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涛的声音,仿佛轻声细语似地回荡。在激起小朵浪花的海面之下,鱼影一闪而逝。重重叠叠的浪潮,反射出银色的阳光。仿佛被那鲜明艳丽给迷了心窍般,深月几乎忘了呼吸。
「这就是海呐」的思绪落上心头。与熟客那儿听来的形容相似,却又迥然不同之物——原以为有所理解,实际上却毫无所知——深月如此体会到。
「不要掉下去了,小心点哟。这附近的海流湍急,一旦被冲走了就无法追查下落了。」
「……人也是?」
「听说若是渔夫,好像能解读潮流。但一个弄不好掉下去,似乎就找不太到呢。」
深月听到如此一说而再次审视水面,乍看之下沉稳地风平浪静。话虽如此,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海洋的深月,自是无法判断潮流云云的。「原来如此呀。」他心想。
「我们走吧,时间差不多到了。」
「是。感激不尽。」
脱口致谢后,千早温柔地笑了。将深月被海风吹歪的圆帽重新压低,按着深月的肩头催促他前进。
广场似乎位于商馆的正前方,为了不要引人侧目,于是决定从稍远的地方来眺望。
「啊啊,好像正好从船上卸下来呢。看得见吗?」
将脸转向千早指示的方向,深月大大的瞠目了。
伫立在大屋前的人潮间隙中,有一只前所未见的巨大动物。
被绳索牵引着,站立的高度是远远超过人们头顶的高耸。四只长腿,全身密密麻麻地长满深褐色的短毛。大致上形貌类似在花街窗口鲜少见过的马,但从脸部样态与高高隆起的背部可以明白是不同的生物。
「骆驼,好像是这么叫的。」
「……骆驼?」
「据说是从外国来,要给官厅的赠礼。就在方才,才刚从船上下来呢。」
「从国外乘着船到这儿?」
「是啊,像梦一般的事吧?」
茫然地点着头,深月忆起了方才所看见的大海。
那只动物从遥远的、与天空交融的尽头,来到了这里。
在这个世界上,未知的事物俯拾即是。那些原本应该要透彻明白的事实,深月似乎现在才一一知晓。
从遥远海洋的彼端旅行而来、未曾见过的动物。将其运送过来的,是那个人。深月重新想道。
被千早护送回馆后,外头所看见的光景依然无法从脑海中抽离。
深月像是被勾了魂般坐在窗边发呆,不知不觉间,时光飞逝。被声响吓了一跳而抬起了头,肯拉特才刚回到家。
担心对方是否会因白天的事而生气,深月有些不安,但肯拉特自始至终都保持愉悦,甚至在晚餐结束之后,提到了今日交易前所未有的顺利之事。
那匹骆驼是由外国赠与本国,为了表示友好的礼物——似乎就是所谓的进贡品。由于公开仪式结束了,所以据说预定会由附近的官厅领走。
「这么说来,那只动物就要搁在这儿啰?」
「没错。反正原本就不是我自己要载来的东西。」
干脆地说道的肯拉特,想起什么似地对深月招招手。深月靠近后,肯拉特向他递了本约能以两手环抱大小的书本。
那是一本封面厚实的精装书。由纸张的日晒程度看得出是一本旧书,但因为一直被细心保养,所以毫无破损的迹象。
深月在肯拉特的催促之下翻开封面,睁大了眼。
页面上,异国风情的景色在眼前延展开来。用纯黑色的纤细线条描绘着深月未曾见过的、形状奇妙的建筑物,以及树林与涓涓溪流这类的风景。仿佛受到吸引,试着往后翻阅后,发现那种绘画占了页数近一半。明明读不懂上头所写的外文,却怎么也无法将目光挪开
「还喜欢吗?」
这掺杂苦笑的嗓音总算让他回过神来,深月红着脸颊。
「就算读不懂文字,看图应该不会有障碍吧。尽管看便是。」
「……不知可否,跟您借呢?」
「无妨呀。因为是放在船上也没有人要看的东西呐。」
道着谢,再次看向书本。发觉到封面的角落有行仿佛是手写,看似涂鸦的东西,深月不自觉地歪着脖子。
「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在意的事?」
「啊,不——那个,因为这边似乎写了什么。」
