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失莫忘 上——贰人
贰人  发于:2012年06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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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朝中众人均稍事松懈,享受这难得的平静之时,一声惊雷炸响大堇王朝广袤大地,入秋的第一场雨落下,沥沥三日不停,越下越大,终于在这迅猛的秋汛中,翻腾的桃花江冲垮了堤坝,滔滔江水淹没江南五郡,吞没了江南五郡十九县无数的百姓。

洪水无情吞噬着百万生灵,淹没了这素来富足丰饶的大地。灾民流离失所,饥寒交迫。更兼去岁赋税极重,户无余粮,今秋又逢百年不遇的洪灾,颗粒无收。向来富足范江南五郡一时竟是饿殍遍地,尸横遍野,惨不忍睹。

朝堂之上,南方灾情传来,五郡之地被洪水淹没,数万生灵殉难于此,百官皆恸,天子亦为一哭。

悲痛之余,一道道圣旨飞马传下南方,朝廷调集五十万石粮食,二十万两白银,着户部尚书董奇光为钦差大臣,押运钱粮南下赈济灾民,重修河坝。同时下旨着江南巡抚卢肇时进京述职,再议其罪。

旨意一下,钱粮迅速筹措,户部尚书董奇光奉旨押运钱粮,同时加派大内总管太监童公公奉尚方宝剑同行督办赈灾事宜。

而负责押运钱粮,并率兵一路护送二人安全之事,圣上钦点了御前侍卫副统领张冀长。

是夜,瑞王府中,众人齐聚一堂。

瑞王双眉紧蹙,沉思不语。

只听简潼道:“殿下,江南五郡原是殿下封地,殿下当年剿匪立功,声势逐步壮大,正是发迹于此。殿下在江南苦心经营数年,根基在此。”

“前番揪出买官之人,我们先从江南下手,也是缘于此。衮王一向觊觎江南,也借机向江南五郡安插人手,可惜一直未能如愿。”

“如今江南五郡遭逢水祸,衮王想必也要借机再次向江南伸手,调巡抚卢肇时入京,必是也有此意。且钦差大臣董奇光与童公公又具是衮王的人……”

瑞王思索着:“好在此行有冀长同去。”瑞王又沉吟片刻,向简潼问道:“简潼,你与那董奇光同在户部,你对他如何评价。”

简潼不假思索,答道:“贪。”说罢想了想,又补充道:“极贪。”

瑞王闻言,笑道:“早听闻户部尚书,掌管天下钱粮,为人却极是贪财好色,依你之言,此说倒是不假。如此,咱们倒有可乘之机了。”说罢,转向张冀长道:“冀长,一路上你要多加注意此人,若能拿住他的把柄,江南无虞。”

张冀长忙应是。

瑞王又沉吟片刻,道:“董奇光此人向来贪财好色,成不了大事。你此番反倒更要提防童公公些。”

张冀长闻言无法,只得应承了。

脑中不由又想起那童公公,神色清冷,仿佛世间之事全不放在心上,暗地里却尽做贪赃枉法之事。

然而张冀长却总忘不了那日宫中,月光下那人的背影,单薄而笔挺,锦袍上染着自己的血。

那人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张冀长猜不出,却总觉得,童公公并不止是表面上这样,并不是这样冷傲无情的。

总觉得,有一个不一样的童僖……

两日后,三人奉旨出京,带着五百禁卫军,压着一队粮车,浩浩荡荡离京南下。

一路上还算太平,张冀长却不敢懈怠,尽职看顾着粮队。这夜,一行人在官道旁驿站歇下,张冀长又检查了运粮车辆安全及守备,这才回到驿馆中。

进了房间,一身疲惫,正要歇下,这才发现董奇光与童公公早已在房中等他多时了。

张冀长好奇,问道:“二位深夜造访,可有事么?”

