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王只觉扶在臂膀上的那只手轻柔温暖,但他却只觉如虫爬蚁附,一股森然寒气沿着臂膀直传到心底。
衮王笑得温和,似是想起儿时之事,语气极亲切:“那时候你什么都要与为兄作对,为兄说往东,你便偏偏要往西。从不肯听为兄的话。”
瑞王只觉这轻柔的声音也极为刺耳。
衮王继续道:“后来你出宫封了府,去了江南,这几年才回来。想不到你长大了还是老样子,最爱与为兄作对。”
衮王拉着他的手臂,状似亲密,附在他耳边道:“如今你可都改了?”
瑞王只觉暖暖鼻息垂在耳后,浑身汗毛都要竖起来了,想要挣脱他,却浑身僵硬,动不了分毫。
“你尽可以向为兄挑衅,宣战。”
“小九儿,你可还敢?”
言罢,衮王这才放手,瑞王不由后退两步,被张冀长扶住。
衮王又是两声爽朗的大笑,转身离去。
第27章
天色将暮,华灯初上。
瑞王府大堂中,众人齐聚一堂。
“岂有此理!那衮王也太过狠毒!竟灭了刘大人满门!”座中大将陈亦鸣怒道,“下朝后又对殿下如此不敬,实在嚣张!”
瑞王端坐于上首,脸色比平日略显苍白,抿紧唇默然不语。
侍立在侧的史克见状,也是担心,又想到日间衮王的举动,也是心下忿然。躬身斟了杯茶,递给瑞王。
瑞王接过茶盏,对史克摇了摇头,道:“我没事。”
座中众人均是面有忿然之色,默然沉思。
瑞王啜了口茶,将茶盏放到一边,这才开口。
“此次之事我们自今年春上西南回师后便开始准备。历时半载,简潼出力甚多,与刘大人一起从江南各郡赋税查起,进而揪出三年内从衮王及童公公处买官之人。”
“京中皆知,此事乃童公公所为,背后藏着衮王。然而我们迟迟未曾动手,是因为尚未找出吏部内与童公公接应筹措之人。恰逢承宪成亲之际,百官来贺,独暗投衮王之人不曾送来贺礼。吏部侍郎陈榕穆便在其中。”
“由此,简潼与刘大人,又动用了赟沛阁的情报贩子,查证了确是陈榕穆从中牵线,联络吏部下级书办,行买官卖官之实。”
“而后两位一起上奏朝廷,彻查此案,缉拿各地犯官到案,顺势揪出吏部一十三名涉案书办。”
“假以时日,想必定能顺藤摸瓜,拿下陈榕穆,进而定了童公公的罪行,直指衮王。”
“童公公是衮王左膀右臂,衮王所行不法之事,均是由童公公出面,童公公又深知衮王所有底细。此次若能如愿擒下童公公,定能撼动衮王势力阵脚,更一举扳倒衮王,也未可知。”
说到此处,瑞王不由顿了一顿,又继续道。
“然而衮王不愧是衮王。”
“衮王把持朝政多年,朝中势力庞大,手段又毒,竟在一夜之间只手翻天,颠倒黑白,杀了全部涉案之人,定了刘大人的罪。又连夜进宫面圣,逼得皇上下了圣旨,捉拿刘大人。”
“偌大一座尚书府,彻夜间烧成白地。合府上下四十八口,一个不留。”
言及此,在座众人均不由唏嘘。
“好在我们事先得到密报,派人前去,救了刘大人性命。”瑞王只有提到此处,沉郁的面色才稍稍缓和。“冀长,承宪哪里可有消息。”
张冀长拱手一礼,答道:“殿下,午间承宪已派人传来消息,昨夜他率人前去尚书府,于千钧一发之际救下刘大人,承宪已同十名影卫星夜护送刘大人出城,现已抵达安全之所,明日承宪便会回来复命。”
瑞王闻言点点头,道:“如此便好。”说罢又看向简潼,只见他依旧一言不发,面上却满是忧虑之色,又道:“简潼放心吧,刘大人安然无恙。刘府小姐昨日也随承宪出了城,逃过此劫。”
简潼听闻此言,这才面色稍和,道:“多谢殿下。”
