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大人近来右迁，小人还没有去拜贺您呢，在此向大人道喜了！”

武扬张口一个“大人”，闭口一个“小人”，脸上却没有丝毫卑亢之色，只有波澜不惊的形式化的浅淡笑容。

眉头轻蹙，轻声道：“武扬，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有必要摆出这么一副官腔来疏离我吗？那日得你出手相救，承的虽是凤歌的情，但我却从来没有忘记过。”

特意在“我”字上加重了语调。

一阵寂静的沉默过后。

武扬依旧淡漠的眼扫过我的肩：“如此说来，大人今日前来，莫不是要报答我？不错，我一个小小牢头，要求大人的地方多着呢！”

无奈的叹了口气，“今日我来找你确是有事，只是这事，说我报答你也罢，求你也罢，只盼你能好好考虑一下，别忙着拒绝。”

“何事？”

淡淡的扫视了一下天牢，我抬眼坚定地望进武扬的眼底。

“龙游浅溪，虎落平阳，这天牢，不是你的归宿。来帮我吧，只要你愿意，刑部的天地，任你遨游。”

“哼，”他轻声哼道，“承蒙大人错爱，武扬若非志不在朝野，当年也不会拒绝国师的提携！”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啊，”我浅浅一笑，身子往前凑了凑，“你留在天牢，为的是不让令弟的悲剧再次发生，尽管已有了些成效，可若不从根源入手，难保历史不再重演。我的事，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凭一己之力，终归太微薄了些……到刑部来，从源头入手，一定可以涤荡污浊的吏治，我们可以携手开创一片青天！”

武扬抬眼扫了我一眼。

“你可知道，一年下来跟我说这些话的官员有多少吗？”

“慧眼识英雄者，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至少我算一个！”

粉唇抿成一弯好看的弧。

我用手撑着下巴，晶亮的眼睛里饶有深意。

墙上的火把在武扬清亮的眼里汇聚成小小的跃动的火苗。

“你为何笃定我会答应你？”

“因为你是一个疼爱弟弟的兄长啊，”轻轻挑过耳边的垂发，“为了那份疼爱，你会答应的对不对？”

武扬的眼神挣扎的闪了几下，变得温和迷离起来。在昏黄的火光中，他漆黑如夜的眼仿若琉璃般光华流转，闪动着惑人的温柔。

我知道，他在透过我，怀念着他已逝去的弟弟。

缓缓移动着放在桌面上的手，试探的轻触着他的小指。

“青城孤身一人留在朝风，一直都想有一个兄长来关心我，支持我……”

少年的清澈嗓音带着点寂寞的音调，还有些若有若无的娇柔……显而易见的，撒娇。

做兄长的，总是扛不住幼小弟妹的央求，就像大师兄拿我没辙一样。

虽然有几分趁火打劫的味道，却也是发自肺腑。

莫名其妙的来到了这个陌生的时代，没有了父母的唠叨关怀，没有了大师兄的宠溺呵护，现在，连凤歌也……四周还埋伏着蠢蠢欲动的仇敌，每走一步都是艰辛，仍旧得独自一人硬着头皮撑下去……

想着想着，渐渐红了眼眶。

武扬抬手轻轻覆上了我的手背。

“别哭，我……”

他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深深叹道：“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若让我满意了，便答应你！”

“真的！”

好像从无望的地狱看到了一丝曙光，我一下子窜起，反手紧紧的抓着他的手臂，眼眶里还荡漾着两轮来不及散去的水光。

武扬的嘴角微动勾出一轮浅弧，又在瞬间隐去。

我看傻了眼，直勾勾的盯着他的嘴角生怕漏过他一丝丝的表情，直到他有些尴尬的撇过脸去。

他在笑……武扬他居然在笑！

我有种想抬手摸摸是我烧了还是他病了的冲动。

“咳，咳咳……”

他刻意的咳嗽终于把我从胡思乱想中拉了回来。

哑然一笑，松开了他。

“告诉我，法之一字于家国何用？”刹那间，武扬眼里迸射的光芒竟带着灼人的热度。

隐约明了了这便是他的心结，心结不解，他无法为这家国效力。此刻我的回答，俨然便是决定未来的关键。说不紧张是骗人的，可我必须给出答案，不论那是不是武扬想要的。罢了，若我的答案不是他想要的，请动了他也没什么意义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样想着，纷乱的心绪终于平复了下来，沉吟了片刻，我开了口：“法者，规矩也！古语有云，‘无规矩不成方圆’，法之于国家，便是那写方画圆的规矩。‘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更何况天下众生百态，各有各的主张利益。若放任这千姿百态的脾性任其行事，必生祸乱纷争。此时，家法、国法等等诸法，便起着拘束众人行为，指引方向，预见其行为后果，小心谨慎行事的作用。不论恶法善法，都是规矩，是规矩便应当被遵守。若是恶法，自有定法之人修缮，定法之人不为，更有百姓苍生推翻恶法重建新法。故法之一字于家国而言，重若泰山，不可废弃！”

