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莱夫——芥末君
芥末君  发于:2013年08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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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队首领还在我家,或者已经动身回来了,总之要再晚些才会到。商队的前哨看见我们,立刻通知了他们的副首领。那个人我也见过,比起高大的首领,他的个头要小上许多,但是也很厉害。

有一次,大概在我八岁的时候,他跟首领一起到了我家,还带着一个跟我一样高的装饰华丽的大箱子。父亲似乎不愿开那个箱子,副首领便走了过去,徒手劈开了镶铁边的箱盖,木屑四溅。

箱子里是些能反光的东西,亮亮的一大片,但又不像是金银。我想扒在箱子上看两眼,父亲却慌忙把我拎了起来丢给阿莱夫,此后商队再来时便不让我跟在他身边了。

我问阿莱夫,是不是大人都能徒手劈开木箱子,他说不是的。他说那个人会武功。

我还以为武功是书上编出来的呢,原来竟是真的。

看到副首领,我知道他很可能会遣送我回父亲那里便直觉想躲到阿莱夫背后,可最后还是强迫自己站到他身边。

但副首领并没有低头看向我,而是把目光集中到他应该没有见过的阿莱夫身上。阿莱夫似乎并不在意,右手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

看到玉佩,副首领眼睛一亮,却没有伸手抢夺,而是从头到脚把阿莱夫打量了一番,开口问:“你想要什么?”

阿莱夫将玉佩收回怀里放好才又抬头回话:“去回鹘。”

胡峰就来自离这里最近的那座回鹘城邦,我对回鹘有一些了解。但阿莱夫长得并不像回鹘人。我很好奇,但更多的还是紧张,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阿莱夫的手。我发现他手心渐渐凉了下来,这才发现他并不像他表现的那么平静。

副首领似乎对回鹘不感兴趣,随意地一点头,又把目光投向我:“这孩子是李家的?”

阿莱夫点点头。我有些奇怪,我可不姓李,我跟着父亲姓倪,而母亲被称为周氏,当然也与李姓无关。不过我忍了下来,没有跟阿莱夫唱反调。

副首领似乎挺高兴,大力拍了拍阿莱夫的肩,又唤来一个伙计来招呼我们便走了。

我实在是累极了,几乎刚进到帐篷里便睡了过去。

等到第二天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被阿莱夫抱在怀里,两个人一起乘在一头白骆驼上。这个姿势我刚好能看到自己脚上包了厚厚的布,稍微一踢小腿才发现脚上已经没有知觉了。我想伸手去够,却被阿莱夫拍开了。他也不说话,就把我箍得更紧了些。

我四周张望,这才看到自己是在商队的驼队中间,大概昨天夜里首领便回来了于是全队启程了吧。

目光一转,我几乎吓得叫出声来——我看到了胡峰。他与张延共乘,两个人大概在我们的骆驼后面四五头的样子,难以交谈。我想等中途休息再说。看到了张延,我下意识地在驼队找巴特尔兄弟,但一无所获。

背后的阿莱夫察觉到我的行动,一只手放开缰绳往队伍最前方一指:“他们在队首,跟巴特尔家其他人一起。”

“那,昨天那个人呢?”

“蒙复?他在队尾。”

“哦……”我应了一声,缩进阿莱夫怀里。在我睡着的时候居然发生了这么多变化,稍微有些不习惯。

“他们昨天晚上被卡鲁首领带过来,先生并没有跟过来。”

阿莱夫一只手拉着缰绳,另一只手心不在焉地抚摸着我的头顶,慢悠悠地说着。

先生指的是老师,他没有过来——看来阿莱夫还是很喜欢他的。可是胡峰也来了,还有我……父亲都没有过问么?这可真是奇怪。

眼前是一成不变的大漠和驼队,再壮丽的景色看上半天也会想睡。我想了半天不得其解,然后就真的这么睡过去了。

结果一路上我几乎全都是睡过来的。

父亲曾经告诉我,十多岁的孩子最容易嗜睡了。为了不让我懈怠,老师每天早晨都会很早就叫我起床——唔,这也是我不喜欢老师的原因之一。

以前阿莱夫叫我的时候,可没有这么讨厌呢。

但再怎么嗜睡,连白天都会想睡也实在有些奇怪。整天迷迷糊糊的,每次睁开眼睛看到的太阳位置都不一样,不一会儿又睡过去,我以为我生病了,阿莱夫却说我这是正常的,因为我是第一次进入沙漠。