瑞王摇摇头,面上隐有沉痛之色:“只可惜匆忙之间只来得及救出刘大人及小姐,尚书府那四十多条人命,却都葬身火海。就连刘大人长子刘世叔夫妇,为众人殿后,却也未能逃脱,惨遭屠戮,不幸殒身……”瑞王一脸悲怆,眸中水光盈盈,“此间无酒,只能以茶代酒,以慰列位英灵。”
说罢,拿起茶杯,将茶撒于面前地上。
“我辛太安在此起誓,定会为刘大人翻案洗冤,为诸位报仇雪恨。”
夜色已深,众人纷纷退下,张冀长正欲离去,却被瑞王叫下。
待众人均各自回去,大堂中仅于瑞王与张冀长两人,瑞王这才开口道:“冀长,我想让你夜探皇宫。”
见张冀长闻言不解,瑞王又道:“此事怕有蹊跷。衮王就算计划再周详,也定有思虑不到,百密一疏之处。我思来想去,若要有什么疏漏,就一定在那份供词上了。冀长,众人中你是从赟沛阁中出来的,潜行暗探最为精通,可否为我夜探皇宫,查看一下那份供词?”
张冀长应声是,瑞王满意点头:“你先去准备着,待三更时分再动身。”
深夜,潋京城中一片黑沉沉,街巷间空无一人。
梆子敲过三响,一道黑影快速窜过,潜入皇宫。
张冀长身为御前侍卫副统领,自是熟知皇宫内岗哨巡逻及换岗时间,轻松避过巡逻侍卫,一路潜行,摸到御书房,避过上夜的太监,这才蹑手蹑脚进了屋,反手关上房门。
只见御书房内仍燃着烛火,御案上杂乱放着些奏章,砚中墨迹未干,显是皇上刚刚才批过奏折。
张冀长靠近过去,只见御案最上方放着便是吏部卖官一案的卷宗。
不由暗叹一声,看来陛下也颇为此时为难。
听闻那夜衮王私调五百禁卫军,几同逼宫。以目前形势来看,衮王虽尚不至于此,然不臣之心已是显而易见。而后那五百甲士灭了刘大人满门,可见衮王对禁卫军已是彻底掌握在手。
拉下蒙面布巾,张冀长伸手取过卷宗,翻出那份供词。
血迹斑斑,惨不忍睹。
张冀长握着供词的手不由颤抖。
这便是童公公的本事。
昨夜他入刑部大牢仅一个时辰,便取得了这份供词,逼死十三名书办。
这是何等狠厉?
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那人精致绝美的面庞,一脸冷然,谈笑间取人性命,绝不手软。
张冀长苦笑,那人想来便是这样的性子,自己又不是第一日得知,为何还是……
还是这样失望?
摇摇头,张冀长又拿起那份供词细细翻看,只见众犯官众口一词,指认刘大人为幕后主谋,越看越是心惊,这当真是铁证如山,刘大人若被捉到,断无生理。
然而继续看下去,张冀长却又暗叫古怪,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想了想,他又拿起那份卷宗,与供词一一对照。
终于幡然醒悟哪里不对。
本案共缉拿犯案书办一十三人,然这供词上竟少了一人!
张冀长隐约觉得自己似乎捕捉到此案的关键了,急忙一一细细对照,终于确认。
确是少了一人。
吏部书办,七品小吏周凯。
张冀长激动起来,为何独独这人没有供词?
是否其中另有隐情?
然而听闻那日刑部大牢中确是抬出十三具尸身。
只是……面容模糊,难辨身份。
张冀长恍惚猜到其间关节,不由心神激荡。
此案仍有疑点,尚有可能翻案,衮王若想从此高枕无忧,怕是为时尚早。
张冀长只觉此番冒险入宫真是大有收获,正待将卷宗依样放归远处,却蓦地听到门外传来声响。
“……陛下的玉坠子掉了,怕是落在御书房中……你们不必张罗,我来找便是了……”
张冀长闻言大惊,只听门外太监应声,说话那人脚步声渐近,正是往御书房中来。
御书房中并无旁物,仅一张御案,一把龙椅,周围几个巨大书架都依墙而立,中央空空荡荡再无藏身之处。
兼之屋内灯火通明……
简直无处可躲。
眼看那人已走到门口,伸手欲推门。
拼了!
