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莱夫——芥末君
芥末君  发于:2013年08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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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竟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成了这样厉害的人。

阿莱夫侧头向旁边人问了句话,似在征询意见,我这才注意到他身边还站了一位年纪相仿的青年。

那人样貌十分俊美,眉眼温柔,看在我眼里总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之感,似乎是我常常见到的面容。他浅笑着轻声说了几句,后者这才转向那桌人,也不理会行礼后就跪在地上的首领模样的人,径自向与我起了冲突的那位抬了抬下巴。

那大汉立刻跪了下去,叩首之后又站起走到我面前,深揖一礼,似是道歉。我有些惊悚,幼时可没人教我如何还礼,登时想要挪开,却又动了右手臂,痛得我哼了一声。

阿莱夫身边那位华服青年似乎过意不去,走过来扶住了我,也顾不得血沾到了他的衣袍,就向我微笑:“从人无礼,伤了这位公子,我在这里代赔句不是了。”

我总觉得阿莱夫一直在看着我们,不禁有些慌乱,随意向对方点了点头便要走。

那位青年也不介意我显然失礼的举动,也学着我的样子点点头,又从怀里掏出几块银子:“公子自去治伤,若还缺款项便——”他眉头一皱,似乎有些为难,又抬头看阿莱夫一眼,接着说:“便至倪府来吧。”

他并不说倪府地址,似乎这在当地是常识。

我道了声谢,接过银子,又向阿莱夫望了一眼。

他依然不看我,眉头紧锁看着我身边的人,似乎还在为这件事介怀。

我不明白他如今是发生了什么变化,却知道他不再肯同我亲近了,深深看他一眼便快步走开了。

身体经不得这样的消耗,几乎要摔倒,又被我勉强提着一口气走出了店门。

胡峰被掌柜请入内间还未出来,我便靠在墙边等着他,好在并没有人来轰我。

盛夏里日头正足,却不如沙漠里炽人,我尚忍得。只是等着等着,心里又有了些盘算。

我原先算是得过且过的混沌度了十三年日子,又更加混沌地活了三年,现在终于来到了陌生的环境。

胡峰虽跟我交好,乐意助我,阿莱夫却……不愿认我了。

事理缘由,我该是要去弄清的。

我仰头看着杏白的天空和当中明晃晃的太阳,双目被刺得几乎流下泪来。借着这泪,我默默在心里立了个誓,一定要弄清楚这些朦朦胧胧似是而非的事件,一定要……

要怎么样呢?

我隐约知道心里头这个“要”跟阿莱夫有关系,细想一下,却着实不知道我“要”什么了。

十五、

胡峰急匆匆赶出来时我恰晒得有些晕了,站得便不那么稳当。

他见我这幅模样,原先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立刻便被忧心取代了,也不知从哪里招来了从人,送我去到了临近的医馆。

我的伤原也不算重,大夫将右臂的伤口处理好了,又开了些疗养的药物,嘱咐我身体大好之前不能再这样大悲大喜。

胡峰眼神复杂地瞥了我一眼,拉着我左手走出门去。今早门前那辆马车已经停在了医馆门口,我虽然更爱骑马观景的滋味,却也不好提出,乖乖爬了上去。

胡峰跟着我进了马车,立刻便黑下脸来拷问:“你见着他了?”

我当然猜到这个“他”是谁,便点点头。

胡峰撑着头叹气:“是我的错,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那里。”

我可不觉得他做错了什么,攥住他右手,认真回答:“你照顾我已经很好了,况且今日是我自找的,伤也不重,其他什么都没发生。”

“什么都没发生?”胡峰挑起眉毛看着我,“你认真的?”

“如果你说的是这个的话……”我试图举起右臂,被胡峰坚决地制止了:“不是指这个。”

好吧。

我仔细回想了今天的见闻。实际上我没有注意到旁的问题,但看胡峰这幅样子,显然今天还发生了别的事情:“见到了阿莱夫,他跟别人在一起。”

胡峰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你就没发现那个人是谁?”

