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死为止。”唐骏弹了下烟灰。
“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机会?”
“我没有自己,”唐骏说,“那个自己在五年前,已经和智一起深埋在地底下了。”
慕容行叹了口气:“从下周开始,我们轮休年假。就先从你开始吧,你最近为了欧洲市场的经济预算
也累得不轻,出去散散心吧。”
“真的休年假吗?”慕容灿的脑袋从房间里探出来,嘴里咬着橙子,“什么时候轮到你休啊,行?我
想去太浩湖,很久没滑雪了。”
“你就知道玩?”慕容行宠溺地捏了捏他的脸,“上次你负责的那个案子简直一塌糊涂,你想让你老
板我亲自操刀吗?”
“怪就怪我的秘书,她完全误解了我的意思。”慕容灿又咬了一口橙子,用嘴喂给慕容行。
慕容行抹了下嘴边的汁液:“纤雨的细致入微在公司里是很出名的,怎么可能误解你的意思,明明是
你自己概念不清。”
“切,我要是那么能干,慕容家大当家的还轮的到你啊!”
“你小子三天不打又上房揭瓦了是不是?”慕容行抱起他,一脚踹开房门,往卧室走去。慕容灿又笑
又叫地踢着腿。
唐骏看着他们闹,唇边泛起一缕微笑,眼睛里却是深深的落寞。
他微微叹了口气,拿出手机,打给助理:“明天帮我订一张罗马的机票……。”
73.奇遇
罗马。
漫步在林间小径上,唐骏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儿。
比起五年前,那些树木更加粗壮了,枝繁叶茂。洁白的百合花开在树荫底下,一丛丛一簇簇,散发着
浓烈的幽香。
他在一棵树下,停下了脚步。当年,智就是在这棵树下捡到他的,那时候他一点也没想到这个萍水相
逢的男人在他的生命里竟扮演着如此重要的角色。
树木悄然生长,花朵年年绽放,青色苔藓在美丽的花格石子路上蜿蜒生长,一切好像都没有变过,然
而一切都已经变了。
原以为那颗心已经疼得麻木,可是当他推开小木屋的的门,一丝尖锐的痛楚立刻从小腹深处攀升上来
,几乎让他无法自持。
眼睛模糊了。很多年没有流过眼泪,连灵魂都枯瘦如柴,在时间里苟延残喘。
他的手抚过墙壁,顺着窗楞,落在了钢琴上,轻轻按了下去。一个厚重的音符突破层层灰尘,在凝滞
的空气里一荡,便消失了。
他走到床前,仰身躺了下去。多年前,他们曾在这里相拥而眠,而今他重返故园,孑然一身,只剩下
满头的白发和一颗已老去了的心。
“我回来了,智……你在哪里?……”
在小木屋里待了整整一个礼拜,散散步,钓钓鱼,看看书,更多的时间是躺在草地上看着天空发呆,
有时候能呆到睡着了。
第八天,他一早起来洗漱,换了身比较正式的衣服。虽然是休假期间,但是既然大老远的来了一趟,
总要去设在罗马的分公司露露脸。
从进入公司的大院,头也不抬地穿过列队欢迎的上层主管,到汇报,检查,小型演讲,言简意赅,只
用了四个小时的时间。
十二点,他以有事为借口拒绝了午餐的邀请,一个人开着公司特地给他准备的一辆兰博基尼,百无聊
懒地在街上晃悠。在著名的特雷维喷泉广场,他停了下来,慢步走到许愿池边上,双手插在西裤口袋
里,凝视着泉水下面闪闪发亮的各国钱币。
每一个钱币,都是一个愿望。
即使真的有神仙,这么多的愿望,管得过来吗?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投了进去。这还是临行前,慕容谦硬塞在他口袋里的,嘱咐他去了罗马
不要忘记许愿。
他看着那枚硬币,稳稳地落在一堆微微发绿的硬币之上,心里想,没有人能实现我的愿望……神也无
能为力……
正在这时,一个重重地东西猛地撞在他腿上,他身子往前一倾,差点跌进泉水里。
他回过头,看见一个裹在病号服里的男人,摔成一团,紧紧靠在他腿弯上。从他这个角度望下去,只
能看见他有些凌乱的短发和瑟瑟发抖的肩膀。
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正往这边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别动,跟我们回去!”说得竟然是中文。
那个发抖的男人可能是极度恐惧,慌乱之中竟伸手抱住了他的腿,脸也紧紧贴在了他的腿上:“救我
!救我!……”
唐骏浑身打了个激灵,整个人仿佛陷入一个巨大的幻觉中,那种感觉太不真实又太过激烈,就像一道
闪电,在身体里轰然炸开,有一瞬间,所有的一切都是空白的。
“救我!救我……”男人还在失声哀求。
但唐骏一动也动不了,就那么呆呆地站着。
那几个穿白大褂的人已跑到跟前,拉起地上的男人,对唐骏匆忙说了句:“对不起先生,他是病人,
请原谅!”