阿莱夫不会骗我,所以我又一次安心地睡了。半梦半醒之间,我甚至没有察觉过了多少天就到了回鹘的城邦。而关于来的旅程,我几乎没有记忆,只记得摇晃的驼背,背后的阿莱夫,还有无边无际的红色沙漠和绵延的驼队。

九、

再一次醒来是在一张雕花的红木床上,一睁眼便是浓郁的颜色,艳红旖旎的色调让我非常不习惯。还有馥郁的香气一直刺激着我的鼻子,我猜那就是把我弄醒的罪魁祸首。身上盖着的绸面被子相当沉,翻身都困难,我从侧面钻出被子下了床,才感觉到刺骨的寒冷。

陌生的环境让我有点焦虑。脑子里依旧混混沉沉的,冻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我这是跟着阿莱夫出门了。

房间里的布置跟园子里并不相同,但也不甚贴合老师那本书上的描述,这就是到了回鹘了吗?

我赤着脚走了几步,身上仅有的里衣不保暖,却没有看到自己的衣服,被冻得直哆嗦。而我身上又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只能靠着桌子先坐下来。桌子上放着一壶茶,茶水还是温的,看来这里的人没走多久。我在桌边坐了一会儿,终于扛不住冻想要回床上时,有人推门进来了。我转头看过去,发现是阿莱夫。

他已经换过一身衣服了,深青色的长衫外面套着不知什么动物毛皮做成的大氅,上面满是雪渣子,像是刚刚出门回来。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似乎又长高了一些,门口亮白的雪光把他身架勾勒得分明。嗯,是高些了。

这样想着,我看着站在门口的阿莱夫想跟他打个招呼,可似乎睡太久了,嗓子干涩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向他招了招手。他的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见他先是一愣,然后便忽然大步走过来把我抱了起来。

我惊讶地挣扎起来,不想让他继续当我是小孩子。可阿莱夫动作十分坚定,根本不给我反抗的机会。我只能乖乖窝在他怀里让他抱上了床,又勉强从他箍得死紧的怀抱里腾出一只手向桌上指了指,意思是我想喝茶。他犹豫了一下,终于慢腾腾地松了手。

我听见倒水的声音,却迟迟不见他走过来,抬起头看过去就看到他站在桌子旁边发呆,眼神直愣愣的,像是以前每一天,他在院子里看泛着玫瑰红的天空。我想叫他,但嗓子哑得厉害,只是“嗬嗬”作响。那声音实在太难听,逼得我立刻闭上了嘴,改敲敲床板来引起他注意。

阿莱夫似乎被我吓到了,手一抖,杯里的茶洒出去大半,然后竟也不做声,抓起茶壶,将里面茶水尽数泼到门外。

我见他行动只觉得一阵莫名其妙,又不能开口问,便默默看着他拎了茶壶出门去了。

还记得带上门,不让风雪刮进来,依旧是十分体贴的做派。不过我这头晕眼花的情况估计已经是患上风寒了,真是不好意思。

我心里渐渐温暖起来,翻了个身,忽然惊醒过来。

风雪……是到了冬天吗?

可出发的时候分明还是院子里老树刚刚抽过芽的时节啊……

我侧着身子缩成一团,觉得手脚终于是稍微暖和起来了。隐约记得书上说过回鹘的气候与大漠相似,春末夜晚也许会凝霜飞雪,但白天太阳甚是厉害,断然没有下雪的道理。

那,这是到了更北的地方?

