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女孩用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我,不开口,也不打算离开,只是用这样坚定的目光看着我。
那个奶娘见怎么拉她,都不见她挪开半步,只好任她站在桌子旁边,自行退到江夫人的床边伺候。
我写好方子,将它递给候在一边的侍女,再将眼光一转,见这个小女孩还站在身边,照旧盯着我。
“二小姐不去守着娘亲,看着在下做什么。”我放柔了口气问。
小女孩垂下眼睛,睫毛很长,只是有点纤细。
“好了,我不问了。”见她半天不说话,我便立刻作出休止,理了理衣服,站了起来。
几个老练的侍女福身将我引向外室。
正当几个人正小心翼翼地为我奉茶的时候,那个小女孩竟然直直地朝我走了过来,微微地半低着头,道:“御保大人……大娘不喜欢我……我不敢去……”
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个小女孩是侧室生的孩子,怪不得,从来没听说过江府还有个小姐,也难怪刚才那个江夫人一脸绝望,没半点牵挂的样子。
“二小姐有这份孝心就够了。”我安慰她。
“御保大人……这里没人叫我二小姐……御保大人只叫我名字就好……我叫江吟月。”
我抓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又是一笑:“二小姐,在下是外客,如何能直呼小姐名讳。”
江吟月将消瘦的小脸垂了下来,细得不像话的手指慢慢地绞在一起。
“御保大人……女子能学医么?”又是细细的声音。
我遗憾地看着她,摇摇头。在这样一个时代里,女人几乎什么都不能做,她们唯一要做的事就是依附男人,像笼中鸟一般三从四德地度过一生。
“如果我会医术,即便娘等不到像御保大人这样的好人,我也能治好娘。”江吟月默默地呢喃道,然后抬起大大的眼睛道:“娘就不会死。”
我承认自己因为这个女孩刚才的话心头一颤,也有些无以应对。
突然!
“啊——”“呀——”“唔——”
我和这个奇怪的小女孩之间怪异的静谧就这样被接二连三的惊呼打破了。
“有刺客——有刺客——有刺客——”
“老爷受伤了!!”
院子里突然大乱起来,接着便是惊慌失措地走动间,瓷器砸碎的声音,所有的人都齐刷刷地朝外面涌去。只有里屋那儿,没有什么动静。
“二小姐快进去!”我话音刚落,就看见这个身影细瘦的女孩儿朝外面飞奔了过去。
“二小姐!”我喊了一声,看了看身后乱作一团的人,一咬牙,跺脚追了出去。
江府不大,不一会儿就跑到了前堂,自己霎那间被那里的刀光剑影闪花了眼睛。
只见一个黑衣人蒙面持着一方长剑正与赤手的霍骁打斗,一边地上正躺着捂着胸口拧眉强忍的江承泽。我将目光一移,地上四处都是躺着淌血奄奄一息的人,大多是府中的护卫,有几个正挣扎着要起来的竟然是霍骁带着身边的侍卫。我定睛一看,发现那几个侍卫的脚筋手筋都被挑得鲜血翻涌,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个黑衣人的功夫实在了得,地上喽啰自不说,不但伤了武将出身的江硏ing螅鼓芙由匣翩缯饷炊嗾校床话芟路纾浚?br
那个黑衣人凌眉躲过霍骁的攻击,挥着长剑,目标直指地上毫无还手之力的江承泽。黑衣人的眼睛刹那间犹如世上最尖锐的利器一般张狂。
剑气汹涌,杀机翻滚。
“爹——”
娇嫩的声音乍然响起,瘦小的身影朝江承泽跑了过去。
“二小姐!”我连忙伸手想去抓住她,却无奈抢了个空。心下一急,竟也跟着跑了出去。
江承泽不可思议地瞪着欲要挡在自己面前的江吟月,而眼前!那黑衣人的长剑锐不可当地刺了过来!