说着,拖了那男人就往不远处的救护车上走去。
那男人挣扎着,喊叫着,不顾一切地回头冲唐骏大叫:“救救我——”
就在这回头的一刹那,唐骏看见了他的脸……那张朝思暮想的脸……那张已不在人世的脸……
眼看着那男人被七手八脚地塞进车里,唐骏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智——”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向自己的兰博基尼,一路狂飙追去。
跟进了一家医院以后,他们失去了踪迹。救护车还停在院子里,但是人已经不见了。
他有点太激动了,以至于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等他醒悟过来的时候,他发现他正一间一间病房地
闯入,扫视。
他知道这样不是办法,连忙拿出电话拨给了分公司的一位高级主管韩林:“我现在在圣罗斯医院,给
你十分钟时间赶来,如果过了十分钟你就永远不必来了。”
合上电话,他直奔医生办公室,因为语言不通,他们彼此连说带比划了半天,谁也没弄懂谁的意思,
气得他摔门而出,继续一间一间查找。
韩林一路把汽车当火箭开,下了火箭又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到了唐骏面前,因为刹车失灵,他差点撞
翻一个坐轮椅的病人,最后紧紧抱住一根柱子才让自己暂时着陆。
“四,四少……我,我没迟到吧?”
唐骏抓住他的颈后,一路拎小鸡一样提着他,边检查病房边说:“我要见这里的院长,现在!”
“是,我马上安排!”韩林说,“能不能先把我放下来?”
唐骏丢下他。
他立刻拿起电话,叽里咕噜半天合上电话说:“他在二十七楼等您,这边请。”
圣罗斯医院的院长是位五十多岁的秃顶男人,金发碧眼,神情像做祷告时的牧师,既庄重又怀疑。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是骏少吧?”院长竟说着一口流利的中文,“请坐。”
“我没有时间坐,”唐骏拿出手机,翻出很久以前智涂了满脸冰激凌的照片,“我要马上见到这个人
!”
“您先听我把话说完好吗?”院长说。
“不,我先见他!”唐骏说,“什么话都等见了再说!”
院长想了想,一点头:“好吧,跟我来!”
绕过几段走廊,前面出现一个隔离区,院长示意打开门。
唐骏感觉自己的牙齿都在打颤,完全无法抑制。是智吗?是他吗?这问题简直能让他发疯。
进了隔离区,院长在一道铁栏门前,停住脚步,唐骏的双手一下子抓紧铁栏。
慕容智的双臂被拉向脑后,牢牢绑在床头。一个护士模样的人正在喂他吃药,他左摇右晃地不肯吃,
药水洒得满身都是。另一个男护士见状,一伸手钳住他的下巴,强迫他张开嘴,女护士拿起药就往他
嘴里灌。
唐骏一脚踹开铁栏门,拽住护士一把摔了出去,把慕容智紧紧抱进怀里:“智……智……智……”
除了他的名字,他说不出任何话。眼泪汹涌地滚落下来,他自己却毫无觉察。
“你要干什么?”慕容智狂躁地喊,“你放开我!放开我!我不吃药!”
唐骏抬起头,颤抖地捧住慕容智的脸:“智,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唐骏啊!你不认识我了吗?……
”
慕容智好像也是微微一愣,瞪大了眼睛,略有所思地看着他。
唐骏忽然想起什么,一把扯开他的前襟,露出了他左边的胸膛。一点殷红的蓓蕾周围是一圈深深的齿
痕……
唐骏难以置信地咬住了嘴唇,直到嘴里有了血腥味,他才有了点真实的感觉,再次把他紧紧地搂进怀
里,用力之大,让肋骨都不堪重负地咔了一声。
“疼死了!”慕容智挣扎。
唐骏连忙缓了缓力度,一次又一次地吻向他的嘴唇:“真的是你吗?智?这不是梦吧?我不是在做梦
吧?我真的不是在做梦吧?”
院长走进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是在做梦,这确实是慕容智。”
“如果这是梦,千万别醒……千万别醒……”唐骏哆哆嗦嗦地解着慕容智手上的绳子,嘴里一直念叨
着,“千万别醒……”
慕容智刚恢复了自由,就一脚踹在他肚子上,闪身就往外跑,当然没跑几步又被抓了回来。
唐骏从护士手里把他抢过来,任他踢任他打,只是护着他别伤着自己,嘴里柔声安慰着:“别怕,别
怕,不吃药……不吃药……”
“真的?”慕容智抬起眼睛看他。
唐骏忍不住在他嘴上狠狠啃了一口:“真的!”