“有些眼熟,想不起来了。”我在脑海中搜寻了一圈,没有找到答案。那个年龄段的人我就认识院子里的几位,但那张脸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个人。

“对了,他说他是倪府的人,大概与我同姓。”忽然想起此事,我顺道也向胡峰报告了,免得他继续那副怪异的神情。

可这句话让胡峰的表情更加微妙了:“你都知道他姓倪了还不知道他是谁?”

不待我细想,胡峰先败了下来,摆摆手重提起别的话题了。

这一趟出门虽然有趣,我却受伤了,精力十分不济。是以一回到胡峰的宅邸我便歇下了,都没顾上晚饭。

醒来时,房里果然多出了一个餐篮。我心中揣测那该是送来的晚饭,却看见那餐篮旁边竟还附了一面铜镜。

我问询门外的侍女,得知两样都是胡峰派人送来的。尤其是那铜镜,胡公子原话说的是“仔细瞧清楚倪公子真面目”。

乍一下被称作“公子”我还有些心虚,匆匆道了谢便关门回到桌边。

我对容貌兴致不大,就算知道醒来之后皮囊相貌容颜差得很也没上心过。而自己的尊荣样貌,虽然没有专心去看,总也从梳洗的时候了解了个大概,原来是犯不着胡峰送面镜子来的。

那这铜镜到底起个什么作用?

我拿着镜子翻来覆去研究一番,确定里面没有夹层机括之类后,终于决定专心看看自己的脸。

我记得小时候我是副包子模样,圆圆嫩嫩的;后来长开了些,大漠里又风沙砺磨的,样貌就糙了,比不得阿莱夫的俊朗,当然也远不及胡峰的俊美。人说子效父,女效母,我也只有一双眼睛跟父亲比较相似,垂眼角,有些宝相庄严的意思,其余鼻翼嘴角的,大概还是比较像母亲。

这三年来,我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养回来也不复昔日面容了。看自己皮肤蜡黄皲裂,就知道书里面那些个病美人纯粹是瞎扯。现在我才十六岁,胡子没生出多少,额上眼角竟已经悄悄爬上了几条皱纹,好在不太显形。若没有这三年的波折……

我依照十三岁的记忆慢慢想象着自己本来面目,忽然觉得这样貌十分眼熟,似乎近期当真亲眼见识过。

联想起今天马车上胡峰的话,我想起来阿莱夫身边那华服公子,竟与我此刻臆想的这张脸有九分相似。

而他也姓倪,与我同姓。

我心头乱糟糟了,终于理解了胡峰为何要问我兄弟姐妹的事情。

大概那倪姓公子,当真是我的亲生兄弟吧。

可阿莱夫为什么要同他在一起……?

如果那位倪姓公子真的是父亲的儿子,而阿莱夫同他在一起,又将我拘禁……是的,拘禁了这么久……

我想起老师房里那些有趣的话本,原先我是当故事看的,现在竟有些警世的意味。长子次子争宠争产,背叛,金钱,利益……

我真想冲着那两人吼一声我不在乎这些,转念一想,没有院子和父母的庇护,我大概真的无法生活,难道让胡峰荫蔽我一辈子不成!

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我可以出去工作,甚至乞讨。

院子并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我的父母!

想到话本里那些杀父夺财的故事,我浑身一哆嗦,站起身来,决定找胡峰问个清楚。

十六、

胡峰正舒舒服服在卧房窗下品茗对弈,对面是白天那间店家的掌柜。

见我急躁地推门进来,胡峰惊得掉了棋子,反倒是掌柜先生老神在在地将被落子扰乱的棋盘重新摆好。

我也有些尴尬。原先逼着婢子带路找人,听说他在卧房,我便径自闯进来,没想到这个时间他房里竟还有别人。

老老实实道了歉,我本想换个时间再来,却被那掌柜先生叫住了。

那人二十来岁的模样,行为举止自有一段风流气度。原是在胡峰家中卧房做客,他却毫不见外与我攀谈:“这位公子是倪家少爷?”

