衮王放下茶碗,轻笑一声:“榕穆怎如此惊慌,你现在不还好好的?若是那些人供出你来,你岂能安然来此间哭诉?”
原来那堂下跪着之人竟是吏部侍郎陈榕穆。
陈榕穆闻言,仍是不能安心,讷讷道:“虽说现在还未有动静,但那陈景然……”
“榕穆……”衮王打断陈榕穆,声音转冷,陈榕穆登时凛然,默默闭嘴。只听衮王又道:“榕穆,你也是堂堂状元出身,身居高官要职,见过些世面的人,怎的如此沉不住气?那陈拐子……”说着,似乎想起那铁面尚书,衮王哂然,“那陈拐子还能活活吞了你不成?你竟吓成这样?”
陈榕穆似是对这话颇不赞同,又要开口,再次被衮王打断:“看你这气度,竟还比不上一个阉人。”说罢转向一直默不作声的童公公,笑道:“童大总管,你倒是镇定。榕穆若是被人供出来,一进刑部……”说着又扫了陈榕穆一眼,“看他这副模样,只怕一见到刑部那拐子,马上就把你给供出来了。你也不怕?”
童公公面上依旧木然,道:“王爷都不怕,咱家有什么好怕的?”深深地望了衮王一眼,道:“咱家与王爷可是一条船上的。”
衮王闻言,不由哈哈大笑,许久方止,冷冷看着他,道:“小喜子,你胆子倒是不小。”
童公公依旧不语,衮王又道:“你前几日出城,看来也准备的差不多了。今晚便去吧。”又看了看仍跪在堂下的陈榕穆,笑道:“也好让陈大人安心。”
童公公微微一礼,应了声是,转身去了。
衮王望着他的背影,面上阴晴不定,也不知是何心思。
良久,这才想起堂下还跪着一人,笑道:“榕穆起来吧,地上怪凉的。”说罢站起身来:“趁小喜子出去,我也先歇一会子,只怕今夜有的忙喽。”
他看着陈榕穆颤颤巍巍爬起来,道:“榕穆回去歇着吧,这里没你的事了。”衮王又笑起来,脸上笑意融融,不知为何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寒意,“回去安安稳稳睡一觉,等着明天看好戏吧。”
第25章
是夜戌时三刻,童公公出了衮王府,带着数名黑衣人进了刑部大牢。
午夜子时,童公公诸人出了刑部,手执一沓文书回了衮王府。
当夜,刑部大牢中羁押的一十三名涉案吏部书办全部招供,且在供认罪行并指认幕后之人后自尽而亡,牢中仅余十三具残尸,遍体鳞伤,面目难辨。
衮王与童公公验看了那些书办的供词后,即刻备车进了宫,将正在睡梦中的天子拉出了寝殿。
御书房中,少年天子披着外袍,坐在御案前,袍上五爪金龙腾云御宇,仍掩不住天子面上倦色,一旁学士柳青函侍立在侧。
皇帝毕竟是少年人,挡不住困倦,揉了揉眼眸,道:“皇叔与童公公深夜前来,到底有何要事?”
衮王上前一礼,道:“陛下,刑部中所押卖官舞弊一案的众吏部书办,招了。”
皇帝登时一个激灵,瞌睡都吓醒了,忙道:“此话当真?”
衮王道:“千真万确,有他们的供词在此。”
“快快呈上来给朕看!”
衮王使个眼色,童公公呈着那沓供词上前。
皇帝接过供词,一一验看着。
一边看,一边变了脸色。
供词上有众犯官签字画押,更有血迹斑斑,殷红片片,一看便知,这供词是如何得来。
而更让人心惊的,是这供词的内容。
十余名吏部书办竟众口一词,一致指认指使他们买官卖官,敛取巨资的竟是吏部尚书,三朝元老,素来清廉的刘仁风。
皇帝只觉这供词竟如千斤重,几乎拿捏不住。又如炙手烈焰,一刻都不愿再拿,丢在案上,大怒道:“这……这不可能!刘大人乃三朝元老,清流领袖,官声廉洁,怎会做出这等事!”
