便也悄悄
跟上。
出了侧门,便听到两人压得极低的说话声。
“晋臣,你认识那人?”
“何出此言?”
简潼声音压得更低:“厅中众人见到院中那人都是一脸愕然与戒备,只有你与殿下神色如常,晋臣,你一定认
识来人,他到底是谁?”
楚晋臣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确实知道那人是谁,但是我不能说。”
简潼叹了口气,思索了一会儿,道:“你不必说,只听我说。”又顿了一下,似是楚晋臣默认了,简潼这才试
探地问道:“他……是宫里来的?”
又是沉默,简潼想了想,继续道:“他……与衮王有关?”
楚晋臣仍是沉默,简潼又继续问道:“只有你与殿下知道这人的身份?”
见楚晋臣仍是一言不发,简潼深吸一口气,将声音压得更低:“那……殿下之前有关那两万西南军的消息……
是否来源于他?”
楚晋臣这才微微动了动唇,想要说什么,随即又生生停住。顿了片刻,这才道:“简潼,你若猜出什么,就藏
在心里,不要说出来。对于他的身份,就更不用妄加揣测。这些若走漏出去,对殿下不利,对那人……更不利
。”
简潼点点头,然而想想刚刚情景,仍是心有疑问:“然而若是如此,为何殿下待他如此恭敬?”
“虽说并不是殿下的错,但殿下总觉得欠他良多,对他礼遇有加。”楚晋臣叹了口气,声音也低沉下来,“那
人说,他在宫中跪得够多了,在自己人面前,希望自己能站得像个人一样。”
简潼低头不语,沉默良久,才与楚晋臣一起回了大厅中。
张冀长躲在阴影里,避开两人。待两人从他身边走过,回了大厅,他仍无法平复下心中的激荡。
照两人的话来看,这人便是瑞王安插在衮王身边的暗卒了。
他心中久久无法平静。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就浮现出刚刚那人的身影。整个人裹在纯黑斗篷中,不露分毫,也
看不出异样。但张冀长却觉得无比的熟悉。
总觉得那人是他相识……不,是极其熟悉之人。
那只露出一角的官靴又映在脑海中。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着激荡的心跳。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他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
但他却莫名地恐惧着。他不知道真相是不是他可以接受的了的。
正想着,外面传来说话声。
“你还是快回去吧,路上小心,莫要被人看到。”
是瑞王的声音。显是已与那人谈完,正送那人出来。
张冀长突然睁开眼睛,急忙向大厅中奔去,正看到瑞王送那人出来。
那人冲瑞王又是微微一点头,便转身要离去。
忽然一股寒风刮过,吹动他的披风,兜帽被微微吹起,露出尖削的下巴。那人马上伸出手拢进斗篷,深深低下
头去,又将脸颊藏进阴影里。那只手白皙如玉,一闪即逝。
那人动作极快,只模糊露出一刹那,便又整个人重归于黑暗中。
然而只这一刹那间,便足以夺去张冀长全部心神。
若这世上有谁如此熟悉这人,非张冀长莫属。
若这世上有谁能仅凭一只手,甚至一根手指,甚至仅仅是下颌的线条便认出这人,非张冀长莫属。
他曾抚遍这人身上每一寸肌肤,他熟悉这人身上任何一处。他将这人的样貌,神情,一举一动,一言一语,将
这人的一切深深烙印心底,不曾有一刻忘怀。包括所有骄傲和屈辱,包括所有完美与丑陋。
若这世上有谁因在此刻认出这人而痛彻心扉,心如刀绞,非张冀长莫属。
那人裹紧披风,快步离去,消失于黑暗之中,未曾回头。
张冀长呆立当地,双腿如被牢牢钉在地上一般,动不了分毫。
以往的一幕幕浮现脑中。
那人为何对简潼出言示警,为何对简潼出手相救,又为何对简潼非同一般。
尚书府一夜间被灭门,势如迅雷,让人来不及反应。然而瑞王却能提前得到消息,派人救出刘仁风。
他夜探皇宫,失手被伤,险些遭擒。然而那个本应不在宫中的人却能及时赶到,救下他来,送他出宫。
南下赈灾,董奇光劫了官银,并设计陷害他,那人本与董奇光同属衮王手下,却亲手杀了董奇光,追回赈灾银
。
瑞王的欲说还休,楚晋臣的低声轻叹,眠月楼中消失的卷册,全部涌上心头。
还有那人冷漠的笑,隐忍的苦,那人狠狠地伤着别人和自己,却终究只是漠然地转身而去,什么都没有说。
那人也曾失控,也曾疯狂,也曾脆弱得几乎要将一切冲口而出,却终于重归于冷漠冰冷,仿佛连心跳也无。
那人从不示人的另一面,那人眼底无尽的深邃和疼痛,那人总是无法言说的无望挣扎,那人深深藏在心底不能
泄露的秘密,还有那一声痛苦压抑,让他终于承受不住的对不起。
所有这些从前想不通的事统统有了解释。
然而这解释却是他所不能承受的。
双眼火辣辣地疼着,他闭上眼睛,双目中有热辣流出。仿佛他的心里终于盛不下这么多的疼痛,终于从眼中涌
出,终于冲破他的身体,四溢而出。
原来他所作的一切都是有原因的。原来我从来都不懂他。
那我呢?我又对他做了什么?