“嘣!”霍骁猛地飞身在黑衣人腰身上一踢,力道狠准,动作迅捷。
黑衣人未料,剑锋兀地偏转,“镪!”地一下在地上划出了深深的一道,声音刺耳。
江承泽忍痛,飞快地将江吟月一把推向一旁,小小的身体重重地摔向了迎面赶上来的我的怀里。然后,江承泽开始艰难地移动身体,想要借着黑衣人与霍骁交手的时机,离开这里。
霍骁无奈手中没有兵器,只能与黑衣人纠斗,一边抵挡黑衣人的剑击,一边设法抓住时机扭转持久打斗的局面。
我看了一眼正在过招的二人,强压下心中的惊诧和慌乱,将怀里的江吟月一把甩到身后,几步跑到江承泽身边,将他半扶了起来,想帮他先行逃开这里。
黑衣人似乎有所察觉,突然一掌击向霍骁,趁着霍骁退开躲避的时机,立刻转身举剑朝这里劈了过来!
“啊!”江吟月又是一声尖叫。
我第一次看见冰冷的金属化作一道明晃晃的光束,带着压迫性地朝自己砍了过来。我几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只听见耳边“咻”的一声,带着迅疾的速度,旋转着朝自己身后飞了过去。
紧接着,听得“蹦——”的一下,心惊胆颤地瞬间之后,便是血肉裂开的声音,我猛地将眼睛睁开。
只见霍骁挡在我面前,生生地徒手将长剑捏成了两段,血淋淋的一只手撑住半段剑柄,另一手将一段残刃插进了黑衣人的胸膛。
粘稠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我惊愕地看向身后,瞪大了眼睛的江承泽已经横躺在了地上,脑门上没入了整只飞镖,只有一段星芒还露在外面,却没有渗出一丝血液。
黑衣人不待众人反应,使劲全力将手中的断刃朝霍骁的脖颈压刺而来。
霍骁仰身一躲,再正身反击之时,黑衣人已经带着那半段胸膛的断剑,摇晃着身体,飞身翻出了墙头。
“霍骁!”我一把抓住霍骁涌血的双手,只见一双大手大半是触目惊心地翻出来的皮肉,竟然依稀能见到森森的白骨……
“咳……”霍骁的身体猛地一震,突然吐出了一口鲜血。
我立刻伸手在霍骁身上点了几处止血的道,然后半抱着他,盯着他苍白的脸孔几乎停止了呼吸。
这时,门口出现了霍骁的贴身副随肖听雷和韩淳,他们带着一群提剑的军士朝这里涌了过来。肖听雷惊诧地看着嘴角涌血的霍骁,立刻跪了下来,低吼道:“将军!末将来迟了!”他身后的近百军士都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霍骁止住也要发话的韩淳,用有些嘶哑的声音冷静地说道:“韩淳,你带兵把守城门,封住各大水路,一只苍蝇都不准飞出去。肖听雷,你带人盘查所有酒楼客栈药铺,没找到人的地方便守住。叫那贼子无处藏身,无路可逃。”
霍骁停了一会儿,胸膛一阵起伏,他冰冷的眸子里满是阴鹜,沉声道:“再派人回宫上奏,江都统遇刺身亡……”
所有的人这才将或惊或怒的目光投在了死不瞑目的江承泽身上。
地上的人依旧没有闭上眼睛,瞳孔四散,脑门上露出的一段镖身星芒寒光闪烁。
一个小女孩瞪大了眼睛站在尸体的边上,乌黑的眼珠里汇聚了太多不知名的情绪,最终陷入了深重的颜色里。
我听见身边的霍骁用只有我听得到的声音,阴沉道:
“楚瑜,你逼人太甚。”
第九十二章:不知所措
前所未有的夜晚,殷都之内开始了缜密细致的排查和看守。
灯火通明的国都里不免开始了一种人心惶惶的氛围。
亮丽皎洁的明月,阴沉漆黑的夜幕,光与暗一丝丝地交错,似乎有阴谋明灭闪烁。
是夜,霍左将军府。