静静的听完我的话，武扬轻轻的垂下头去，英挺的面容藏进了他胸前的阴影里。

“我懂了！你，很好！唉，若坐拥天下的那位也明白如此道理，这国家怕也不是今天这番模样了！”

我猛地一惊，警惕的向四周望了望。

在修兰得霖身边待久了，不知不觉间行事已是谨小慎微了。

“武扬……很多事，放在心里就好，说出来……反倒变得更绝望……谁都有自己的立场……”

他沉默着没再说话。

穿着蓝色坎肩的高大身躯在火光的映照下像一座沉默巍峨的大山，苍凉萧索中却蕴藏着无尽的力量。

“大人，我能否唤您一声‘青城’？”不知何时变得沙哑的嗓音在昏蒙的天牢里响起。

“当然可以。”

我浅笑答道，轻拍着他紧握着的拳。

想到武扬的弟弟，不由得又黯淡了下来。

武扬的弟弟会被凌辱致死，是为了逼供。法之一字，有时就是那么苍白而无奈。

“青城……”

是他渐成哽咽的声音。

“武扬大哥……”

是我柔软呢喃的安慰。

阴冷的天牢，此刻却充满了温情的哀伤。

“抱歉！”

许久，武扬终于恢复了平静，声音也恢复了一贯的沉稳低沉。

摇摇头，给了他一个极浅极淡的笑。

武扬抬头望进我的眼底，坚定沉稳的说道：“我答应你。”

又是一笑，梨涡微现在如玉的脸上。

“那明天就去刑部报道吧。”

我缓缓站起，却被武扬按住了肩。

惊诧的眸子对上他沉静犀利的眼。

“你与国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心下一动，嘴上却搪塞着：“没有啊……怎么可能发生什么呢……”除了那件事以外……

“没什么？没什么国师怎么肯让你进入朝堂的权力中趟这趟浑水？”

“就是因为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了，所以才会变得不可挽回……”

轻轻的垂下眼帘，嘴角是一抹艰涩的苦笑。

我和他之间什么都没有了……

武扬果然不负我望，上任第一天就给了刑部那帮官员一个下马威。比起我这个刑部尚书来，威风了不知多少倍。

武扬听了我的赞美后，只是斜了我一眼，压低声音说道：“几年来我面对的都是些残忍的凶犯和暴力的狱卒，要比凶狠我自信不输任何人。哪象你，柔弱得即使穿了官服都还让人觉得妖娆。”

眨巴眨巴眼睛，我不停的扫视着自己全身。不就是个子小点，眉眼秀气了些，皮肤白了些嘛，哪里妖娆了？

“好了，怎么还像个孩子！”武扬带着点宠溺的无奈叹道，说着拿走了我手上一叠厚厚的卷宗翻看着，头也不抬，“不是说今天要去户部吗？还不走？”

好凶！

瞥瞥武扬，我小心嘟囔着，脚下却忙不迭的准备出门。

“等等！”

一回头，便看到一个金光闪闪的物体划着优美的抛物线呼啸而来。

“刑部尚书的令牌，在外面有用，小心别弄丢了！”

真罗嗦。

心里又废话了几句，但眼角眉梢，都是满满的被宠溺的幸福。

大师兄……以前也是这般碎碎念的。

心间涌上一股暖流，一直阴暗的心情有了种拨云见日的豁然。

第四十九章：别看广告，看成效

今天就是之前约定好的五日之期。

一踏进户部，就迎上了正在门口徘徊的张启山。

“司马大人！”

张启山上前行过礼后，侧身压低声音道：“果然不出大人所料，在邢文重新统计的这五天内，共出现了四次资料不全，三次被人恶意篡改，两次火灾和一次有关官员被下泻药。幸好大人叫下官早做好了准备，统计工作才能如期完成。”

“呵呵，”皮笑肉不笑的哼了两声，“为了阻止我立威他们还真是煞费苦心呢！张大人，这次辛苦你们了，做得很好！”

“能为皇上效力是臣子的荣幸，大人谬赞了！”张启山官腔十足，声音也特意放大了几倍，“大人这边请，邢文已经准备好了您要的结果！”

随着张启山进到内堂，径直向自己的桌案走去。曾经堆积如山的账簿如今像城墙一眼码得整整齐齐，邢文他们几个虽有些面色憔悴，但眉眼间神采奕奕，带着些跃跃欲试的兴奋。

近得桌前，邢文第一个冲上前来，激动得双手微颤的递上了辛苦五天的成果。

“大人，这……这……”

我微笑着示意他先顺顺气，接过他手中的册子细细的翻阅起来。

“大人，这五年来除南方璃城外，全国的粮食收成都很好，比去年同期增长了2%，占赋税总额的85%，人口也有所增长……大人的方法果真妙极，方便又简单明了，和以前比起来可省了我们不少功夫呢……”话到最后，邢文同身边两位同僚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干得好！”抬头给了他们一个鼓励的微笑，“继续努力啊！”