我一愣,实际面貌上我与那倪公子相似不多,想来只有阿莱夫与胡峰这般见过我少年模样的人才能看出,没料到这位掌柜先生竟自己看出来了。

瞥一眼胡峰,他苦笑着向我颔首示意答也无妨,我便摇摇头:“我不是倪府的人。”

“哦,”那人颇感兴趣地一扬眉,却也没多纠缠,附耳在胡峰耳边低语几句,便站起身来,“如此好花如此月,我出去赏赏。”

我当自己惊扰了两人的消遣,颇为过意不去,胡峰却拦住我的歉意:“殷先生来时就说了,我胡峰非要弈棋,生生浪费了这片风月,现下——”他挑起眼觑那位殷先生,唇边的笑意却多得要溢出来,“自然是嫌弃我了。”

殷先生摇摇手指答一句:“非也非也,我可舍不得。”又朝我一笑,转身出了屋子。

俟他一走,我便在胡峰对面坐下,也顾不得场合与气氛就迫不及待地讲述了我的猜测。

越想越可能,越想越难过,我几乎讲得要落下泪来。只是心底那一点点的违和感提醒我这仍旧不像事实——我总也不相信,阿莱夫会为了利益背叛我的。

原想着即使不完全正确,至少也是有些启发的。不料胡峰听完这一席话,登时便笑了个前俯后仰,几乎要把棋盘捶烂。

我知道这约莫是猜测不准的意思,却也见不得他如此嘲笑我,刻意大声咳嗽几下。

胡峰终于收敛了笑声,面颊一阵阵抽搐:“倪允,我第一次知道你竟然还有做说书先生的天赋。”

我有些羞恼,却不好说出当真是受了评书话本的影响。又也挡不住怀疑与好奇,立刻问道:“哪里不对?”

听这句问话,胡峰又笑起来:“哪里都不对。”

看着他故弄玄虚的样子我便有些气了,转头不欲理他,他偏又自己凑了上来:“阿允阿允,千万别气,实在是你这番话有趣得很了,我忍不住嘛。”

见我仍不理他,胡峰终于严肃起来,只是嘴角的笑仍然压不住,滑稽样子看得我也绷不住气愤要笑起来:“阿允你别气了,事情真相我会帮你弄清楚的,只是肯定不是你想的样子。”

被隔离在调查外的感觉让我有些不服气。我知道自己比不上胡峰聪明,又睡过去这三年,各种事情知晓的都不多。但这总归是我的事,我总是想亲力亲为的。

况且,我也有些疑惑胡峰为何要如此帮我。

幼时我二人关系的确非常好,但也好不过我与阿莱夫。现在阿莱夫……现在阿莱夫都离开了我,为什么胡峰还会对我如此好?

我不疑心他会害我,但这样事事亲力亲为,为我劳心劳力的做法其实不像他的作风。我记得他一向是不喜欢出风头的。

许是看出我的疑惑,胡峰认真回答:“这事与我也有很大关系,并非只是你一人的问题。”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如果说你过去的三年与此相关,那我未来的半辈子都寄希望于查清此事了。”

这话说得相当严重,根本听不出戏谑的味道。我想起他在中原微妙的处境与回鹘王子的身份,觉得自己猜出了些什么,便换了个问题:“为什么不让我参与?”

胡峰十分为难地看一眼我的脸色,终于说了实话:“事情关系到阿莱夫,告诉阿允你也没法正确决断的,还是交给我吧。”

……正中靶心。

我总是没办法怀疑阿莱夫的。连胡峰都知道。

我勉强点点头,沉默下来。

时间晚了,我又没有旁的问题,便打算告辞。胡峰却吹熄了手边灯盏,先起身了:“送你一程,免得你被那殷狐狸吃了。”

话说得奇怪,语气里那股子亲昵和笑意让我对殷先生更好奇了些。

殷先生正在水榭赏月。

他坐在地上,背靠着石头凳子仰头看天,那姿态似是书上写的玉山将倾,可惜身边少了一壶酒。

见我和胡峰过来,他果然便嚷嚷开了:“此处斟我一壶酒,诗似连山喷雪来!偏偏胡公子不懂得待客之道,酒都欠奉。”

胡峰也不恼,待走得近了,躬下身子一把摘下了他腰间的锦囊。

他晃晃锦囊,解下细绳,倒出个二指宽的小葫芦:“这不就有了?客人自己带酒了,反不同主人分享是个什么道理?”

