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请说，方胤还谨记在心。”故作恭敬模样，方胤还侯在一边，说。

“如今晋王是唯一一个镇守边疆的皇族，将来这皇位嘛，还指不定是谁的。”砸吧砸吧嘴，李公公站起身来，手拿羊腿指点江山，沿着不大的花厅走一圈，打了一个饱嗝，才又说道：“可是晋王始终是手握重兵的一方将领呐，着实叫人放心不下！”

“公公的意思是……？”方胤还将背弓得更低，只拿了眼从袖口的空隙处偷偷瞟了李公公的神色。

“晋王是聪明人，这一点，就不用和老奴打哑谜了！”李公公了然一笑，回到椅子上坐好，寻死着那一碗酱料被该死的奴才放哪儿去了？

“自大渊开国以来，凡是手握重兵，而又不恪守己律者，后果自是不好的。相信晋王比老奴知道的多，老奴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了。”没有寻到酱料，李公公也不好发火，只好就着手上的

羊腿，干啃一口，说道。

“公公放心，只要有我方胤还一天，朔方休想再占我一点国土！”方胤还不答，和李公公兜

着圈子。

“呵呵，这就好，这就好！”差点没被方胤还的话噎死，不好戳破，只好顺着他的话往下走，李公公一脸难色——不知这晋王是在装傻呢，还是在充愣呢？

连日的奔波劳累，闻景嫣明显瘦了不少。本来还有些圆润的脸颊，竟瘦得连颧骨都都明显了起来。

“小姐，我说你这是何苦？！”吃过饭，迎眉收拾着带来的行囊——那两个包裹，是小姐得知要来积羽城后，在府中就吩咐了下人，早早就好生收拾好了的。在路上，还不让下人们拿，非要自己随身带着！现在摊开来看，无非就是一包男人穿的衣物鞋袜，一包桃花糕！至于女儿家用的东西，反倒是少之又少。

“这边远的地方，哪有自家舒适？多带一点，也就不会饿着冻着了。”皓腕柔弱一展，叫迎眉让开，自己上去收拾着一路带来的东西：“听说这边不比帝都，所以，我就什么都带了些来，也好过没有的好。”闻景嫣痴痴笑着，粉白的脸上竟然晕出了几分红霞。

“有这么多桃花糕，要是早吃了，也用不着挨那么几天饿了！”迎眉赌气望着闻景嫣——倒不是自己想吃，只是，这小姐瘦成这样，她是真的心疼自家小姐——长这么大，哪里受过这样的苦？

第28章

“听下人们说，他喜欢吃桃花糕，我就惦记着，既然来了，也就一并带了过来。”叹一口气，闻景嫣幽幽说道：“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有桃花糕这种东西？”转眼看过迎眉没有接嘴的意思，闻景嫣上前淡然一笑：“死丫头，要是你也想吃，回去叫你吃个够！”说罢抽出手在迎眉的鼻子上一刮，转过身又去细细收拾着那一包千里迢迢带过来的桃花糕——经过一路的颠簸，尽管包得再严实，还是有不少边缘的桃花糕，碎成齑粉。

葱尖似的十指堪堪伸出来，小心翼翼清理掉边缘碎了的桃花糕，再小心将那些还是完整的糕体放在一旁干净的食盒里。

迎眉看着闻景嫣小心翼翼的样子，也只好叹口气，上来将那些细细碎碎的糕沫收拾掉，清理干净——只要是遇上晋王方胤还的东西，小姐一向是不让自己动手的！

手放在烫金的衣袖边缘，那用金线织成的“方”字，是自己连夜绣出来的，豆大的烛火下，也不知熬了多少个夜晚……

李公公一天到晚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尽管路上丢了慰问用的东西，可还是趾高气昂地在积羽城内上上下下巡视。有将士提议去绍县看看，可他一听说绍县守卫少，还在术石城拓跋弘的包围下时，就死活不敢再向前迈出一步。

