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蛇藏鼠(出书版)BY 恩顾
  发于:2012年06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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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瓷坊后的仓库在晚上时常亮起来,杨小空花时间在这些瓷片上完全是因为无事可做,若是临摹图案临得腻了,便将一箱一箱堆积如山的瓷片分门别类……没有什么依据,只是凭自己的认知。当他把瓷片很简单的分为单色瓷、青花瓷和彩瓷之后,水痘已经退下去了,病菌不会再传染,只是长过水痘的地方遗留下点点粉嫩的新肉,正在恢复。

柏为屿勾着他的肩膀,老气横秋的劝道:「小空,别玩这些个破瓷片了,你想想以后该怎么办。」

杨小空摇头:「不知道。」确实不知道,前途渺茫。

半个月后,杜佑山那项「工程」正式启动,为避免过大的噪音,没敢动用大机械,而是高价雇用一批守口如瓶的民工轮流交替往下挖。

宝贝们,我们来日方长!

曹老在院里跑动跑动关系,找到雕塑系的崔教授商量是否能将杨小空转到雕塑系里,崔教授反倒踌躇起来,柏为屿那聒噪得要死的学生您曹老都能忍,杨小空你却受不了,肯定有阴谋,我要是接过来也不晓得会接过什么大麻烦!想到此,便赔笑道:「曹老,大漆过敏不是什么毛病,几次就免疫了,您就凑合着带吧。」

曹老扼腕状连声叹气:「可这孩子就是没法适应,注定学不了漆画!不是我说,他确确实实是个好孩子,在我那什么都学不到,白白浪费三年时间,多可惜!」

「曹老您夸张了,不是我不要这孩子,您也知道,今年研三那两个把我活活折磨死了,一个闹得像猴子;一个笨得像狗熊,没把他们安全送出校门我真的没信心再带研究生!」崔教授嘴巴上说得很谦虚,暗地里腹诽道,十有八九是一个讨厌的孩子,我坚决不要,宁死不屈!

对方话已说得这么坚决,曹老也无计可施,只得另外找人,可谈何容易!一个学生能让一个导师不要,让第二个导师也不要,还能是什么好东西,杨小空莫名其妙的变成院里的传奇人物……声名狼藉那种型的,让美术学院所有导师闻羊色变,曹老无论如何都推销不出去。

曹老很忧伤,连带看着杨小空的眼神都是怜悯而悲哀的,杨小空像受气包似的,低眉顺眼,看过去更加可怜了。

他泡在仓库里,替魏南河做免费的义工,将已经分出来的三大类瓷片再次进行更细致的分类,单色瓷和青花瓷暂时不管,先把花花绿绿的色彩瓷根据形式分出几种,但他是不知道怎么称呼的,只是感觉它们不同。

魏南河经过仓库时带着同情的口气赞扬一下小师弟的勤劳,再以两三句话将杨小空分出来的斗彩、五彩、粉彩、珐琅彩、别花等的制作方法介绍一遍。魏南河没有多在意杨小空的行为,不同形式瓷片的区别是显而易见的,能分出来并不奇怪,他也没心思多和杨小空讲解什么,乐正七走了十多天都没回来,刚开始还给他打电话,后来连电话都不打,只好他打过去,没想到那小子的手机关机。

这样又过了四五天,魏南河越想越不对劲,生怕老婆被关起来了,便不顾脸皮跑到乐正六家里找人,人没找着,反倒被岳父大人用拐杖抽了一顿赶出来,附带被凶悍的藏獒咬了一口。

打了狂犬疫苗后,魏南河头疼了,心想,要不要报警?

杨小空懵懵懂懂的,隐约觉得出事了,脑子还没来得及思考乐正七的行踪,柏为屿又失踪了。

柏为屿本来是曹老派去一所大学帮位老朋友代几天本科的课,一天一夜后,老朋友打电话来告知曹老,你的徒弟半路被人绑了?到现在都还没到!