一阵寒风刮进了屋子里,我抬头看,才发现是阿莱夫推门进来了。

他端着一盅不知是茶水还是汤药的东西,飘着热气,像是刚刚热好的。及至他走过来,我才发现他捏着茶盅耳的双手用力得青筋暴突,快要捏碎了。我只怕他是被烫的,便要起身接过来,但刚刚这一下地似乎耗尽了气力,手软脚软居然连坐起来都困难。

阿莱夫比我们出门前更沉默,扶我起来亲手喂我汤药——嗯,是汤药,味道还挺苦,只是没有气味——也不见搭理我。我润了润嗓子,终于是有能力说话了,一只手攀上阿莱夫握着汤匙的小臂就想撒娇。

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还是单独跟阿莱夫出来的,就算……就算没那么坚强也不要紧吧。

但阿莱夫反应很大,像是被火烧着一般猛地甩开了我的手。我愕然仰头看他,却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

他紧紧皱着眉,眼里的悲哀要溢出来一样,脸颊上肌肉死死地绷着,显然在默默咬牙。

“……阿莱夫?”

我不敢再碰他,心里却委屈得很。就算我们关系冷淡那段时候他也不曾抗拒我的接触,怎么今天却像被毒蛇咬似的。我身上也不舒服,一怄气就不想理他了。尴尬了一会儿,我终于想起来是我要送阿莱夫回家的,于是拉下脸来重启话头:“阿莱夫……我们这是到回鹘了吧?”

阿莱夫还是不说话,垫在我背后的胸膛也紧绷着。就这一路功夫他似乎就养得壮实些了,再不是硌人的排骨,反倒有了肌肉。而我正相反,也就这几天的功夫似乎就瘦得厉害了,以前手臂上好歹有些被胡峰笑话是猪蹄膀的软肉,现在却瘦下去许多。

“阿莱夫……说话嘛。”

我渐渐用上了些撒娇的姿态,阿莱夫显然依旧对我这招很没辙,僵硬的姿势有了软化的迹象。

虽然我希望他能多依靠我些,但如果要我示弱他才能自然一点的话我也不介意——而且,我是真的、真的、真的紧张起来了。

阿莱夫终于有了反应:“说什么?”

他的声音似乎跟记忆里有微妙的差别——更低沉了些。我一时就想伸手去摸他喉结,但想起他刚刚的拒绝姿态,只能作罢。

“说说——就说我们现在到哪儿了。这里不是回鹘吧……下雪了都。”

我把首先发现的疑问提了出来。阿莱夫“嗯”了一声,又送了一匙到我嘴边。我刚想说话,就这么被堵了回去,便想着喝完药再说。

但药效似乎太强了些。

我昏昏沉沉地想着,又睡了过去。

十、

这次我却并没有完全睡着,隐隐约约能听见些声响,意识也算清明,只是眼皮子沉沉的,怎么也抬不起来。

我听见一阵器皿碰撞的轻响,大概是阿莱夫放下了药盅。他仍然保持着怀抱我的姿势,一只手试探着放到我头上。温热的触感很是舒服。我想蹭蹭他的手心,脑袋却沉得很,没法动弹,像是全身都睡着了,只留着心还醒着。

阿莱夫平稳的气息从头顶拂过,我连心都快要睡着了。

真的睡过去之前,我只记得听到一声沉重的叹息。

再一次醒来时我几乎睁不开眼睛,四肢无力,意识也浮浮沉沉,几乎以为自己还在梦中。然而额头上仍然能感到刺骨的寒意,那痛觉证明这不是梦。

我听到两个人在争吵,其中那个熟悉的声音显然属于阿莱夫的。他的语气低低闷闷的,与另一个人尖锐急迫的声音对比鲜明。

“……你不能来这里!”

“我只是看看他。”

“一个死人你管他干什么!”

我几乎从这语气里听出气急败坏的感觉来,却又不真实。他们说的死人……是我么?

