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倪公子的脸便来得蹊跷了。
一日,胡峰忽来寻我。
他本是为殷先生约我们去他店里玩来邀我,却恰巧见着了那草稿也似的信笔文字,竟一路都在笑我。
到了殷先生店里,胡峰仍笑个不停。殷先生叫来伙计招呼店面,陪我们进了内室,问胡峰发现了什么奇珍异宝,乐成如此模样。
胡峰拿出我那一团麻的墨迹,笑称那是我墨宝,我只能尴尬坐在那里由二人笑个够。
后来胡峰便将整件事对殷先生解释了一番,只是隐去了院子在大漠中的事。
这个把月我也同殷先生熟了,知道他与胡峰交情自打胡峰到中原便开始。
那段日子胡峰过得极为不易,殷先生也是初到中原的国都,正逢着不顺,两人机缘巧合认识了,脾性又合得来,关系极好。似乎还有过以命易命的事情,肝胆相照,真正过得硬的交情。只是两人说到这段便默契一笑,并不仔细谈。我只晓得殷先生在江城立足靠的是胡峰的银两,而胡峰今次在江南造宅邸,十分缺人手,也是殷先生帮忙看顾的。
两人相知既笃,我亦同他相熟了,知道殷先生厉害,也不介意胡峰把这件事说给他听。
殷先生确实是个有主意的人。这事原本关系着江城最高层,他听了却并没有惊讶,低头沉思片刻便想到了关键:“也许那倪公子是故意易容成小允样子的。”
殷先生原先叫我倪小友,是为了打趣我样貌而生生叫低了一辈去,后来渐渐熟络,便跟着胡峰叫我名字,却又倚老卖老叫了“小允”。
我原先不乐意,看他唤胡峰作“小峰”而后者只能乖乖受着的憋屈样子,气便消了大半,乐得答应了。
殷先生曾告诉我他字“明台”,却一直不透露他的名,我便一直随着胡峰称呼他为殷先生。每每谈及名字的话题胡峰便笑,而殷先生也不恼,坐在一旁慢悠悠地品着茶,又从杯里氤氲的雾气中挑起眼睛看着胡峰的笑脸。
胡峰听他这话,皱起眉:“想替了阿允的位置?说来中原那边……”他正待继续说,忽然撇了我一眼,立刻收声。
殷先生似乎也知道他要说什么,点点头:“倪公子的中原背景就是替了小允的。大概小允家中也是有些权势的。”
我茫然看着他们。
院子里的姨太丫鬟们日日勾心斗角,却难得与外界联系。父亲只与驼队有接触,仍在中原有那般影响,可真算的奇怪了。
殷先生似乎认为权势说合理了,转而跳到另一个问题:“能取代小允的身份而不被怀疑,须得有些凭证,甚至与小允你亲近才做得到。”
与我亲近……
“阿莱夫确实是与我亲近的。”我苦涩地回答。
殷先生却摇摇头:“少城主三年前便来了江城,而那倪公子隔了大半年才来,想是专程取信于中原那方去了。单独呆在龙盘虎踞的中原那么久而不露馅,倪公子本人须也是认识你才做得到。”
我十三年拘囿在院子里,认识的人并不多,倪公子这个年龄段,不说样貌,身材对得上便只有一个人了……
我转头看胡峰,他显然跟我想到一起去了:“张延。”
十八、
阿莱夫与张延在一起谋算我,这一事实让我受了相当大的冲击。原本阿莱夫的离弃已经让我难受,这张延竟也如此……
我却不明白,让我难受的究竟是“谋划”,还是“他们在一起”。
胡峰似乎并不意外这一结论,他早觉得那院子里出现的每一个人都有些蹊跷了。
那么个神秘矗立在大漠正中央的院子,几乎是世界的中心。我来到这现世后一切人事物都与那个院子相关联的。如果我的世界是一株藤蔓,那个院落便是我爬藤的架子吧。
有那么一回,胡峰曾经玩笑着说起,其实他对我也没抱什么好心思,只是利益相符才一直帮着我。
我不知其详,只回答既然他在帮我,我又何必问理由?