慕容智有点嫌恶地擦了一下嘴:“你咬我干嘛?你是狗啊?”
唐骏脑袋里咣当一声,转向院长:“他……他怎么了?”
“我刚才要跟你解释的……”院长苦笑,“可是你想先见到他!”
“你现在可以解释了!”
“我们还是出去说吧。”院长说。
“不,就在这里说,我的眼睛必须能看到他!”他怕他一离眼,慕容智就像梦境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
慕容智挣脱了他的怀抱,跑到窗口,趴着往外看。
唐骏坐在病床上,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慕容智,一边听院长娓娓道来。
“慕容长治先生,是我的至交好友。五年前,他把这个孩子送来的时候,简直是惨不忍睹。慕容先生
说,能救活就救活,不能救就算了。如果能救活,他出所有的医疗费。但是,要隐瞒他的身份,并且
要把他永远留在罗马。后来他又补充说,如果有一天有个叫骏的男人来找他的话,就让他带他走吧。
如果这样做都分不开,也许真的是缘分……说真的,他能活过来,完全是奇迹。他的身体几乎被撕碎
,两年的时间里,大大小小的修复手术做了无数次。一开始,我还很为难,要留住一个大活人,毕竟
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我的顾虑完全多余了。”
“接着说!”唐骏的眼睛依然看着慕容智。
慕容智把胳膊伸出窗外,像要去够树上的叶子。
“由于头部受到重创,他完全失去了记忆。而且,他的年龄和智力,也一直停留在十四五岁。身体和
心理上的阴影,让他的性格变得乖戾暴躁而又异常敏感脆弱,每天为了打针吃药的事情都要闹得天翻
地覆,看起来好像我们虐待病人似的……”
“你以为把病人绑在床上就不算虐待吗?”唐骏冷笑,“你喂你自己的孩子吃药,也是这么喂的吗?
”
院长有点尴尬了。
“五年了……”唐骏心碎地说,“我们在各自的地狱里,整整煎熬了五年……”
院长叹口气:“对不起,慕容先生吩咐过,必须保守秘密。他给了足够的钱,这么多年,我们一直在
积极治疗,只是……”
“没办法治好吗?”
“也许受到什么刺激,突然就好了。”院长说,“也许永远不能好。”
唐骏甩了一下头:“没关系,永远不能好也没关系。只要他活着……我只好他活着……”
慕容智还在够那树叶,已经踮起脚尖。
唐骏走过去,爬上窗台,摘下一大片叶子,递给他。
他把叶子接在手里,当扇子,扇着风玩。
“我现在就带他走,需要办什么手续,跟我的助理谈吧。”唐骏说。
“好的,如果他愿意跟您走的话,我没有任何意见。”院长似乎早就想甩掉这个烫手山芋,很爽快地
答应了,“他的身体非常非常虚弱,经不起长途旅行,如果您要带他回国,最好先调理一下。如果有
需要,可以打我的电话,二十四小时为您效劳。”
唐骏点了下头,扶住了智的肩膀:“跟我走吧,我们回家。”
慕容智想了想,偏着头说:“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你愿意在这里天天打针吃药吗?”
慕容智摇了摇头。
“跟我回家以后,你就不用天天打针吃药了……”
慕容智简单琢磨了一下:“那你会带我去坐摩天轮吗,叔叔?”
唐骏一下子炸了:“你,你,你叫我什么?”
“不是叔叔吗?”慕容智说,“难道要叫爷爷吗?”
“我,我看起来有那么老吗?”唐骏十二万分不自信地说。
“你的头发都白了啊。”
唐骏摸了一下头:“现在……现在好像流行这个发色……”
“那我也染一个。”
唐骏登时傻了。
唐骏带着慕容智,暂时住在罗马市中心的渡假别墅里。
一大早,唐骏还在开电话会议,就听见卧室那边鸡飞狗跳。他放下电话,快步走过去,看见慕容智在
床上撒欢地踢腿:“我不打针,我不打针,你这个骗子大叔!……”
小护士有一个被他踹翻在地,唉哟不断,另一个拿着针管,小声安抚着,但是她的声音完全被慕容智
的叫声湮没。
“把针给我,你们出去。”慕容智拿着针,扑到床上,压在慕容智身上,“不疼的,你看!”说着就
把针扎在自己胳膊上,推进去半管。
慕容智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愿意打你就打,反正我不打!”
“那可不行,”唐骏制住他的胳膊,趁机把针扎进去,“你不打针就好不了,你不好我们就回不了家
……等我们回家以后,就再也不给你打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