“……不是的。”

又是阿莱夫的声音。身边被褥一沉,我想是他坐到了我床边。

看来是我病得重了……

我想象着阿莱夫用怜悯中带着绝望的眼神看我,这种感觉激得我脊骨一颤,几乎要弹起身来——但终于是没有。我依旧动不了一根手指。

“呵,当然不是死人,”那个尖锐的声音恢复了正常的语调,听起来有点耳熟,“只是个活死人罢了,还是你亲手做的活死人。”

……活死人?什么意思……

我努力思考这个问题,但脑子里一阵阵鸣响,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

……亲手做的……又是指什么……

像是有液体要从脑子里满溢而出了,我重重喘息一声,昏了过去。

此后一直重复着沙漠上睡睡醒醒的生活,只是周期比我想象的长很多。第一次醒来时还在下雪,现在似乎已经到了夏天了。身上重重的羊毛被子早已被换成轻薄的蚕丝被,我身上的中衣也换了不止一身——而这一切都发生在我没有意识的时候。

醒来的时间极短,也极昏沉,但几乎每次醒来身边都有人在。

直觉告诉我那是阿莱夫。

有时候房间里有别的人,大部分时候是之前那个尖锐声音的主人,偶尔有更多人在。起初我以为那些都是大夫,但似乎又不对。而阿莱夫对他说的话也不尽不实,甚至没有说出我醒过一次的事情。

然而他们的话题真的十分奇怪,总要说起院子里的事情。

还有第一任老师,那个声音绵软的、拿捏腔调的、念诗像唱歌似的老师。

他们说他是汉人统治者常年通缉的犯人,说他秽乱宫闱。我并不懂那四个字的意思,但大抵能猜到一些。这可真是奇怪,那个老师虽然很讨厌,却从来没有跟女眷靠得太近过,一点也不像他们说的样子。

又说到那些姨太们中的一个,曾经是中原武林轰动一时的美女,擅使毒。我觉得像是小绿姨太,因为她的院子里种了很多有香气的花花草草。但我不能想象他们说的那个名噪一时的人居然蜗居在那样一个小院子里十多年——我的有生之年从未见过女眷们出门。

他们也会说到父亲。

我急切地支起耳朵,仍旧只能听到模模糊糊的只言片语。像是“宫里那位觉着……”或者“……该是要抓到的……”,没什么信息,徒惹得我不安。而阿莱夫总是及时截断话头,发出那种沉重的叹息声。

醒来时我也睁不开眼睛,眼前只是花花绿绿的一片光点,而阿莱夫的叹息就像一道白光,悠悠荡荡地蔓延开,然后我又睡了过去。

没有别人在的时候,阿莱夫的动作要更温柔些。

他常常是没什么动作,静静地任我靠着,偶尔也会轻轻地抱起我,为我整一整睡塌的布枕,或是掖好被子。

我想象着他为我换上中衣的样子,感觉脸上充血。

我的洗漱全是丫鬟们负责,因此就算是小时候,阿莱夫也没有见过我赤裸的样子。

我倒是见过他的。

……在那次宣告忠诚的时候。

算不上好的回忆。

十一、

又有争执的声音。

我慢慢醒过来,仍旧睁不开眼睛。

睡睡醒醒了很多次,我似乎错过了许多事情,季节也好像已经轮回了很多圈。

这种懵懂的感觉实在太难受,好在我已经渐渐习惯了。现在我清醒的时间比以前略长,而出现在我身边的已经不是阿莱夫了。他有时候会来,但更多时候我身边是几个陌生女人——可能是丫鬟。

她们似乎认为我是活死人,因此在房间里也从来不放低声音。我知道了很多事,有些是故事,有些是事实。

事实很多,比如这里不是塞北,而是江南。

再比如,阿莱夫现在是个厉害的公子,背景深不可测,靠山也许是“宫里那位”,就是汉人的掌权人。

故事也不少,比如阿莱夫与一位青年公子交从甚密,两人合称江南双杰。

再比如,阿莱夫是“那位”的私生子,养在塞外,这几年历经波折才回到中原,又无心从政,迁至江南。

不论事实或故事都太遥远……遥远到我想象不到。

近的也有,比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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