城中的将士在冬天皆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除了巡视的士兵，极少有人冒着严寒出来溜达——尽管这千里飘雪的景致不容易看到，可是每天都是这样的景色，久而久之，所有人也都失了兴趣。

李公公里面穿着方胤还特制给他的羊皮大袄，披上其厚无比熊皮大麾，带上几个跟班，在积羽城里来回走动着。一步一个雪印，看得城上的方胤还有些好笑。

李公公在雪地里悄无声息地走着，跟在后面的人都不知道这公公在大雪天里出来到底要干嘛！

“我说，你们晋王怎么样？”李公公依旧向前走着，但嘴里却冒出这样一句话，吓得后面正暗中叫苦的跟班一个激灵。

“好，好。”跟班跺着脚，不断搓着双手给自己提高热度。

“怎么个好法儿？”显得非常有兴趣，李公公停下来，望着身后的跟班。

“这，这……”跟班儿没料到李公公会一下转过身来，只得陪着笑脸说道：“冬天到了，晋王都给我们发了好多过冬棉衣和给养。”望着李公公，跟班儿冻得清白交加的脸上扯出难看的笑容——这不笑不打紧，一笑，本来就干燥的嘴唇更是扯出一道血淋淋的血痕。

“哦……那发那么多，要是军营里的给养跟不上，可怎么办？”李公公接着问道。

“哦，不会的！”士兵笑笑，握紧了手中的长枪：“晋王说，朝廷里叫公公们来，一定是带了许多东西给我们的！”

“这……是，是……”李公公的脸仿佛成了变色龙，一会儿青一会儿白一会儿红，煞是好看。

“咳，咳，”假装拿咳嗽来掩饰自己的不安，李公公接着说道：“那平时的训练呢？晋王是怎么安排的？”

“也没什么，和以前一样！”士兵一脸轻松。

“那，就没别的了吗？”李公公看来问不出个什么东西，有些着急。“那前面的术石城呢？为什么这么久都还不攻打？”

“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士兵陪着笑脸，回答道：“不过，攻打绍县之前，小的知道每天都在向术石城叫站，我们这边也损了好几位将军，估计是术石城太强了吧！而且，而且现在这么冷的天儿，怎么打呀？”

“也是，这么短时间打下积羽城和绍县已是不易……”李公公叹口气，夸赞道。

“小的还知道，晋王有时候有些残酷了！”士兵看李公公赞扬道，接着又嗫嚅着嘴，低下头，不敢去看李公公的脸，说道。

“怎么个严酷法儿？”饶有兴致，李公公刨根问底儿。

“绍县，绍县一百多口人，说杀就杀了……”

第29章

闻景嫣依旧一副女儿家的羞涩模样，来到这条件艰苦的积羽城也不说什么，只是住在安排好的馆舍当中，心心念念盼望着方胤还什么时候过来瞧上一眼，不时的对窗发呆，那一条落满雪的路也硬是不让人扫，就这样，生生积出了没膝的厚度。

看着闻景嫣这样，贴身丫头尚眉有些急了——小姐就那样盯着窗户，已经好几个时辰了，端上来的饭还是一动未动的新鲜摸样。

“小姐，饭菜都凉了。”打断闻景嫣的沉思，尚眉撤下已经冰凉的饭菜，换了厨子刚做的。

“放那儿吧，我一会儿就来。”风雨不动的模样，闻景嫣懒懒地说道。

“小姐，你就过来吃点儿吧！”尚眉忍不住抹泪儿，圆滚滚的泪珠直往下掉。

侧过日渐消瘦的身子，闻景嫣望着尚眉只是发呆，直到尚眉的眼泪越发汹涌了，才直起身，迈着细碎的小步子过来：“傻丫头，我这不好好的么？哭什么？真打算把我哭死啊？”闻景嫣打趣道，一边用手绢儿抹去尚眉脸上犹挂着的泪珠。

