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莱夫——芥末君
芥末君  发于:2013年08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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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女们不敢对活计有意见,却也私下议论说我不会醒了,纷纷怀疑为什么公子要养着这样一个没用的废物。

废物之类的,说得也不错。

就算是在院子里的时候,我比阿莱夫好的唯一一点便是血管里流着父亲的血液。因为这种原因而能够高人一头,甚至居高临下地对阿莱夫施舍般示好、直到被胡峰点醒才明白过来的我,离废物又有多大的距离?

更不用说现在了。我的病症,眼瞧着是不好了。

阿莱夫对我应该算尽心竭力吧,身边总是有人伺候着,偶尔醒来会遇上大夫看症。汤药也从来没停过……他真的对我太好了。

而这病症来源我虽未听说,却多少能猜到。旅途奔劳,异域之疾,以前的老师也是患过的,虽然没有严重到我这般的程度。

只是不知阿莱夫为什么要来江南。难道他发现自己的家不在回鹘而在江南?

不论如何,若这是他家,那就该算我完成了承诺。

这一次醒来,我只当这与之前每一次一样,算作学习的机会,为痊愈后的生活作准备——若能病好的话,不好也……不过如此——便稳住心神之后开始聆听,却发现了出人意料的声音。

是胡峰。

他的声音依旧清亮,现在却带着无法忽视的愠怒。

不……是暴怒。

“你怎么能这么对他!”

他在说谁呢……

我听到杂沓的脚步声和撞击的声音,还有远处一声接一声雷殛般的巨响,然后我被人抱了起来。头顶响起了胡风的声音,我才知道抱着我的人就是他。

真奇怪,走之前跟我一般高的人,就已经可以把我打横抱起来了。

“要是他出了事……你就偿命吧!”

胡峰的声音在抖,抖得厉害,我甚至能感觉到依靠的这个胸膛都在颤抖。

可是我已经不会出什么事了。痼疾缠身,我大概是要死了吧。

如果有人同我一样,动也不能动地为死亡做了天长日久的准备,这种情况下大概也是不会难过的。

然而有胡峰,他竟然会为我这么难过,这让我心里有点奇异的兴奋,心里又痒痒的,真想看看阿莱夫的表情。

但意识逐渐混沌,我仿佛被沙漠的旋风带走,浮浮沉沉间终究还是又睡了过去。

难得酣眠。

十二、

胡峰说:“你好好养病。”

我回答:“嗯。”

胡峰说:“想要读什么东西我可以送过来。”

我说;“嗯。”

胡峰说:“或者想出去走走也不是不可以。”

我说:“嗯。”

胡峰终于忍不下去了:“你这幅要死不活的样子做给谁看!”

我有些惊讶,沉默一会儿才回答:“嗯。”

并不是故作姿态,我是真的……没有兴致。

自从来到胡峰这里,我的一切病症都在好转,最明显的便是昏睡症状的消失,还有瘦得瘆人的骨架子上渐渐生出的肉。联想到之前听到的对话,我再努力也无法理解为那是一场自然的重病。

……遇人不淑,还上赶着被拐走,差点被害去性命。

这是胡峰对我这趟旅程的评价。

他似乎也有事在忙,并不常常过来。偶尔来一次,看我精神不佳,也对答不上几句。我知道这样不好,但至少现在我还没有准备直面事实,也没有追问他的意思。就当我依旧不知道这是哪里,胡峰和阿莱夫又到底是什么人。

然而这些我都得知道……如果我真的要活下去。

我抓住胡峰的衣角。这是这小半个月来我第一次表现出主动接触他的意思,他刚要起身,也被吓到,重新又坐在我床边。

我用力抿了抿嘴。不知岁月的沉睡似乎削减了我的语言能力,或者是开口说话的勇气。半晌,我才问出一句:“为什么?”

“哎?”胡峰显然没有想到我会问这么空泛的问题,表情空白了一会儿,“什么为什么?”

我来不及整理思绪,已吐出我想到的第一个问题:“阿莱夫为什么要来这里?”