童公公径自坐着,也不理他,倒是董奇光慌忙拿起杯子倒了杯茶,递了上来,满面含笑道:“将军辛苦了,先喝口茶,咱坐下再谈。”

张冀长忙道:“哪里哪里,末将职责所在,不敢懈怠,大人严重了。”说只得接过茶杯,也在桌边坐下。

这董奇光年近五十,个头不高,长得颇为富态,身为朝中正二品的大员,却待人和气,即使见着官职比他低的张冀长,也是满面堆笑地攀交情,然而目光中却全是算计,总透着股市侩神情。

张冀长坐下,喝了口茶,问道:“大人到此,不知有何事相告?”

董奇光又是一阵笑,这才道:“将军连日来护卫我们二人还有这十数车钱粮辛苦了。前面出了京畿之地,再过数日,便可到江南濯郡。”

说罢又看看张冀长与童公公二人,只见张冀长点头听着,神色认真,童公公却仍是自顾自吃着茶,状似毫不关心。董奇光又继续说道:“咱们一路南下,想必二位爷看到了,越离京城,越往往南去,越不太平。尤其前面济、泞二州,毗邻濯郡,虽未受灾,却有不少灾民逃难至此,地面上本不平靖。兼之济、泞二州民风素来剽悍,每多匪祸,现下更是盗贼横行。”

张冀长点头称是,童公公也转过头来,看着董奇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董奇光继续道:“我们此次押运钱粮甚巨,又声势浩大,只怕早有人觊觎这些钱财,路过前面二州时更要多加小心。”

张冀长连连点头,又问道:“大人如此说,可是有何计教我?”

董奇光忙谦道:“不敢不敢。”说罢,又道:“不过,在我看来,粮草倒是其次,只怕有人会打这二十万两白银的主意。不若我们分为两路,我率人押运粮队走官道,吸引别人的注意,张将军率领数十名精兵假扮客商,押运这二十万两白银走小道先行赶往濯郡,一来不引人注意,二来轻车简行,走小道又比官道近些,更能早日抵达濯郡。如此可好?”

张冀长闻言,低头不语,沉思片刻,这才抬头,并不回答,反倒转向一直至默默不语坐在一旁童公公:“不知童公公是何意思?”

童公公眼皮子都不抬一下,道:“此行我等安全由张副统领负责,全听张副统领发落。”

张冀长见他并无异议,便道:“如此,便按董大人所言行事吧。”

董奇光笑道:“如此便好,我这就名人去准备。”说罢便起身欲去。

“不忙。”不想却被童公公叫住,便停下身来看着他。

童公公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这才道:“此事不宜声张,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董奇光忙陪笑道:“公公说的是。”

童公公看看张冀长,道:“董大人待人押送粮队走官道,这二十万两白银至关重要,咱家还是与张副统领同行吧。”

张冀长闻言一愣,忙看过去,想看出他到底是怎么想的。童公公却转过视线,不再看他,起身道:“时候不早了,咱家便不打扰张副统领休息了。”说罢起身走了出去。

董奇光见状一愣,慌忙向张冀长告辞,跟在童公公身后离去了。

第34章

车轮辘辘,马蹄声响。

张冀长策马冲上前面山坡,四下望着。

听向导说,此地叫半度坡,地面上有衰草覆盖,四周散着几片林子。坡上有些微风,一阵风刮过,地面上的秋草和远处的林子沙沙作响,凉意中带些萧瑟之气。

张冀长兜转马缰,奔回车队。

三日前,他与董奇光分两路,董奇光率大队人马押运粮队走官道南下,而他则带领五十名精锐,做普通商旅打扮,押着五车银两走小道向南方行去。临行时又整治了些寻常货物,装了几大车,混在其中,倒也有些商队模样。

让他意想不到的是,童公公竟也随他同行。

他回头望望那辆童公公所乘的马车。

自二人上路,童公公便钻进马车中不出来,即使下车休息也不与他交谈。

车队平稳得向半度坡行去。

张冀长沉思片刻,策马行到童公公的马车旁,凑到车窗处,轻轻唤了声:“童公公?”

马车中悄无声息,并无人应声。

张冀长又唤道:“童公公?”