他呆呆立着,心痛得生不如死。滚烫的眼泪溢出眼眶,连那个人的名字都疼痛得几乎刺穿他的心脏。
童僖,为什么是你?
第62章
众人重新回到大厅中,张冀长垂首立着,没人看到他已是满脸的泪水。
瑞王在上首坐定,只见张冀长仍呆呆站在院中,心中疑惑,唤了声:“冀长?”
张冀长伸手抹了把脸,这才走进大厅中,在最末席坐下,低下头去,静静听着。
瑞王心中虽有疑问,然而此时却已顾不上这些,见众人一一坐定,便沉声道:“衮王已等不及了。我有消息,
衮王明晚三更便会起兵而反,那两万西南军会冲进潋京城,城守李百峥为内应,届时会打开城门放贼人入城。
禁卫军亦在衮王手中,会挟制皇上,逼皇上禅位。”
在座众人闻言皆惊:“此事当真?”
瑞王缓缓点头。
众人面色紧张。瑞王前后态度剧变,众人均是疑惑,心中知晓此消息定与刚刚来访那人有关。瑞王对那人显然
极是信任,对他带来的消息深信不疑。
瑞王目光巡视众人一周,这才又道:“事态紧急,我们没有别的选择。虽有亦鸣手上五万精兵,但城门控制在
衮王手中,我们讨不了好去。且一旦大军入京,必有一番烧杀劫掠,这潋京城三百年未经战火,方有今日繁荣
,若明晚大军入京,便将毁于一旦。”
厅中众人均注视着瑞王,等他继续说下去。
只见瑞王咬咬牙,下定决心一般,坚定地说:“为今之计,只有先发制人,在衮王起事前将那两万西南军消灭
于城外,再一举拿下城门,制住禁卫军,才能将破坏减至最低。”
厅中众人均是默然,武杨站起身来,道:“只是属下无能,至今未探查出那两万西南军藏身之处……”
瑞王挥手截住武杨的话,道:“那两万西南军的所在,我已知晓。”他望望手下众将,轻轻说道,“西南军便
藏身于城南稽骝山。”
厅中众人闻言皆是愕然,赟沛阁与陈亦鸣大军查探许久仍未有消息,瑞王是如何得知?莫非又是刚刚那人所说
?
陈亦鸣亦站起身来,问道:“殿下,此事事关重大,那人……那人可信么?”
瑞王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斩钉截铁地道:“我信他。”
陈亦鸣抿抿唇,不再说什么。
瑞王看看他,亦站起身来,沉声喝道:“陈亦鸣听令!”
陈亦鸣撩起衣摆,翻身下拜:“是!”
“着你率五万精兵,夜袭稽骝山,四更时分,趁夜劫营,定要全歼两万西南军!”
陈亦鸣拱手道:“得令!”便起身点了几名将领,出门奔向城西大营。
望着陈亦鸣等人离去的身影,瑞王松了口气。抬头看看钟漏,夜已深了,便命众人散去,各自准备明日之事,
自己则领着许臻转向厅后。
厅中众人一一离去,至于张冀长仍呆坐椅上,似是刚刚的消息他丝毫未曾听到一般。
简潼从他身边走过,见他有些异样,停下脚步,试探地唤着:“冀长?”
张冀长仍低垂着头,恍若未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