胡峰立刻皱起了眉,颇有些怒其不争的意思:“你怎么还问他!”接着重重地哼了一声:“就是个混蛋。带着你作人质就算了,还……”说着,又是一咬牙。

他生得秀丽,现在长开了,姿容样貌更是好看得很,却硬要扭成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看得我纵使心神不宁也不由得笑出声来。然而我不能认可他对阿莱夫的论断:“是我自己说要陪他回家的。”

胡峰看着我叹了口气:“你真当他这是回家?”

我不说话。

我不如胡峰聪明,当然也不傻。虽然自来到此地便没出过门,但两处宅邸里的丫鬟们形容样貌和说话的口音是骗不了人的,跟书上记载的回鹘没有一点相似,与阿莱夫更是相差甚远。

不想在这个话题上久谈,我换了个话头:“我昏睡了多久?”

胡峰反问:“从什么时候算起?”

我语塞。

这几天胡峰也曾经试图从我这里撬出话来,包括我如何出了院子、谁带我和阿莱夫走出沙漠,以及我们是如何到达这里的,我如实回答了,却没有说出与驼队接触的细节。

我想,那对于阿莱夫来说应该是非常重要的秘密。

胡峰对于我的“懵懂”没有深究,只是时不时拿出来刺刺我,比小时候的性情差了不少,想来对于我瞒着他出门心有不满。然而,他还是对我好的。

“从我跟着你出门开始算,已经三年四个月了。”

许是看不过去我尴尬的样子,胡峰直截了当地告诉我答案。

“这么久了啊……”

我垂下眼喃喃,忽然想起来:“当时你也跟出来了,是怎么回事?”

胡峰笑起来,伸手够到床边的几上:“记得这本书么?”

我循着他手势看过去,也笑:“当然记得。我还做过许多注释的。”

“果然记得,”胡峰现出高兴的样子,“还得谢谢你。”

见他如此,我倒不好意思起来了。追根究底,那都是为阿莱夫而写,胡峰至多算间接受益人。

“你也是回家?”

“不,算不上。”

胡峰简要地说了他这一路的行程。

他听说了我的计划后犹豫了很久,最终决定跟出来,却被父亲发现了。然而不知他的父辈与父亲之间有怎样的协议,父亲只是将他交给驼队的首领卡鲁带着与巴特尔兄弟一道走,并没有阻拦。

我点点头应了下来,又微微有些揪心。胡峰说到他的长辈时表情十分复杂,联想到他在院子里的处境,我能想象出他在回鹘的生活境况。

胡峰没有察觉我的心思,或者发现了也没有点破——在这一点上,从小他就做得比我好。

他告诉我,他起初只看到阿莱夫,后来才从张延口中知道我也在驼队里。然而我和阿莱夫走不过十天便和驼队分开了,至于有没有别人跟我们一起,他并没有看到。

之后他跟着驼队一路到了回鹘,停留几日又到了中原。他在那里生活了三年,最近才来江南。

过程虽然简单,我却能感觉到胡峰讲述过程中情绪变化。不仅仅是不悦,而是强行压抑的愤怒。

联想到胡峰的身份和沉睡期间听说的传闻,我忽然反应过来:“你就是那个外邦质子!”

十三、

我听说过那个来到王都的外邦领主之子,因为兴兵来战却被轻易打败的部落被迫送来尊贵的王子作人质。那些婢女们嬉戏着互相调笑,似乎阿莱夫当真与中原的皇帝走得极近,连这样的人物也只是作为笑谈。

我也为传闻中这位主角的蛮夷身份而惊讶,知道那是比院子离中原更远的地方,也许真的是回鹘,却从来没将胡峰与他联系起来。

大概是从未认为胡峰身份真的那么尊贵。

那,当真如此,胡峰为什么要到院子里跟我一起学习?

我怀着满腹的疑问,胡峰却并不乐意解答。

他目光在我身上好好打量了几圈,仍是不置信的惊诧与无奈:“以前我以为你心机深沉,现在……是我误会了,还是你道行更深了?”