张冀长咬咬牙,拉起布巾蒙住面,身子如离弦之箭般向门口冲去!
堪堪赶至门口,门外人亦推门而入。
——门半掩,月正明,门内门外两人恰恰正面对上。
第28章
张冀长如箭般冲至门边,屋外人正推门欲进,两人正迎面对上。
二人均不由一愣。
屋外人身批锦袍,发丝随意挽起,俊朗面容上满是震惊,正是终日伴驾状元郎柳青函。
张冀长微一愣神,没想到这柳青函圣眷之隆,竟能留宿皇宫,然而仅是一顿,动作丝毫不停,身子继续向前冲去,右掌推去,直取柳青函面门。
柳青函不想竟有人夜创御书房,见状大惊。
然而柳青函反应奇快,也仅是一愣,便侧身避过来人的攻势,右手反手去切他手腕,左手挥拳相攻。
张冀长这才想起,这柳青函虽是状元出身,一身武艺却是惊人,早在当年南方扫寇时便已震撼军中众将。
被他这攻势凌厉的一拳一掌所逼,张冀长身形不由一滞,向外冲的势头也不由减了下来。
只这一瞬,便被柳青函捉住时机,大喝道:“有刺客!”一面继续强攻。张冀长忌惮他武艺,只得翻身躲避,几个起落间又被他逼回御书房内。
柳青函顺势取下御书房中所挂宝剑,拔剑出鞘,剑身震动,一声龙吟,随即纷纷剑雨绵绵密密向张冀长攻去。
此时外面禁卫军已闻声聚集而来,张冀长却被柳青函牵制住,不得脱身。
柳青函剑术极佳,一把青峰宝剑舞地出神入化,张冀长此番潜入未带兵刃,唯靴中插着把匕首,几次欲拔出匕首迎敌,怎奈柳青函一轮抢攻,逼得他连连后退,竟无机会拔出匕首。
眼看柳青函越逼越急,屋外人声渐稠,禁卫军正纷纷赶来,再拖下去就真的脱身无望了。
张冀长咬咬牙,不顾柳青函如雪剑锋,向后一跃,撞开窗子,跳了出去。
腰间一阵剧痛,竟已被柳青函一剑刺中。
张冀长却顾不上查看伤处,脚一沾地便纵跃而起,向外逃去。
待柳青函追出窗外,张冀长已去得远了。
此时禁卫军这才纷纷聚拢而来,却已走了刺客。
柳青函提剑而立,剑尖上仍沥沥滴血。
“刺客身负剑创,必逃不远。追!”
“是!”
众军领命,四下散开搜索去了。
张冀长闪身藏进假山石后,屏住呼吸,等外面禁卫军过去,这才松了一口气。
背靠石壁,他松开捂住伤口的右手,鲜血迸出,他慌忙继续按住伤口。
这一剑刺的颇深,即使按住伤口,依旧抑制不住鲜血流出。
背后追兵逼得甚紧,他甚至没有时间停下来包扎伤处。
直到此时,才略缓口气。
他扯下一截衣摆,缠上腰间伤口,流血之势稍缓。
照这样下去,他迟早会体力不支,失手被擒。
还要早点想办法逃出去才是。
此时月已渐渐西沉,眼看约莫四更天光景,他被禁卫军追着满皇城跑,不知不觉间竟躲到御花园中。
张冀长辨清方向,又检查了腰间伤处,正欲从假山后出来,却又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吓得他慌忙又缩了回去,屏住呼吸,凝神听着。
只听那脚步声很轻,在假山前慢慢走着,却突然停了下来。
张冀长只觉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默默吞了口口水,悄悄将靴中匕首握在手中。
只听那脚步声顿了一顿,竟向假山处走来。
张冀长闭了闭眼睛。
难道老天今天要收了我张冀长。
随即悄然举起匕首,听着那人脚步声一点点逼近。
御花园中一片空寂,远处传来禁卫军的吆喝声,天色月轮洒下清辉,映着一个人影转过假山。
正当此时,张冀长一跃而起,匕首如闪电般刺出,直指来人咽喉!