柏为屿在火车站下车,直接搭车奔往机场飞去咸阳。

魏南河打乐正七的手机打不通,想到了老蛮,可是却没有老蛮的联络方式……他从不主动找老蛮,一方面因为他并不像杜佑山一样有批专业挖墓队,他弄来东西只是自己收藏,从不拿来卖,老蛮找他,能合作就合作,风险太大就拉倒;老蛮不找他,定然没什么事儿;另一方面,老蛮是个脾气古怪的古董老头,除了身边带着个侄子,平常神出鬼没,想联络都难。

老蛮的侄子小蛮,和柏为屿年纪差不多,看过去满口仁义道德,私底下一肚子坏水,明明是个道士,却到处招蜂引蝶。老蛮到工瓷坊有时会带着小蛮一起来,小蛮跟着大伯混日子,对什么风水陵墓根本不感兴趣,逮着机会就抱着柏为屿的笔电玩游戏,柏为屿和他的交情一般,只是交换过手机号码。

这个时候手机号码是救命稻草,柏为屿一通电话就找到了乐正七的下落。

到了咸阳,坐七个多小时的大巴,再换三个小时的小巴,在县城里找辆顺路的拖拉机搭上,颠簸了一夜直到清晨才在一个满目荒凉的村子里停下,柏为屿吐一口满嘴的黄土,忍不住破口大骂:「这种地方老蛮也能找到,什么玩意儿!」

很容易地就找到衬里诊所,乐正七腿上绑着石膏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喂鸡,看到柏为屿,明显的愣了一愣,「你怎么来了?」

柏为屿抹开一头一脸的灰,「你还好意思问,魏师兄就差没有报警了!」

乐正七脸色微变,「你告诉他,我和老蛮出来挖墓了?」

柏为屿见院子里的木门锁着,便转个弯翻过矮围墙爬进去,「哪敢说,我谁都没说就跑来找你了!」

乐正七松口气,像走失儿童找到家长一样,嘴巴一扁,眼泪汪汪的,起不来身,只好张开手臂唤道:「为屿……」

柏为屿三步两步走过去俯身揽住小孩,仔细观察一番他腿上的伤势,「这是怎么回事?」

「骨折,这里的医生说最少得一个月才能拆,我已经在这村子里疗养了一个多礼拜了。」乐正七身上脏兮兮的,衣服显然是很久没换洗了,脸蛋上还沾着饭粒。

柏为屿问:「吃早餐了没?」

乐正七抽抽鼻子,用袖口抹一把鼻涕,往屋里一指,「小蛮刚起来,他在做了。」得了,看来还是昨晚留下的饭粒。

柏为屿打横的把他抱起来,嘴里絮絮叨叨的陶侃他:「坐石凳子上多冷啊,进屋去!你现在是只要出手就会失手,赶紧的别再玩这要命的活儿了,这回骨折,下回还说不定……」

话没说完,小蛮捧着饭碗出来了,一脸惊喜,「为屿,这么快就来啦!」

「废话!」柏为屿呸一声:「你不是说你大伯把小七交给你照顾了吗?你是怎么照顾的?他都脏的像乞丐了!」

小蛮脸色一肃,一本正经道:「为屿,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我上周还给他洗了件T恤。」说着拍拍自己身上的道服,「你看,我自己这件都有三个多月没洗了。」

乐正七指向小蛮。咬牙切齿:「每次都是这王八蛋坏事!我们都快出来了,还不是他用炸药,墓道塌了,我们差点全被埋进去!」

小蛮满不在乎地笑笑:「够了,我把你挖出来的手指都起泡了。」乐正七咬一下嘴唇,不说话了。

村里诊所的大夫下地干农活去了,柏为屿在屋里顺手捞件破破烂烂的灰布棉衫,囫囵给乐正七穿上,「跟我回去!」

小蛮跟在后面嚷嚷:「哎,那件不是你家孩子的衣服!」

乐正七拼死挣扎:「我不能这样回去,南河会打死我的!」

「那我把你送到你姐家去。」柏为屿在屋里翻箱倒柜找出布鞋,按住乐正七强行给他穿上。

小蛮哭笑不得:「我说你,在别人家用不着这么嚣张吧,刘大夫待我们不薄啊……」

「我姐那也不能去,我爸会嘲笑我……」乐正七抓着柏为屿的头发,两脚乱蹬:「柏为屿,放开我,拆了石膏我就回去……」

柏为屿捏着他的细脖子,用胳肢窝夹着他的石膏腿,嘴里咬着根草绳,咆哮:「小蛮!看屁啊!还不快来帮我!」

小蛮气定神闲地喝着碗里的稀饭,夹着桌面上的菜,拉长脖子呼喝:「我马上来、马上来……」

那两个人像两只斗殴的八爪鱼般在炕上的黑被窝里手手脚脚地缠成一团,一只筒状物忽溜溜从枕头下滚出来,乐正七眼明手快扑过去按牢,后怕道:「操!别闹了,把这东西摔了我和你没完!」