“小姐，看你说的！”尚眉脖子一红，哽咽道：“好歹也是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那方胤还，方胤还怎么就不知道来看看啊？”肩膀随着哭泣声上下耸动，也顾不得什么尊卑贵贱，脑中的话脱口而出：“来积羽城好几天了，每天都推说忙、忙、忙，我真不知道那方胤还有什么忙的，难道有什么还能比我家小姐金贵了去？”抽抽噎噎的声音不绝于耳。

闻景嫣叹一口气——也真是难为尚眉了，从小就跟着自己，说是丫鬟，其实早就和亲姐妹无异，往往是自己的事，尚眉比谁都要上心！

“看你，脸上的胭脂都哭花了，可怎么出去见人？”闻景嫣嗔怪道，又拿娟帕抹了抹脸上重新涌出的泪水：“现在不比从前了，可能是真的忙吧！那么大的军营，就他一个人操心，也真是难为他了！”说罢，苍白的脸上红了红，显出少有的喜气：“再说了，既然已经嫁过来了，就要为他分忧，哪里还有那么多女儿心肠？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也不知道是在说给尚眉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那窗外，依旧白茫茫一片，没有人走过的痕迹。

“晋王要是公务繁忙，你可以去看看他呀！这样不声不响，要是日子到了，我看你追悔莫及！”不知是爱是恨，尚眉抹着泪儿，脸上一红，急切地分辨道。

心中猛地一颤，闻景嫣望向窗外——那一片雪白的天地……

搁下桌上的饭菜，闻景嫣打发了尚眉去做女红，自己从衣衫中翻出打算见方胤还时穿的，新的、素净的袍子，披上鹅黄色的披风，整个人更像是一片即将要飘零在风中的叶，仿佛窗外那不时旋地而起的风，就要将她卷走似的。

留一个半开未开的门，防着尚眉要进去探看，闻景嫣纤细的身子一转，就消失在了漫天的风雪中。

朔方果然不比帝都——这里的一切仿佛都是加大了尺码，没了晋王府的雕栏画栋，亦不见了丫鬟奴才的轻声细语，有的只是不时巡哨的士兵，和他们身上走路时“咔咔”作响的铠甲。

闻景嫣一路小心翼翼，避过这个又差点撞上那个——一个从未出过闺阁的女儿家，哪里见过这等阵势？还不只是凭了胸中那一点寄托，强作勇气，这才出的门来。

“这位小哥，请问晋王方胤还现下在哪里啊？”好不容易说服自己走到一个站岗的士兵面前，可还是话没说完脸就先红了，直憋的后面的话如同蚊蚋，头也低到不能不能再低的程度，连脖子，都已经红了一大片。

“你是……”士兵肆无忌惮的眼神上下打量着闻景嫣，随即想起来，这军营重地，如今只有新来的进晋王夫人，和一干丫鬟奴婢才敢涉足，于是堆上满脸的笑，说道：“那不，转个弯，就到了！”说罢拿手还凭空比划了几下。

“哦，那，那就谢谢这位小哥。”如同得了赦令，闻景嫣道谢一声，转身就走——那士兵耀眼的铠甲上印出自己的窘态，真是恨不得有个地缝能给自己，也好立马就消失在此地！

胡杨木制成的楼梯扶手，早已斑驳不堪，上面的朱漆也快要剥落殆尽。顺着刚才那士兵指的方向朝这边走来，还未转弯，就听见大厅里面有人说着什么。

怀疑听岔了，放慢脚步凝神细听，那厅中对话人的声音，分明有几分耳熟！

依着尚眉时常给自己说的笑话，闻景嫣拿手指蘸了点口水，往纸糊的窗格上一捅，立马觉得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闻景嫣定睛朝厅中看去。

厅中的气氛有些不对，仿佛有些紧张，或者说，是别的什么？闻景嫣说不上来，只好凝了神接着看下去。

厅中一人红衣若霞，在缕缕蒸腾而起的熏香下，那细长的眸子看不分明，但那俊朗的五官昭示着，那分明就是晋王方胤还！

闻景嫣心中一动，禁不住心脏“扑扑”跳动地更加迅猛了些。

方胤还的眼望着厅中只能看见侧面的一个男子——他身着铠甲，坚毅的面上是不可置信，只是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像在回驳着什么——闻景嫣心中疑惑更大，又不能阻止心中拔地疯长的好奇，只能趴在窗沿耐心望着屋中的一对璧人儿。