正待刺下去,却堪堪停住,正停在来人颈边一寸。
刀锋映着天色月色,寒光一闪,映出来人绝美容颜。
眉眼精致,薄唇微抿,正是童公公。
张冀长一时僵住,不知如何反应。
童公公凝视他良久,这才冷笑一声,伸出两指将匕首推开。
“你倒是极爱用这匕首指着我。”
张冀长讷讷不能语,默默将匕首插回靴内。
“连杀我的勇气都没有,倒是够胆夜闯皇宫?”
张冀长不理他的讽刺,腰间又在渗血,他只觉腿都有些发软,便倚着石壁,问道:“你怎会在此?”
童公公又是嗤笑一声:“你闹得这宫里鸡飞狗跳的,还有谁能安心睡下?”顿了顿,又道:“这假山外血迹斑斑,你真该庆幸到现在为止只有我一人注意到此处。”
张冀长闻言又是已经,忙低头看地上,借着清亮月色,果见地上隐隐有点点血迹,虽并不显眼,不仔细看绝无法发现,却仍是惊出一身冷汗。
若是刚刚那些侍卫多留心些……只怕自己已经被捕。
张冀长收回目光,看着童公公。
许久,才开口道:“你不捉我去邀功?”
童公公冷笑一声:“你的命还没那么值钱。”说罢看了看他腰间的伤口,不由皱眉:“你还真是命大,听说你是伤在柳青函手里,被刺中居然还能逃出来。”
张冀长嘿嘿一笑。
童公公啐他道:“得意什么?这已经四更天了,你若是此时再不出去,就别想逃出去了。”
说罢也不理张冀长如何反应,转身便走。
张冀长不明其意,只得快步跟上。
张冀长右手捂紧伤口,脚步不免有些虚浮。
一路跟着童公公,他只在前面领路,并不发一言。
张冀长不知他这是要领自己去哪里,也不知自己为何就乖乖跟他走了。
更不知为何刚刚一发现来人是他,竟突然放下心来。
从在御书房遇到柳青函,受伤奔逃,一路被禁卫军搜捕,他整个人都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
然而一见到童公公,却突然松懈了下来。
虽然知道他为人阴狠,手段毒辣。知道他是衮王心腹,与自己势不两立。
却还是放下心来。
直觉他不会出卖自己。
张冀长也搞不清楚这是为何。
一直以来,两人单独相处时似乎都刻意遗忘两人其实分属不同阵营,早晚是要决一死战的。
心中苦笑,张冀长抬头看了看,童公公净拣些僻静小道而行,这一路走来,竟一次都未遇到搜寻他的禁卫军。
耳中听着喧哗声渐远,张冀长发现两人已向东南方向走了甚远,远离了御书房。
张冀长知道他已是脱离了险境。
他望着走在前面的人,那人穿着内监服饰,披着锦袍,头发散落地挽起,如水般清冷的月色倾泻身上,背影更显单薄。
张冀长心中起伏不定,想着这个人的种种,想着他的心狠手辣,毫不留情,想着他偏偏又几次相救。
待到张冀长反应过来,他已加紧脚步赶了上去,一把拉扯住他的手臂。
童公公被他拉住,也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他。
本就白皙的脸颊,浴于月光下更显莹白,一双凤目波光流转,所到之处仿若都婉转含情。
即使被望之人其实知道这人有多无情。
“你又干什么?”
声音清冽,语调冰冷。
张冀长只他向来如此,却仍是忍不住恼怒。每次看到他这样的冷漠,张冀长总是抑制不住心底的烦躁。
张冀长冷笑道:“你这是要救我呢?”
童公公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