一旁的柳青函见状,便从案上取过供词,一望之下,也不由脸色剧变。
衮王冷笑一声:“知人知面不知心,谁又能想到刘大人如此不知自重,竟做出这等事来?刘大人身为吏部尚书,吏部中发生这等贪赃枉法之事,本就与他脱不开关系。京中早有流言,说刘大人是监守自盗啊。”
皇帝脸上阴晴不定,衮王又是一声冷笑,道:
“况且众犯官供词在此,铁证如山!”
皇帝脸色煞白,喉间嗫嚅几下,仍强自分辨道:“然则此案正是刘大人与简大人共同揭发,刘大人岂有自己告发自己,自己查办自己之理?想来此事另有蹊跷。”
衮王嗤笑连声:“这不过是贼喊抓贼的障眼法罢了,他本是朝中重臣,又素有贤名,此番又挺身而出揭发吏部中买官之案,如此以来,更无人会怀疑于他。陛下岂可受这奸臣愚弄?”
皇帝被这话堵住,答不上来,衮王又继续道:“况且此案本是那刘大人的好孙女婿简大人查出来的。简大人在朝中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谁也拦不住的性子,刘大人无法,只得假意与他一起查办此案,反倒可以介入其内,洞悉审案进度,更好从中做手脚。”他又看了看那沓供词,道:“我听刑部的人说,这案子……本来是要赖在吏部侍郎陈榕穆身上的。”
言谈间,皇帝脸色数变,只觉胸臆中填充着无边怒火直欲宣泄而出,却终于忍下,道:“既是如此……然而刘大人为朝廷肱股之臣,不可如此草率定案。那十三名书办何在?速速提来,朕要亲自审问!”
童公公闻言上前,道:“启禀皇上,那十三名书办招供之后便畏罪自杀了。”
“什么!”天子大惊,拍案而起。
童公公恍如未觉天威,神色如常,恭恭敬敬道:“那些书办自知其罪滔天,难逃一死,在招认罪行后,畏罪自杀了。”
天子身体僵住,跌坐在椅子上。
死无对证。
好狠。
衮王看皇上已是面如死灰,更踏前一步,道:“陛下,此案已水落石出,请陛下下旨,捉拿罪臣刘仁风!”
皇帝只觉口中干涩,已知此次这刘仁风是保不住了,却仍是存着一线希望,开口道:“夜已深了,况且此案仍是简潼及陈景然奉旨查办,总要待明日与他们详加参详,方可下旨,这才合情合理。”
“此事绝不可拖!”衮王一声断喝,“刘仁风在朝中党羽极多,难保不会传出风声去。请陛下即刻下旨,迟则生变呐!”
童公公又从袖中取出一卷圣旨,呈上御案,衮王道:“本王知道陛下深夜不及拟旨,已先替陛下拟好一道旨意,请陛下过目。”
天子怒极,喝道:“衮王!你!”
衮王又道:“本王亦知陛下深夜间不及调派人马,已替陛下调五百禁卫军,在殿前候着,只等陛下旨意一下,便替陛下前去拿下罪臣刘仁风。”
天子哑然。
这……难道是要逼宫么?
双眼闭上,而后又缓缓睁开。
然而此刻衮王尚无废帝自立的能力。
看衮王神色,其实也只是要置刘仁风于死地罢了。
皇帝只觉无名怒火在胸中腾腾燃烧。
刘仁风三朝老臣,又曾为帝师,几乎是扶持着他一路登上皇位的。
刘仁风素来贤明廉洁,他岂有不知?
这供词上血迹斑斑,定是衮王派人严刑逼供得来的矫词,怎可相信?
事后又杀人灭口,来个死无对证,只欲治刘仁风死罪。他又岂看不出?