“我说过，我只倾慕公子扶轩！”方胤还上前一步，激烈辩道。

我说过，我只倾慕公子扶轩！

我说过，我只倾慕公子扶轩！

我只倾慕公子扶轩……

我只倾慕公子扶轩……

……

闻景嫣后猛地退几步，双脚有些站立不稳，险些就要栽倒下去！

“是了，你只倾慕公子扶轩……我早就该想到……那样的人儿，就算是女子，也要被比下去三分呢……”脚下是软绵绵一片，仿佛身在云端，闻景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馆舍的，只是觉得连嘴唇都在打颤。心，像是被生生挖出一块儿去似的，止不住的，空落落的疼……

第30章

尚眉手中拿着针线，一朵并蒂莲，正红艳艳地盛开在丝绢上。见闻景嫣躺在床上，连衣服也没换，只好轻叹一声，慢慢替她拉上了锦被——这么寒冷的天儿，冻着了可怎么办？！才拉好被子，一低头，就见那鞋都湿透了，正淋漓地往外渗着水儿，再看桌子上——饭菜依旧没动。

面朝里，任尚眉轻手轻脚替自己拉好被子——怎么是不想动？只是身子都已经麻木了，转个身都困难……

窗外有脚印深深浅浅歪歪扭扭映在雪地上，尚眉低头一笑——准时晋王刚才来过了！不然，小姐怎么睡得这么安详？

年三十，积羽城。

雪早早地就停了下来，只在地上留下昔日的痕迹。

方胤还早早打发了厨房做些好吃的，还未等天黑，就急忙派一队士兵，接来李公公闻景嫣尚眉一行人。本来闻景嫣推说身体不好，就不来了，哪知那催人的士兵说要是夫人不去，晋王就该罚自己了。没办法，只好略微收拾一下，跟着士兵去了。

满桌的饭菜倒是颇为丰盛，只是饭桌上的三人各怀鬼胎。李公公是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盘算着，怎么才能从方胤还嘴里套出点什么有用的东西来；闻景嫣只顾小口扒着碗里的饭，不是那一双泪盈盈的眼睛瞅一瞅方胤还，眼中是说不尽的凄楚，偶尔这眼神对上了，也被方胤还刻意错过；方胤还此时也不闲着，巴巴儿地惦记着那位死活不肯过来吃饭的，说什么要留在绍县，免得术石城突然来袭的人！方胤还眼中是狠狠的光，一口银牙咬得碗沿儿“咯咯”作响。

“哎哟我的小王爷，这可是怎么说的？大过年儿的，和谁治气呢？就算是治气，也用不着拿碗来出气呀？！当心那一口好牙！”李公公尖着嗓子说道，忍不住也捂着自己的嘴，仿佛那聒噪的声音，也能把自己的牙震碎了似的。

“是是，公公说的是。”这才意识到整个屋子的人都盯着自己，方胤还赔笑道：“没事，没事，就是有些牙痒痒。”

“牙痒痒？”李公公刨根问底，撂下一双筷子仔细盯着方胤还的嘴：“那可得找医生来好好瞧瞧，别以后留下个什么病根儿，再治，可就难咯！”

“要是你肯过来吃饭，本王也就不会牙疼了！”方胤还心中暗念着，嘴上却说：“想来是这大漠的东西吃不惯，所以这牙才会跟着闹起来！”

“哎，这也可怜见儿的……这才多大呀？就领兵出来打仗了！”说罢，捞起袖子就抹开了眼泪。一张老脸就要皱成深秋才开的龙爪菊！

“这怎么说的？没事没事，公公放心好了，胤还一切安好，打完仗，不就可以回帝都了吗？”方胤还没想到李公公还这样多愁善感，两句话就把他给哄哭了，连忙站起身来，赔罪似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