之前不显,这时葫芦从锦囊里出来,水榭里便弥漫开奇异的香味。

我有些好奇,想凑过去看一眼,殷先生却赶忙把锦囊和葫芦抢过去,原样装好:“这位小友一看就不会喝酒,怎么能碰这种东西。”

胡峰也应和着把我拦开了,牵着我往回走:“那可厉害得很。你连酒都没碰过,随便一喝都得醉,更何况是他的酒——那玩意儿溶上一缸子水也照样能醉倒你。”

回了房间,我看见桌上铜镜,又记起来殷先生那句“小朋友”,不禁想笑——就这副三十来岁的容貌,也亏他叫得出一句小友。

看来他当真是透过这幅皮囊看见了我真实样貌。

我心里渐渐起了些疑窦。

然而想到胡峰说他信得过,我自然也该相信的。

怀揣着满腹心思,我沉沉跌入梦乡。

十七、

虽然胡峰说不必我理会,我仍不乐意蹲在他府中混吃等死,索性日日出门长点见识。

胡峰也忙,十次里至多陪我一两次,其他时候便叫了从人来陪。

我乔装作回鹘来的客商,言谈举止才不至于失了分寸。又兼着这身份的便利,我认识了许多任侠的人物,听些天南地北的趣闻,即算与这秘事无关也有趣得紧。

从第一次出门后我便谨慎了许多,而胡峰叫来的从人也颇为可靠,佯作我在江城拜的大哥,言语上常常提点着我,一连出去一个月也没与人发生口角。

由是我得了空便笑话胡峰他待客不周,他也唬我说再打趣他就赶我出门。这般交谈的结果往往是两人笑作一团,当不得真。

这一个月来我明白了许多事。比如,胡峰建宅的江城这城邑瞧着不起眼,其实与中原的政权划江而立,两不相干,竟也算个小小的国都了;比如,那倪府是中原皇帝的一处宅邸,倪姓公子两年多前来到江城,在此地的处境原先也是颇为微妙,只是不知如何得了孟城主的青睐,又与孟城主养子交情甚笃,渐渐混得风生水起。

那孟城主养子,便是阿莱夫。

阿莱夫如今起了个汉人名字叫孟莱,城里居民都唤他作少城主。传说他武艺精湛,将略兵机也熟稔得很,同长袖善舞的倪公子一起合称江城双璧,时时同进同出,谁见了都得称声好。

孟城主膝下无子息,三年前在圆明寺遇到阿莱夫,见这孩子与自己有缘又吃得苦,遂收养了他,这些年渐渐有培养做继承人的架势。现下城里的治安便是阿莱夫在管。

那天我见到的景象,即是他在巡查。

我不敢多想阿莱夫,每每把话题扯到倪公子身上。然而倪公子身份实在神秘,传闻甚多,却不尽不实。只知道他与中原皇帝是有些联系的,府里常年养着的都是厉害人物。这几日认识的一位剑客原说要挑战其中一位高手,胜得却也侥幸,左臂被打折了,还是我与胡峰路上听说去为他付了诊金才接回来。

自从胡峰嘲笑了我的臆想,我更注意自己的猜测了。又不好时时找他讨论受他讥讽,我遂想到什么都写在纸上仔细思考。

只是写下来之后才觉得自己想法十分荒唐。

那倪公子样貌与我太过相似,非得是同父同母不可。我出生后定然不对,若是之前,则至少间隔一年,倪公子年纪该有十八了,可他身量举止都不似那个年纪,仍是俊秀中透着稚气的模样。退一步,就算倪公子当真是我亲生哥哥,同是嫡出,他也没有理由不养在院子里同我一起长大。而父母态度向来滴水不漏,全不似藏了这么个大秘密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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