依旧无人理会,张冀长想了想,将马拴在车辕上,跳上了车,撩开帘子进了车厢。

张冀长这还是第一次进童公公的马车,只见车厢中布置得极为舒适,铺着厚厚的毯子,角落里摆着张小桌,桌上茶具、器皿还有点心,无不精致。

童公公正斜倚着窗睡着。

他不喜欢与人接触,自分道后,他便不与车队中众人多做接触,除随侍的小太监小福子,张冀长竟未见他与旁人交谈。

一行人急着赶路,每日天黑才宿下,未明便动身,几天下来,即使众人是行伍之人,也难免多有疲态。这一向养尊处优的总管太监几日下来也是面色不佳,却从未抱怨什么,与大家同食同宿。但即使如此,面上却依旧冰冷,从不与人亲近。

赶路的时候,他总是独自一人坐在车中,也不知在看些什么,在想些什么。

此时他显是疲乏,斜靠着车厢,倚着窗睡了。窗帘闭着,却随着马车的行进一荡一荡,秋日的阳光从缝隙中泄露进来,照在他白皙如玉的脸上,更显得那精致的眉眼如雕如琢,美得不似真人。窗外有微风钻进车厢,吹动他鬓边的散发,拂动着绝美的面颊,两扇浓密的睫毛覆着眼帘,轻轻颤动着。

张冀长进了车厢,见到这副景象,却突然如忘记自己来意一般,只静静坐下来,看着他。

而那人却毫无预兆地开口:“你来做什么?”

那人身子动都未动,连眼睛都没睁开,张冀长不由吓了一跳,随即笑道:“醒了?”

童公公这才睁开眼,窗外的阳光从缝隙里照进来,映在他脸上。他皱皱眉,仿佛觉得那阳光太过耀眼,伸手掖了掖窗帘,终于挡住那束光,整个人又缩紧阴影里,这才又开口问道:“到底有什么事?”

张冀长不由尴尬地摸摸鼻子,答道:“也没什么事……”听到对面那人又冷哼一声,他又道:“你……你为何要跟我同行?与董奇光一起走官道,岂不要好走些?也不必受这些罪。”

车厢稍稍倾斜,想是车队正在爬上山坡。

童公公顿了下,答道:“这二十万两银子事关重大,只有你与这几十人护卫,怕有闪失。反倒是那五十万石粮食,整整一个车队,又有几百禁卫军护卫,尚算安全。咱家身负皇命,督察此次赈灾之事,职责所在。”

张冀长听他如此回答,句句在理,也无可反驳。

但他总觉得不止如此。

他知道自己这样想,是太……是将自己看的太重了些。

他平日如何待这人,曾如何羞辱他,如何欺侮他,张冀长自己都知道,也根本不该奢望他会对自己有半点好感。

但是……

每每想起皇宫那夜,那晚清亮如水的月光,还有月光下那人坚定的背影。张冀长总会觉得这人其实是特意去救他的。会觉得其实这人并不像表面上这般不把他放在心上。

次日,张冀长受伤,这人又来探病。虽说是奉皇上旨意,但张冀长仍一厢情愿地觉得,也不止是如此吧?

总想问个清楚,为何救他,为何探他,此时又为何陪他同行。

却终究问不出口。

那人低着头,斜倚着,靠坐在车厢的角落。车厢里昏暗下来,在他身上洒下一片阴影,看不清他的表情。

张冀长嗫嚅着开口:“童僖……”

对面那人身形微微一震,随即又没了动静。

“童僖……”张冀长又唤了一声,忍不住凑了过去,想看清他此刻的表情。

童僖仍是动也不动,张冀长靠了过去,贴近他。他仍低着头,面上一片清冷神色,眸子低垂着,眼睫轻轻颤着,薄薄的唇又抿了起来。

张冀长只觉心有有些异样的情绪在生根发芽,枝枝蔓蔓,纠缠不清,也看不分明。而那人低垂着的脸在面前渐渐靠近,渐渐清晰,那轻颤的睫羽直如搔在他心头一般,痒痒的,只想伸手覆住,更近地感受他。