我苦笑。不是这么一遭,我大概意识不到我在这些一起长大的人心目中的形象。胡峰当我大智若愚,而阿莱夫呢?

好在他没有纠结于这个话题,只是扶我重新躺下便要离去。

我看着他背影。

他已经长成了芝兰玉树的翩翩青年,身量也明显拔高了。行止谈吐还隐约留有当年少年的清新气质,却圆滑了许多,思虑也成熟了。

以前衣饰绮丽如女子,常常会裸露出细腻的臂上肌肤,现在也穿戴似当年的老师,是典型的汉人装扮。这样看来,又老成了些。不去看他面目,又怎么能想到他是胡峰呢?

突然见到少年玩伴的成长,又联想到自己徒劳沉睡了这么些年,总令人觉得不服气啊。

幸而我还活着,还有机会继续成长。

行至门口,胡峰忽然回头,逆光的背影看不清他表情,这幅模样倒像我第一次沉睡醒后见到的阿莱夫。

他问:“你当真从沙漠一路睡到了江南?”

我点点头。

已经确认的问题被询问第二次,应该是怀疑我话语的真实性。我心里稍稍有些不豫。

他似乎也在掂量我的回答,半晌,又问:“你是独生子?”

我不解其意,仍旧点点头。

我与父亲关系比较生疏,很多书上看来的问题都不敢问他,而母亲忙于念佛,也不常理我。我甚至没有机会问清院子里的许多情况,比如胡峰的问题。

但院子里除了阿莱夫便没有别的同龄少年了,大抵我是没有兄弟姐妹的吧。

我听见胡峰喃喃了一句原来如此便关门转了出去,有了些疑虑,却又苦于无人能倾诉,只能揣在心底。

又过了数日,大夫确诊无虞了,胡峰终于见不得我这副窝在房里混吃等死的样子,兀自拽着我出门去了。

我自出生几乎没有离开过院子,仅见的室外景象便是无边无际的红色沙漠,这次出门着实令我眼界大开。

胡峰的宅子临湖而建。

第一次看到那样汪洋肆意的活水,我竟被惊吓得不敢迈步,误以为是书上所写的江海。

胡峰立在我身边,也不催我,面上微微含着笑。我猜想他当初来到中原时也有过这样的惊叹。

我们原是要坐马车去到城镇里,见我对这寻常风景如此痴迷,马车也不坐了,改由胡峰骑马带我去。

马个头不如骆驼,模样瘦癯,偏偏跑得快。我紧紧攥住缰绳,几乎顾不得瞥一眼周围风物。

一路行来,我已经闹了不少笑话。好在胡峰不动神色,仆役们自然也不敢笑我。只是他这么淡定不介怀,不由得让我怀疑是否当年他闹的笑话比我更多。

先前听闻这是江南主要城邑,我以为该有多么华丽景象,事实却略让我失望了。

城里并不大,一条马路自城门直通到底,两边是摊贩和商户。想来时机凑巧,现在显出些熙攘热闹的风味。

我们在进城前便下了马。原本跟在身后的从者尽数散入人群,大概是在暗中保护。向来胡峰身份就算在这里也得好好注意。只是不知他是为什么来了江南,我问过,却被胡峰轻巧带过了。

他在大事件上常常遮遮掩掩,偏在这些地区风物上不吝口舌地时时指点介绍,我也听得兴味盎然。

日至中天,胡峰熟门熟路地拐入了一户偏僻的店家,竟有些熟客做派。

胡峰自去跟掌柜寒暄,又先嘱咐我坐在靠窗的桌椅上莫要乱晃,想是不放心我初次出门。我也乐得空闲,好好地回味这半日的见闻。

店家虽然偏僻,却依旧是宾客盈座。自我坐下,渐渐周围几桌也都有人了,划拳喝酒行令,不亦乐乎。

原先院子里的规矩甚严,吃饭时尊卑有序不谈,连行止姿态都不能有偏颇。见他们这样,我颇有些好奇,胡峰又迟迟不来,我便专心观察周围人的作为。

前头那桌人都配着剑,块头大得很,只是衣饰不甚华丽。其中几位言辞动作都颇为夸张,时不时捶桌大笑。我见着有趣,便一直盯着看,不想却惹恼了他们。其中一位正笑着,忽然就站起身来,两步走到我桌上一掌拍下。