我端着一碗药走进了霍骁的房间,正要走向床榻,发现那里空无一人,目光在室内扫了一圈,发现他正临窗站着,缠着白纱的双手背在身后,一片白雪之上,仍泛着淡淡的血色。
深沉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发现我进来后,他微微侧过身体,将目光放柔。
“怎么起来了,快躺下!”我一边将药碗放在床头,一边去拉霍骁的胳膊,希望能将他拉回床上休息。
霍骁沉默着跟我来到床榻边,却不肯躺下,只是挨着床沿坐着,然后伸手去拿那碗药。
我连忙制止,自己快一步将药碗端了起来,然后坐在他身边,用调羹细细地搅散了热气,然后盛起一勺,送到他嘴边,道:“你想让手快点好起来,就最好别动,让这些血肉经脉细细长好……”
霍骁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将送到嘴边的药汁喝了下去,道:“我受伤的事不宜声张,你小心不要走漏了风声。”
“可……这么多人看见了。”我又盛起一勺。
“那些人都是我的心腹,无妨,你明日入宫,在皇上面前,只说自己一无所知,只在内室看诊。”
“我知道。”我沉吟片刻,最终答应。
却忍不住低头看了看琥珀色的药汁,用调羹小心地搅动着,水光里似乎看见了那张邪气俊美的脸孔,和残忍血色的眼眸。
……“楚瑜,你逼人太甚。”……
真的是楚瑜做的么,深宫中的纵火,江府中的杀戮,都是那个喜欢笑容满面的人做的?!这……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明明是喜欢嬉笑玩闹的人,明明是可以那么温柔的人,怎么会血腥暴力地去掠夺别人的生命,并且手段凶辣?!
“佑熙……”霍骁缠满白纱的手掌覆在了自己的脸上,轻声唤道。
我连忙整理了一下表情,抬头看他。
“莫要多想,一切与你无关。”霍骁的眼神很认真。
“怎么会无关,如果,我不在场,你就不用分心护我,江都统就不会被飞镖射中。”我喉咙发紧,曾经还以为自己有一天或许能帮上霍骁的忙,可是从来没想过,到了那一天,自己会拖霍骁的后腿,这件事上,我是无论如何都有些过意不去。
“如果我出手更快,他的飞镖也飞不出去了,佑熙……”霍骁轻柔地安慰道。
“你……不打算放过他了么?”我捏紧了手中的调羹,腾腾的热气让指尖变得有些发烫。
霍骁不置可否,房间里突然变得很安静。
身边的人仍旧闭口不言,只是用一只手按了按我的头,另一只手接过我手里的药碗,不待我反应就尽数喝了下去。
我心里乱了一阵,看见霍骁的脸朝我凑了过来。
带着药味和高温的嘴唇吻了上来,不过,并没有深入,只是在唇面轻轻地碾压轻啄。
末了,他环过我的肩膀,正欲开口的时候,我却站了起来,拿过那只空空的药碗,说:“你早些歇息,我先回去了。”
霍骁眼光一动,有些迟疑,不过还是缓缓松开拉住我的手,点头。
我当然也能看出霍骁其实不大希望我走,但他绝对不是一个只顾感觉行事的人,所以,他从来不提任性的要求。
我深深地又看了他一眼。
“这次的内伤倒好调理,只是手上的伤要顾好,别劳动到,有事吩咐下人,就听我这一次。”我的口吻特别语重心长。
霍骁淡淡地朝我笑了笑。
这家伙,在这种事情上总是对我讳莫如深,好歹也是情侣了么,还这么不坦诚。算了,可能他也是想让我不要搅和这摊浑水,我也不要再多事了,免得再发生那种被自己深恶痛绝的拖后腿事件。