我知道他在藏私,也知道很多事他不能让我听闻,但他总不会害我的。
同样的,我相信阿莱夫不会害我。
这种莫名的信任真是可笑。
我推说身体不舒服,想出去走走。胡峰原想唤个大夫过来,却被殷先生拦住了,想来是看出了我这病不在身上。
胡峰也反应过来,说要陪我回去,我婉拒了。
我想我宁愿一个人上街走走。宁愿清静些,想想这些事情。
我总不能一直留在十三岁的生活里。
总之身后有倪公子那许多的护院陪着,我便满城任意地溜达起来。
这江城虽然不大,却也不愧为江南的都城,繁荣得很。看着周围热闹的市井景象,我心中郁郁也去了一些,就连戒备心也去了一些,听到背后有人喧哗也不以为意。
然而这难得一次的大意竟立刻便有了报应,青天白日走在大街上,我当真就被人掳去了。
掳人那位功夫颇为不错,抓起我抗在背上便几步跑出了主街。瞧那身法轻灵,比这个月来结交的江湖好汉们的轻功还厉害。若不是正被抗在背上颠簸,我几乎就要叫好。
只是这难得的经历在到了郊外便被打断了,抗住我那人用布条绑住我双手,又蒙住我双眼,重新飞起来。我听着周围逐渐喧嚣,估摸着这是又往城里去了。
若是月前,我大概不懂这是要做什么;但现在我是明白的,这是要隐藏行迹,不要我见着被关押在何处,是不会立即杀我的意思。
这样想着,我心下便安定下来,得以专心对抗欲呕的汹涌反胃感。
到了地方,我被那位会飞的汉子放了下来,立刻又被一个人扛了起来。似乎是到了室内,九曲十八弯的,我腿上肩上不少地方被磕碰到了。再加上被蒙着眼睛扛了一路,摔下来时我是腰也酸背也疼。
手上的束缚不知何时被解开了,我摸索一阵,解开了遮眼的布条。
抬眼一看,这却是一间囚室。室外点着灯,囚室内也有些光亮。我四周打量,看见一张石板上铺着茅草的床和一个便桶,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地面阴冷得很,似是潮湿的泥土,我已经被沾了双手,估计衣物也染污了。
我被这三年间高床大户的好待遇惯得娇气了,这回同是囚禁,竟颇有些不适应。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已经痊愈了许久,身体还扛得住,不至于病死在这地牢里。
我关的这位置似乎还是特别待遇,铁栅栏前便是一条向上的地道,道口没有漏下光来,想是被什么遮拦住了。
考虑过越狱,但这儿臂粗细的铁栅栏用在我这里似乎大材小用了,我肯定是无法掰开它逃生的。
地牢门上挂着一把铁锁,那位置从室内够不着——即使能够得着,我也没本事打开。
那么逃脱的机会只剩下送饭的时候了。
我坐在稻草床上静心等待,旁边一阵阵屎尿的味道颇为倒胃口,我开始思考以前被囚禁的前辈们是如何在这种环境下用餐的。
只是我没等到送饭人,却先等到了旁的访客。
是倪公子。
他今次衣着又与上回不同,换了一套雪白的袍子,在地牢的泥地里拖曳着,似我小时候同阿莱夫玩闹时弄脏了衣衫的狼狈。我看着便十分想笑,又勉强忍住没笑出声来。
倪公子对于我怪异的神情并没有多点评,自怀里掏出钥匙来开了门口的锁,推门进来。
我看着他推那扇铁门都十分费力的样子,心里掂量着能不能打昏他跑出去。倪公子又看出了我想法,冷淡地朝那向上地道顶端抬抬下巴。
地道尽头,估计听不到我们对话的位置,飘着两片衣角。
想想江湖朋友们形容的倪公子护院们的本领,我默默地坐回床上。
倪公子进来得艰难,便也没费神关上门,倚在门边只看着我,嘴角渐渐浮现起一个微笑来。
我被那熟悉的笑容惊得毛骨悚然,感觉十分别扭,又见他新的动作,几乎叫出声来。
倪公子扬手撕下了自己的面皮!