奈何衮王咄咄逼人,一口咬定刘仁风是幕后主使,皇帝直气得浑身发抖,一双手紧紧扣住龙椅扶手,用力到骨节都泛白了。
柳青函见皇上神色有异,默然走上前来,取下御案上的灯罩,挑着灯芯。
灯火明明灭灭,映上天子年轻俊美的面庞,灯芯突然爆开,哔剥一声,爆出好大一个灯花,直如惊雷打在天子心上。
皇帝闭目良久,再睁开时,已是一脸颓丧,面如死灰。
他摆摆手,柳青函取过玉玺,递到他手上。
一方玉玺,千钧之重。
重重烙在那道圣旨之上。
衮王一礼道:“陛下圣明!”
皇帝挥挥手,站起身来,转身离去。
当夜午时三刻,童公公拿着圣旨,率五百甲士,领着贴身宫人,闯进了尚书府。
屹立数十年的尚书府,一夜之间作鸟兽散。
桌椅散乱,草木倾颓,四处都有奔逃的府中下人,被身着铠甲的兵士捉回,押到府中大堂。
大堂中已乌压压跪了几十号人,为首是一对中年夫妇,浑身发着抖,亦是来不及逃走,便被捉回。
正是刘仁风长子及其夫人。
却已不见了刘仁风。
童公公高坐大堂上,看着堂中跪着的人,一把将桌上杯盘扫落一地。
“有奸细!”
哗哗连声,瓷器碎裂声如在众人心头响起,童公公身旁众人纷纷跪地,瑟瑟发抖。
童公公凤目眯起,挨个打量着地上跪着的人。
这些人有些是跟他的贴身宫人,有些是衮王之人,亦有此次带兵而来的武将。一个个跪伏在地,抖抖索索,不敢抬头。
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停留于最尾端那人。
小福子。
童公公盯他良久,小福子只觉后脊发凉,不觉又缩了缩脖子。
许久童公公才阴森森道:“最好别让我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你受不起的。”
众人均是一个哆嗦,头垂得更低。
童公公起身,一言不发地向府外走去。
领兵武将硬着头皮问道:“公公,那这里……”
童公公冷冷扫了大堂中众人一眼。
“一个不留。”
第26章
那夜,尚书府的大火照亮了整个潋京城的天空。
这屹立三朝不倒的尚书府一夜间烧成白地,断壁残垣间无数尸身,已化作焦黑。
当清晨的日光照亮大地,潋京城迎来有一个早晨,人们站在这空荡荡的废墟前,瞠目结舌。
金銮殿上。
“陛下!此案证据不足,怎可就此定了刘大人的罪!”
“陛下!刘大人昨日还同众人一起提审此案犯人,今日便已被定罪缉拿,灭了满门,如此仓促,其中只恐有差啊!”
“陛下!刘大人三朝元老,名满天下,定不会做出这等事,还望陛下明察啊!”
“陛下!……”
满朝文武挤挤挨挨跪了一地,都在为昨晚的剧变震惊,为刘仁风鸣不平。
吏部侍郎陈榕穆跪在人群中瑟瑟发抖。
独独衮瑞二王立在一旁。
衮王抄手而立,脸上仍是挂着些淡淡的笑,只拿眼去瞟着瑞王,看他这皇弟是何反应。
瑞王笔直立着,紧抿着唇,面色铁青。
没想到,这一战输得如此之惨。
一夜之间,已是地覆天翻。
连刘大人合府性命都赔了进去。
龙椅上的天子面色也极为难看。
刘仁风是他的老师,又是亲手扶他上皇位的人。
不由又想起昨夜被迫在那道圣旨上盖上玉玺的时刻。
简直是奇耻大辱。
小皇帝愤怒地全身都僵硬着,然而还是尽力克制住自己。
昨夜一夜未睡,现今太阳穴正一跳一跳地疼。
幸好衮王府有内奸,刘仁风提前得知消息,逃得一命。
“众爱卿请起吧,此案证据确凿,有吏部众涉案书办亲笔画押的供词在此。”说罢向侍立一旁的童公公示意,童公公取过那沓供词,传示众官。
众人见到这沓近乎浸过血水的供词,更是激愤:“陛下!此案疑点极多!这份供词更有可能是屈打成招啊!”