柏为屿一掌把乐正七按回黑被窝里,用膝盖顶着他的后背,毫不费力地夺过那东西:「这是什么?」

乐正七的脸埋在被窝里,「机遇炉……」

「什么?」柏为屿扭身把那东西对着窗户外的阳光,眯眼认真看起来。

乐正七四爪蹦跶:「我快逼死了……」

「什么?」

小蛮嚼一口杂粮窝窝头,「前一句是「青玉觚」。」

「后一句呢?」

小蛮替乐正七回答:「我快憋死了。」

柏为屿忙从乐正七身上爬起来,乐正七翻个身肚皮朝天,大口大口喘两口气,九阴白骨爪恶狠狠向柏为屿门面盖去。柏为屿不紧不慢地用青玉觚挡在面前,乐正七掌心一歪避过青玉觚来招黑虎掏心,柏为屿嘻嘻哈哈的侧过身子,不想手撑了个空,身子一转,哎呀一声从炕沿边跌落下来。

本来只是开玩笑而已,不想情况陡然失去控制,乐正七蓦地变了脸色,没头没脑地扑到柏为屿怀里护住青玉觚,两个人失去平衡哐啷啷摔在地上,伴着一声东西破碎的声音:「咔……」

当下,小蛮脸上的表情僵住了,哑了三秒,他惊怒地暴跳起来:「哇操!要死啊?摔坏那个……」乐正七和柏为屿零距离地大眼瞪小眼片刻,皆惶恐不安地向下看去……青玉觚完好无损,乐正七腿上的石膏一劈两半。

小蛮「青玉觚」三字还没出口,立时改了话:「可爱的小七,哥哥我可要心疼死了!」

柏为屿用热毛巾把自己和乐正七的脸抹干净,再撸一把水,扯开乐正七的领口,耳根后、脖子后使劲搓一遍。小蛮不知道从哪找来一块破布,里三层外三层地将青玉觚包起来,小心塞枕头下,一脸满足地拍了拍满是尘土的道袍:「我说你们也老大不小了,成天闹来闹去成何体统?阿弥陀佛!」

乐正七的小腿架在柏为屿的大腿上,柏为屿拢着他那碎成两半的石膏,愁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疼不疼?」

乐正七摇头:「没感觉。」

小蛮用拂尘一弹,「善哉善哉,你们小俩口稍安勿躁?待刘大夫回来定会给你们一道生子妙方。」

乐正七和柏为屿同时抬头,无语地看他一眼,最后选择无视此人,柏为屿说:「我陪你在这儿待一段日子看看情况,不过你回去了要怎么解释想清楚没有?」

乐正七嘿嘿地傻乐:「有这个青玉觚,南河十有八九就能消气,别让他看到我受伤就行,不然他一定会心疼,下次就会把我看得更紧了。」

柏为屿苦笑,「你现在就惦记着下次啊?」

「这次受伤是意外,小蛮以为我们背后有机关,什么都不问就先丢炸药。」乐正七不失时机地白了小蛮一眼,「我的耳朵在墓穴里能判断一切声音,不需要这混蛋帮倒忙!」

小蛮忙着用个陶碗泡碗茶,毕恭毕敬端过来,「小的罪该万死,皇上请用茶。」

乐正七接过来递给柏为屿,「爱卿。」

「是是是,臣先试毒。」柏为屿一口气喝完,摸摸嘴巴一下,眉头直皱,「一股怪味。」

乐正七:「这就对了,这是我们从墓穴里带出来的,这几天吃完稀饭喝汤,喝完汤泡奶粉。」用询问的眼神望向小蛮,「有一个多礼拜没洗过了吧?」

小蛮掐指一算,「回皇上,有一千九百多年没洗过了。」

柏为屿虚弱地把碗还给乐正七,「恕臣先皇上而去了。」

这一行盗墓者挖了个地洞,跟着乐正七在墓穴里顺风顺水达到主墓室,从棺椁中拿走几块玉质陪葬品,乐正七还从墓主人身边捞走一把散落的玉珠子,这才拍拍屁股走人,回程路上看到不错的小东西也顺手牵羊地带走,临出来时小蛮还丢一炮炸药将墓道炸塌了,要是乐正悬知道这毁坏性工程,非得气晕过去。