十九、
场面并不血腥,那面皮果然只是皮面具而已。
而面具下的人,果真是张延。褪去少年的青葱面容,带些深沉的张延。
我没心情感叹殷先生神机妙算,专心打量着面前的人。
张延五官同我并不相似,戴上那样一个面具后竟变成了与我九分像的样子,真是令人惊异。
张延见我一直看他,便走近我坐了下来,将那张薄薄的皮质面具递给我。
我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伸手接了过来。那东西质感温软,并非有固定形态,然而戴上便能化身为另一个人,真是神奇。于是我脑子里便涌上个想法,将这面具带上,装作倪公子而大模大样走出去,岂不甚好?但研究半天也没弄懂戴法,最后放弃了这一设想,递回给张延,他却并不接:“这面具只能用一次,摘了便废了。”
我见他又从衣襟里掏出一个来,并不戴上:“你大概看不惯那张脸。”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确实看不惯,只是这由不得我吧。”
张延笑起来:“你如今脾气比当年好了。”
我有些纳闷,当年我并未同他交谈过几回,怎么便得罪他了?
张延有些怀念的样子,笑着打量我:“那时候你老欺负阿莱,我可同情他。好在最后我们都逃出来了。”
我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阿莱”是指“阿莱夫”,瞬间僵硬了:“那时候……我欺负他?”
“嗯,他恨死你了。”张延笑眯眯地接了这句话。
我如坠冰窟。
原来……阿莱夫一直是恨着我的?
张延却不多说了,转头打量周围的环境:“你是第一次住这种地方吧。”
我仍旧呆愣着,没有答话。
张延似乎也不指望我回答,伸手在床上拈了一根稻草放在鼻边嗅:“新鲜的稻梗呢,当初我们可睡不到。”顿了顿,又伸手摸我的脸:“如今你也这么脏、这么丑了。”
我下意识打开张延的手,却被他抓住了手腕,带到了他的脸上:“这张脸不怎么样吧。”他另一只手拿着那张新的皮制面具,交到我手上摩挲:“可这张……就是少爷的脸呢。”
他的语调渐渐诡异起来,我终于反应过来,迟钝地感知到危险,开始往后缩。
张延抓着我的手并不放开,依旧如梦一样呢喃着:“我很聪明。我比你们都会念书,尤其是你……”他手上加了几分力度,我的手腕开始疼起来。
“可你是少爷啊……我是个仆役。我是个仆役,活该被人操,活该被人干,活该被人丢掉!”
张延的情绪爆发吓住了我,然而他迅速恢复了冷静,又挂上了那个温柔的笑。
想到酒馆中那个笑容就是张延用这种方式在面具上笑出来的,我一阵反胃。
张延却并不介意我欲呕的神情,坐得离我更近些,将那张新的面具放在脸上摩挲,一边温柔地开口:“这面具,原也不多了呢……况且再长几年,阿莱做的那个模板就不能用了。”
说着,手又向我脸上伸来。
我终于意识到他抓我来是要冲制模具的。虽然现在这幅皮囊根本不符合制作模具的要求,张延那疯癫的模样却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
我害怕起来,用力甩开他的手向后逃去,却被他抓住了衣角。脚下一个踉跄,我竟不小心撞翻了溺桶,衣襟上全是秽物。
张延被这幅景象惊醒了,站在原地不再追我,我趁机站了起来,顺势向门外跑去。
落在门口的守卫手里也比落在精神失常的张延手中好。
况且他尚未戴上面具。
能多给他找麻烦就多找,这总不会错。
我听见身后张延的惊呼,以及他趋近的脚步声,竭力跑得更快些。那地道忽然显得十分远,我埋头跌跌撞撞地跑着,心肺都要枯竭掉还是没有到达尽头。
我最终还是没有跑道尽头便迎面撞上了一个人。原以为那是守卫,抬起头来却发现并非如此。
是阿莱夫。
他头上还在微微发着汗,原本整齐的鬓发也垂下来一两缕,似乎是来得也十分急切。
我被撞得跪坐在他脚边,只能默默苦笑。
最近看见他的时机一次比一次差,被他药晕不提,上次是受伤见血,这次又见了屎尿,真真是晦气啊。
身后张延的动静也停下来。我不明白他与阿莱夫之间的关系,却知道这大概是忌惮阿莱夫的意思。
然而再多的恐惧也无法驱使我向阿莱夫迈近一步,在我这样污秽的时候。
下意识遮住被秽物沾到的后襟,我开始慢慢往后缩。阿莱夫却毫不介意似的径自蹲下身脱去我外衫,把我抱了起来。
离去前,他回头看了张延一眼。我的头被他摁在怀里,看不到他的神情。
二十、
就算脱去外衫我身上依然是一股酸臭的味道,更何况是被这样姿势抱在阿莱夫怀里?