刑部尚书陈景然出列,拖着微跛的腿走至童公公面前,阴恻恻地道:“昨夜戌时,公公带人进了刑部大牢,提审此案犯案书办,不知是谁准你如此的?”
童公公微微一揖,道:“陈大人,咱家是传的衮王殿下口谕。此案涉及极广,又迁延日久,那些犯官入刑部也有近月了,然案情却无丝毫进展,衮王殿下也是想此案早日水落石出,才让咱家去查探,也为陈大人分忧。”
陈景然闻言冷笑。
这陈景然是前届状元,年纪极轻,只二十出头,身形高大健壮不似文人,然而却是形容可怖,气质凛然,一条腿微跛,仅官袍下露出的手腕及颈间都布满嶙峋的伤痕,更可以想知那官袍下的身体上是如何可怕的景象。一张脸倒是俊朗不凡,然而却被一道丑陋的伤疤自左侧眼角划过挺皙的鼻梁,直至右颊,生生的破了相。
也不知曾糟过什么罪才落得这幅模样,偏也没人敢去问他。
本身这幅模样便可吓哭小儿,兼之此人少言寡语,偶尔言语又语气森然,浑身又散发出一股阴寒气息,更是让人不敢靠近。
陈景然任刑部尚书,为人严苛,毫不容情,手段又极阴狠,好在执法公正,断案入神,极有才干,故朝中有人送他诨号,铁面判官。
而那些对他颇有微词的人暗地里叫他陈拐子。
陈景然冷冷一笑,道:“童公公好本事,下官都无法从这些人口中掏出什么,公公倒是有能耐,一夜之间便得了全部供词。”
这么阴森一笑,寒气逼人,更显得面上的伤疤狰狞可怕,另人不敢直视。
童公公倒是安之若素,混若无事,从陈景然手上接过那沓供词,笑道:“陈大人过誉了。”
说罢将那沓供词收拢好,重新走上御阶,将供词放回原位。
小皇帝挥挥手,道:“此案至此,已水落石出,众爱卿不必再说。”
衮王闻言,忙出列道:“陛下,罪臣刘仁风昨夜畏罪潜逃,还请陛下下旨捉拿。”
皇帝也不抬头,只揉着隐隐跳痛的额角,道:“按七皇叔的意思办吧。”
衮王又道:“陛下,主犯虽已查出,然而卖官所得巨资尚无下落。臣请陛下下旨,彻查与刘仁风平素往来过密的官员,缉拿从犯,追查藏银下落。”
这便是要乘胜追击,借机清扫刘仁风及瑞王派系的官员了。
皇帝只觉头痛得更厉害了。
一直不做声的瑞王上前一步,道:
“启奏陛下,此案至此,已历时数月,总算告一段落。主犯已逃,相关涉案官员又均畏罪自杀,再无线索可查。依臣看,此案目前也查不出什么名堂来,可就此放下,待刘仁风缉捕到案再查不迟。”
见好就收吧。
皇帝忙道:“九皇叔所言极是,就这么办吧。”
衮王默默,也知此时时机未到,思虑片刻,才道:“臣遵旨。”
下了朝,瑞王众人朝殿外走去,迎面便是衮王一脸笑容走来。
“九弟。”
瑞王闻言,只得停住脚步。
“九弟,为兄此番作为,也是为了查办此案,也是为了社稷着想,九弟可不要怪为兄啊。”
“皇兄哪里话。”瑞王忙一揖为礼,“此案与愚弟又有何关系?何谈责怪?”
衮王面带浅笑,直盯着他看了半晌,才道:“如此便好。我本以为你与刘大人素来交好,与刘府又结了姻亲,此番我办了刘大人,小九儿嘴上不说,定要在心里怨我的。”
瑞王闻言,揖得更深,“只是平日有些走动,怎就说得上交好?结亲之事也只是传言,做不得真的。至于因此而埋怨皇兄,是断断不敢的。”
衮王大笑:“如此便好。”说着伸手去托住他手臂,扶他起来,叹口气道:“小九儿小时候便极是顽皮,最不听为兄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