我看着桌上杯盘一震,觉得他力气似乎也十分大,只是不如驼队副首领的样子。说来那人是叫做……蒙复?还是阿莱夫说起的名字。

阿莱夫,每每想到他,我都不知该带起怎样的情绪。然而我迄今为止的十六年生涯几乎全部与他相关联,我又怎能不想起他呢?

思绪一转,我竟走神了。而这走神或许被那大汉当做了蔑视的标志,只见他蓦地沉下脸来,便骂了起来。

十四、

这回我真的在听了。

自离开院子,我一直在幼时玩伴的庇护或禁锢下活着,在外人眼中我究竟是什么模样?尤其是负面的印象,这实在是个有趣的话题。

只是听着对方三句话不离“病痨鬼”,我便明白了个大概。

在胡峰处我养得好些了,却也不如小时候的颜色。尤其是脸上,由于长期病弱,皮肤几乎耷拉下来,现在看上去倒像是比胡峰大了一轮的年纪。

加之今儿出门,胡峰怕我体弱,套上了一层又一层的衣服,确实不是什么好形象。

我专心致志在听,对方却更恼了,隔着桌子拎起我衣领,似乎真的要动手。对桌人倒是一直在起哄,催他快些揍人。那碗口大的拳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好在一直没有落在我身上。

我对于这个并不懂该如何应付,胡峰又在远处,想来只能受着了。

说来我倒是一生十六年都没有受过拳头,就连幼时顽皮,父亲也只淡漠评述几句——也是有效的,后来我知道真正受责罚的是阿莱夫后再没有顽劣过了。

然而大汉只是吆喝了几声,并没有真正动手便把我往椅子上一摔。

免受皮肉之痛,这一摔却叫我复原不久的病体有些撑不住了。髌骨磕在椅面转角处,生生的疼。手上更是打翻了桌上的茶杯,碎裂的残片刺进上臂,立刻见血了。

大汉脸上似乎有些过意不去,哼了一声便准备走。那桌上的友伴见没热闹可看,也不作声了。

我知道这大块的刺伤还好解决,反正这血流得也不多,想是没有大碍。而若是小碎片入了肉便麻烦了。我也不敢妄动,托着右臂小心翼翼站起身来,便看见了对面的人。

阿莱夫。

虽然三年间我一直在他那处,却昏睡不醒,好久不曾见过他面貌了。如今看他站在那里,一身倜傥风流的装扮,当真有些浊世佳公子的风范。

他长得高了,比胡峰还高出一头去。原先微微卷曲的头发扎了起来,样式繁复的发髻下再看不出异族的征兆。

他也配着剑,右手手指偶尔无意识地抚摸着剑柄,想来是练惯了。

我就这样近乎痴迷地看着阿莱夫,一时竟然忘了周围的情况。

可惜他却没有看着我。

阿莱夫表情严厉地瞪着那大汉,那大概是我在他那张古井不波的脸上见过的最激烈的表情了。只是我很清楚,我认识的那个阿莱夫,只有十五岁;现年十八的这一位,再不是我幼年喜欢的那个人了。

阿莱夫也不像是刚来的样子,大概是把那场闹剧看在眼里了。

想到我在他面前又丢了脸去,即使告诉自己三年后一切不同了,我依旧有些羞恼。

那大汉连着那一桌人似乎都认识阿莱夫的。其中一人似领头的模样,越过众人向阿莱夫行了个奇怪的礼,余下诸人站在桌边垂首不动,与起初恣肆模样相较,颇为可笑。

我本来听说也猜到了阿莱夫的权势,现如今真的见着了这群刚刚欺负我去的人们向阿莱夫卑躬屈膝,心头也有些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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