我几乎能感觉到路过的仆役丫鬟们的视线,近乎羞耻地将脸埋在臂弯中。
被胡峰养得长了几斤肉,我已经不似那三年的瘦削了,阿莱夫却仍旧轻易抱起我,的确是修过武功的样子。我挪了挪位置,抱住他的腰。阿莱夫低下头在我头顶低斥了一句“别闹”。
那副看似严厉却含着些不易察觉的温柔口吻,一似我少年时与他打闹时的姿态。
一瞬间的怀念让我几乎落下泪来。
……但那时候,他是受着委屈的。
我想起张延的话。
那时候,他是受欺负的。
并且,恨、死、我、了。
阿莱夫停下脚步时我终于从他怀里探出头来。
原来之前的地牢也在阿莱夫的府上,这么几步远,便到了那三年间原本囚禁我那间卧房中。
那唯一一次醒来看到的景象我几乎重温了三年,现在仍然记得清晰。乍看到室内熟悉的陈设,我下意识地挣扎起来。
阿莱夫察觉了我的畏惧,将我抱得更紧了些,制住了我的动作。
他的手劲很大,箍得我胸膛一阵阵发闷,几乎以为他打算把我勒死在他怀中。
阿莱夫将我放在室内的凳子上,转身又去锁上了房门。
我弓着背坐着,双手死死扣住桌沿,试图咽下心中的酸楚。
我是想告诉他不用这样我也不会逃走的,喉头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似乎隔了这么久看到他,情绪依旧会失控。
阿莱夫坐到我身边的凳子上,我能看出他身上绷得紧紧的,似乎也很紧张。
我下意识放开紧抓在桌沿的手去拍拍他的手背,却被他一把揽了过去抱在怀里。
这种半扑半坐的姿势让我很是难受,阿莱夫似乎也察觉了这一点,将我整个抱起来侧坐在他大腿上,再不放我下来。
这幅样子,简直是小时候我向他撒娇时的标准姿势。只是这次撒娇的似乎是他。
阿莱夫将头埋在我脖颈,一动不动。他温热的吐息喷在我被地牢的凉意浸透的皮肤上,我忍不住便打了个哆嗦。
这个姿势我看不见他表情。想了想,我将手臂从他怀里抽出来,抱在他腰上轻轻拍着他的背。
小时候他便是这样安慰我的。
被我反手抱住之后阿莱夫反而更紧张了,我手下的肌肉都是僵硬的,良久才平静下来。
阿莱夫先松开手。我也不好意思再继续抱着他,更不好意思表现出那一点点的不舍。
他把头转向我,似乎想说些什么。
距离太近,面上都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我于是下意识向后躲开,却被阿莱夫当成了拒绝的姿态。
我看见他眼里颜色沉了下来。
以前,这是阿莱夫伤心的表现,往往出现在示好被丫鬟们拒绝的时候;后来,阿莱夫再没有露出过这样神色,大概是他学会将心藏着掖着,再不拿出来了吧。
现在竟然又看到他这样的表情,可隔着三年的时间,我已经辨认不出也解读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