“童僖……”张冀长口中唤着,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下来,伸出手去抚他脸颊。

童僖如受惊吓一般躲了开去,却没像往常一般翻脸,只将脸别向一旁。

仿佛这秋日的暖阳照着大地万物,这昏暗的车厢中,只有二人贴近,再无旁人。仿佛童僖冷冰冰的脸,冷冰冰的人,冷冰冰的心也如这阳光一起暖了起来一样。

张冀长看着他的侧脸,光洁的额头,笔挺的鼻,薄薄的唇,尖削的下巴,完美得无可挑剔,只有眉微微蹙着,疑虑而茫然。

想起这人平日的种种,仍是恨得牙根直痒,但是这人心里是如何想?张冀长总是在猜测。

张冀长忍不住靠得更近,手抚上他的面颊,这次他没有躲开。

手下的触感美好得让人收不回手来。

车厢中一片昏暗,只有丝丝缕缕的阳光透射进来,照着那人的脸,更是美得惊心动魄。

“童僖……”张冀长再次开口唤道,看着那人因这声唤,睫毛剧烈地颤动,随即又低垂下去,覆住光华流转的眸子,让人看不清神色。

张冀长这才想起,这竟是自己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第一次不带任何愤怒,憎恶,仇恨和轻视,叫他的名字。

心中不免有些不忍。

张冀长克制不住,凑上去吻他的脸颊,那人微微侧过头去要躲开。

张冀长握住他的下巴,将他拉回来,细细吻着,悄悄移向那双薄唇。

双唇甫触,怀中突然传来一股大力,是童僖用力推他。

张冀长扣紧他的下颌,仍坚持地吻着。

怀中童僖开始挣扎,张冀长一面吻着一面压制住他,伸手扣住他的手腕。

不想童僖变掌为刀,反切向他手掌,另一只手上翻,去抓他扣住下颚的手。

张冀长这才记起怀中这人其实身负武艺,并不如从前般任自己随意欺凌,随即用身子紧紧压制住他,一面仍狠狠吻着,一面手掌翻转,两人竟较量起来。

口中传来血腥味,显是已被咬破,而手下几番纠缠,却更是心惊,不想童僖功夫极好,自己若不是力气颇大,竟讨不得好去。

而童僖想必是不愿纠缠,用力挣不开压在身上的人,手上又制不住他,便反手一掌,狠狠切在张冀长腰间。

正是之前受伤之处。

张冀长登时一声惨嚎生生吞进口中,再无色心,伸手捂住腰间翻身滚到一边。

他虽已休养了些时日,可伤势仍未痊愈,又冷不防受此重创,疼得他眼泪都要出来了。

童僖用手背擦擦唇角,也是呼呼喘着气,冷冷瞪着张冀长。

此时,车子又是大大地震动一下,变了倾斜的方向,想是已过了坡顶,正摇摇晃晃下坡而去。

童僖冷冷瞪着张冀长,声音低沉,怒道:“你发什么疯?”

张冀长面朝下趴在车厢里,蜷曲着,紧捂着伤口,咬牙不语。

童僖见他这样,只抿着唇,沉默片刻,才又开口,声音不免放缓了些:“你到底发什么疯?为何……为何这般?你不是不知,你属瑞王,我属衮王,现在衮瑞二王几乎已撕破脸,二王难免一战,你我各为其主,本就是敌非友!”说着说着,声色渐厉,一脸愤然。“从前便算做是逢场作戏,也只是彼此发泄怨气而已。而后……自此之后,我们总要互相争斗,不死不休,你还不知么?你真的不知么?”

说到最后,那总是冰冷傲然的脸上竟是满面凄然。

张冀长默默不语,只拿一双眼睛牢牢盯着他,神色沉沉,看不出是何心思。

看着他脸上不复平时的冷傲木然,满面凄然神色,惶惶悲色。张冀长张了张口,却无话可说。

他说的,都对。

可还是放不下,猜不透,看不穿。

腰间仍疼着,张冀长趴伏在地,看着对面那人。

想抱紧他,却根本不知如何接近。

无法接近。

车厢里一片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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