走出霍骁家,我的脑子也还一直胀胀的,神思也有点恍惚,心脏仍旧不受控制地突突地向上撞,昨日的那一幕仍旧叫我心有余悸,虽然自己也看过许多在生死线挣扎的病患,或者是发冷发硬的异味尸身,却还没有见识过这么近距离的惨死……
还有……楚瑜……
如果那个黑衣人就是楚瑜,他的伤,正是左胸,心脏之地。已经一天一夜了,没有任何黑衣人被抓的消息。城中守卫森严,他身受重伤肯定逃不出去,自然不能回修冥宫,可是城中所有的酒楼客栈药铺都被看得死死的,月满楼也回不去了……
呼……神经抽风中……
回到家里的时候,众人都被我一脸阴沉的样子给吓坏了,除了小时候就跟在我身边伺候的,几乎没几个人敢上前搭话。
之后,照例去了奶奶的房间,一边向她问安的时候,一边悄悄给她搭了脉,除了有些虚弱,并没有大碍,又慢慢地和她聊了一会儿,觉得奶奶除了倦怠得不大想说话意外一切如常,我放下一些忧虑。
时至子夜,我才慢慢地走回房间去。
房中的灯火有人重新上过了,光线显得很充足,我有些疲倦地叹了口气,然后缓缓地在坐塌上半躺下来,只是仍不想睡觉。
门口一阵响动,多宝和小冬瓜合力抬了一桶热水进来,大步朝屋里的屏风内抬去。
小冬瓜算不知死活的哪一种,见我心情不好也敢搭腔的“英雄好汉”。
“爷,水来了,咱们伺候您洗了,就快些就寝吧。不然,院子伏待的老老少少,哪个敢歇下啊,您行行好。”
“哼,你传我的话,叫他们不用理会这里,自行歇息。”我坐起身子,走上前去敲了一下两个大男孩的脑袋,道:“你们也下去吧,我自己来。”
自打和霍骁有了深入了解之后,我对这种赤身的状况突然变得敏感了许多,不过,我从前也是不喜欢别人看着我洗澡的,更何况现在。
小冬瓜和多宝也了解我的习惯,没有坚持,悄悄地合门退下了。
我看了看热气腾腾的大浴桶,心情好了一点,心想着,泡一泡就把这两天的事情都忘掉,然后继续有点混乱的生活。
我利索地将身上的衣服褪干净,然后跨进浴桶里慢慢坐进水里。
带有药味的蒸汽不断翻涌,渗入毛孔,沁入皮肤。
我深吸了一口气,神经果然放松了一点,忍不住有些惬意地仰着头闭上了眼睛。
“滴答。”
耳边突然传来了水珠落地的声音,我半睁了眼睛,看了看有些摇晃的水面,又闭上了眼睛,只是保持自己身体不动,免得水洒出去。
“滴答。”“滴答。”
我皱起了眉头,将眼睛全部睁开了,然后警惕地微微坐正身体,仔细侧耳倾听。
“滴答。”“滴答。”“滴答。”
水珠滴落的声音越发明显,越来越频繁,屋内一阵诡异。
突然,我头皮一阵发麻,发现头顶也被水珠击中了,我疑惑地用手向头上一摸,心想难不成漏雨?!可是,今天哪里来的雨?!
我百思不得其解地将手移到眼前,定睛一看,不禁停止了呼吸。
血……
皮肤上引起一阵颤栗……
这种恐怖片里的俗套场面在夜间体验起来简直具有无比的杀伤力,更何况还是现场版的。
我立刻从浴桶里站了起来,来了个深呼吸,然后一鼓作气地抬头看向房梁。
时间就在此刻凝滞了,我的表情在经历了一系列“活见鬼”“不可能”“草泥马”等复杂的转换之后,华丽丽地变成了“面瘫”状。
高处那张突如其来的苍白笑脸也正对着我,只是看起来没我这么惊心动魄,他潇洒地坐在横梁上,一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指缝间满是粘稠的血浆,一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大滴大滴的血珠子顺着那条手臂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