无视其他官员对邢文等人的艳羡嫉妒，我接着说道：“下一步，就是要在整个户部推行这种演算方法，你们三位可要耐心传授，帮助其他同僚快些适应‘我的方法’才行啊……”

说完瞟了之前污言秽语的官员一眼。

邢文三人笑得一脸深意，齐声答道：“大人放心，我等定不叫大人失望！”

干脆利落的回答里满是阴谋的味道，我满意的笑了。

户部的事算告一段落了，刑部也有武扬顶着，一切似乎都上了正轨。修兰得霖也为了避免我刑部户部两头跑的尴尬，特别批了个小院子给我充当办公室，刑部户部的事务都统一送到这里来处理。那院子独门独户，环境清幽，又地处偏僻，一般人还真找不到它的所在，为我省了不少不必要的麻烦，不论是贪恋我容貌的，还是想要依附我权势的。

三点一线的生活由此展开，简单充实得什么都不用想。

“小云儿，你做什么？放手啊，快放手！”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两个衣鲜亮丽的少年拉扯纠缠着。

“腾——云——连！”

被拉扯着从部里到了拥挤热闹的集市上，一路飙升的怒火终于爆发了。

“好心带你来逛闹市，青城你还凶我！”

腾云连半低着头，一副受委屈的小媳妇样，却还是死死的攥着我宽大的袖口不撒手。

“你……你太胡闹了，刑部和户部还有很多公文等着我批啊！”

“有张大人和武大人在啊，他们不会眼看着刑部和户部垮掉的，”腾云连理直气壮的答道，“况且我只是想让你快乐一点而已……”

他的话越来越没有底气，最后只剩几个模糊的字眼。

“快乐？”茫然的重复着。

心下一阵感动，我放轻了手上的动作，缓声道：“小云儿，我现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衣食无忧，仕途平坦，还有什么不快乐的？”

“你撒谎！你一点都不快乐……”他喃喃说道白皙纤细的手指不自觉间抚上我微蹙着的眉心，“你看……自从你做了那个位置后，这眉心，就再也没有舒展过……恨在心苗，愁在眉梢……你在为谁而愁？国师大人吗？”

怔了一怔，有些惊愕的直视腾云连灿若星辰的双眸。

良久，我移开目光撇过脸，任他纤细的手指如妆笔般顺着我微弯的眉形舒划着。

我以为，我已经隐藏得很好了。

白日里事务繁忙，还能忍着不去想他，只是到了夜晚，思念便如夜色一般不请自来。

偶尔夜半惊梦，习惯的侧身寻找他雪香满溢的温暖，却只摸到寒衾冷枕，惺忪间的错愕呆滞之后渐渐清醒，忍不住满心的失落黯然，苦涩溢出眼角，就这样湿了衾枕。

明知道一切都是虚假的，为什么还会眷恋它残留的温暖柔情。

曾经粗枝大叶、没心没肺的我，竟也有了为情而苦，饱尝孤独的一天。

凤歌，你是一个完美的操控师，就算剪断了控线，我却依然按着你设定好的轨迹旋转着，不由自主。

真的，不甘心啊……

“青城，”腾云连轻轻摇晃着我的手臂，“别伤神了，反正都出来了，总要好好玩玩嘛！”

看着他盈亮的期盼眼神，心里一窒，再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于是，纷扰喧闹的街市上，又多了两个年轻的身影。

小云儿游鱼般在拥挤的人群里钻来钻去，一会儿挤着去看捏糖人，一会儿又钻进了饰品摊，相比我以前的脱跳，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无奈的任他拖来拽去，奔走于人群之间。看到他微泛着红潮的兴奋脸庞，也就无所谓了。还好，我的情绪不会影响他的快乐，痛苦，我一个人就够了。

“青城，这边，这边！”

腾云连挤在人群中央朝我挥着手。

我拼命努力着向他走去，一个人突然冲了过来，硬生生的撞到我身上，直撞得我重心不稳向后倒去。

正当我做好了摔跤的准备，闭眼等待疼痛的到来时，却意外的被人扶住了。

“谢谢！”连忙感激的道谢。

稳住身形，我回过头去，看到一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脸。

那人什么也没说，只是木然的收回手，转身挤入人群中消失了，迅速得好像一场错觉，只剩下我满腹狐疑的站在原地。

很少有人会对我这张脸无动于衷的，难道我的魅力指数下降了？

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想不通是哪里不对。

小云儿又在那不停地催促，我也没再多想，便随他去了。

天已向晚，暮色四合。

意兴阑珊的我们终于回到了办公的小院。

一推开门，就看见武扬脸色不善的坐在我的桌案前，严肃得像黄昏中的铁塔。

看到我们，武扬只是微抬眼皮，就把腾云连吓得一下窜到了我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