除了青玉觚在乐正七手里攥着,其余玉璧玉璜之类的东西被老蛮先带出去找买家,至于那串原本戴在西汉贵族手腕上的玉珠串饰,乐正七把它们送给柏为屿,柏为屿用根绳子串起来挂在脖子上,并不觉得有多好看。

杨小空开始着手整理单色瓷,魏南河以为他只是将几大色系的单色釉大概划分一下,不想他专注得很,细细地将红釉分为郎红、豇豆红、钧红等,青釉分为豆青、影青、粉青、梅子青等,连白釉都分出汝窑、邢窑、定窑、德化窑等。而他根本不晓得这些釉色和窑口的名称,他有很多疑问想请教魏南河,可是魏南河近日极度郁闷烦躁,没心思多搭理他。

被狗咬了没人还能保持心情愉快,魏南河打了两趟狂犬疫苗后,收到柏为屿的一封简讯,师兄,七仔找到了,我陪他玩几天就回去,你别担心,顺便帮我和曹老说一下,谢谢,不用回了。

魏南河暴跳如雷,电话拨过去,对方关机,敢情柏为屿这兔崽子是一传完简讯就关机了,魏南河早料到乐正七是和老蛮去挖墓了,也料到柏为屿一声不吭的失踪和乐正七撇不开关系,这种感觉纠结得很,就像……就像师弟拐走自己老婆私奔了。

乐正七进墓前会点一柱香,香灭之前一定会出来,挖墓是一夜就能搞定的事,东西托转大巴运回来,人自然是坐飞机,来去一个礼拜就够,现在这两个贪玩的死孩子凑在一块儿,不晓得到哪去玩疯了!

老蛮有告诉魏南河那个墓的大概方位,他都想不到上那儿去找老婆……大概方位,就像在陕西地图上画个圈,找吧,找死你!

魏大师兄整天阴沉着脸,心下思度着,等那两个死孩子回来,他非得一手拎一个混帐的耳朵,先把师弟抽个一百下皮鞭,再把老婆……嗯,关进卧室里干个一百遍。

曹老就更阴郁了,勤劳的弟子没日没夜帮人家整理那些个破瓷片,可惜不能做专业内的正事,能做正事的弟子平常不勤奋也就罢了,如今连个人影都不见了!

就在这妆碧堂和工瓷坊上下一片戚戚之时,杜佑山意气风发地上山了,拎个锦盒,他笑嘻嘻地跨上工瓷坊的长条石台阶,弯了腰对正在晒太阳的魏老道:「魏老伯,你好!」

魏老这几日脑子忽然莫名其妙的清楚了,和蔼的笑:「佑山啊!」

「是我,魏老伯好耳力!」

「魏叫兽」刚去院里给本科生讲了一上午工艺美术史,刚回来没来得及休息,此时展开热情洋溢的微笑:「佑山,今儿穿的真潇洒!」心里骂着,你这只披着人皮的黄鼠狼。

「什么话啊,我是个没品味的粗人,哪有教授您有气质?」可不是,这位杜先生穿着件深紫色细格子衬衫,松松地系条暗灰色领带,和领带一色的休闲西装,下面是件卡其裤和棕色牛皮鞋,瞧着是十分英气勃发,附加人畜无害的笑容,当真是,二十一世纪最内外兼修的衣冠禽兽。

魏南河礼节性地往下跨了一个台阶做招呼状:「来就来了,何必带礼物呢?」再骂,他妈的,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杜佑山直起腰来,「南河,你就爱开玩笑,这东西我带来给你看看,不是送你的。」心里不爽念着,你这小子头壳坏了?我刚搞来的宝贝送你?

魏南河哈哈:「我说你不厚道嘛,有宝贝还拿来让我眼红,赤裸裸的炫耀!」再骂,去他妈的!

杜佑山一起哈哈:「什么话,有你魏教授的金眼,总是万无一失的。」这边又念,去他妈的炫耀,我还有什么瓷器能在你面前可炫耀?

魏叫兽:「佑山,你太抬举我了!你可是行里的玲珑眼!」

流氓杜:「不敢当、不敢当!」

两个互相奉承一阵子后,暗自问候一遍对方的祖宗,然后勾肩搭背亲亲热热的进木楼客厅里去了。

建窑盏,溜亮黑底之上鹧鸪斑光晕精彩,比之日本那国宝天目略逊一个等及,这样的东西魏南河的地下室有好几个,他单手捏着盏看一番,话中有话:「好东西,佑山准备卖个什么价钱给外国友人?」

杜佑山反问:「你看值多少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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