深月所说的话令肯拉特苦笑道:「是我的名字喔,用的是我国家的文字,是送给我这本书的祖母帮我写上去的——比起那个,其他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没有?」
紧接而来的询问出人意表,深月愣愣地仰望着眼前的人。
「到这儿之后,连一次也没有出去过对吧?不会很无聊吗?对了,不只是看而已,读得懂的东西也会比较有趣吧?就先拜托千早帮忙弄来好了。」
「那个……但是,蒙您照顾至此——我什么也……对您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跟印花布和玻璃工艺品相比,这些东西算不上贵,你无需在意。」
含带笑意的口吻,令深月面颊发烫。事到如今想瞒也瞒不住了,深月仓皇地抬头看着肯拉特。
「非常抱歉。那个,我一厢情愿地以为,因为是珍奇的物品才让我瞧瞧……」
「真有趣呢。」
俯视着「咦」地抬起头来的深月,肯拉特继续说道:「商馆长似乎总是从陆地上叫女人来接待交易对象的船长。倾城……是这样称呼吗?听说是以卖身为业啦。」
以指尖触摸着深月束在头顶上的发髻,肯拉特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之前的船长,好像都十分慷慨呢。第一个女人才刚碰面,就开口说想要看玻璃工艺品。第二个则频频问我的船有没有运来绢织物。第三个人……是什么来着?」
暂时中断词句,肯拉特低头注视着深月。
「遇见我却没有对我嚷嚷说『送给我』或是『让我看』的,只有你而已。」
「……那个,真是有失周到,十分抱……」
「这不是需要道歉的事啊。只是觉得很有趣而已。」
被对方如此一说,深月才注意到,每当他从这人那收到什么时,对方一定会「喜欢吗讨厌吗」地探问。
比起花街中的熟客,这是完全不曾有过的事。无论是豪华的和服或是貌似高价的簪子与腰带,都总只随着一句「因为好像很适合你」而一同被交过来,从没有人问过深月想要什么东西。
这个人,为何会这样顾虑深月的心情呢?
抱着不可思议的感觉朝上一望,忽然发现肯拉特变得一脸严肃:「趁现在顺便问问吧,为什么你不愿意出去外头呢?」
面对唐突的问题,深月顷刻间无法回答。咽了口气之后,深月立刻低下头:「非常抱歉。难得承蒙您费心,却说出了不懂事的话。」
「你无需抱歉啊。比起那个,我只想问问理由。」
直盯着怯生生抬起头的深月,肯拉特说道:「就算在屋子中也戴着圆帽,邀你到外头就异常胆怯,才想说好不容易出来了,却遮着脸缩着身子。虽然本以为会那样也是身为倾城的缘故,但总觉得你跟千早和其他女人的态度未免差太多了吧?用餐时也觉得如果把你叫到商馆一起用就省事多了,但千早却说无论如何也不能如此。」
肯拉特语中带意地说道,让深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低头,紧握手掌,深月竭力探寻词汇。
「先前庙会的时候也是那样。据说因为在倾城之中能去庙会的人极其稀少,于是商馆长特别安排,应该是拿到了能带女人们出去的许可证才对,但不知为何千早独独将你留了下来……那么照顾你的千早,为何不带你去呢?我想问问为何只有你受到那种待遇。」
「那是……其实也……那种待遇也非……」
「即使如此,也不是你自己希望闭门不出的。」
既然被一口断定也无话可回,深月低下头。
「你若不想说的话,就不必勉强回答。我明天去问问商馆长好了。」
想着自己闷不吭声的样子不知被作何感想,但肯拉特轻松的口吻让深月吓了一跳。
商馆长只知道深月伪装了性别一事。然而深月最大的秘密并不是性别,而是那眼瞳的颜色。若是多年来居留在这个国家的外国人,必然知道那代表了什么意思——想到万一透过商馆长传到官差那儿的话,深月的全身就打哆嗦。
「拜托您……」深月拼命挤出的声音十分嘶哑,「行行好,可否请您别那样做?若有我能做到的事,不论什么我都愿意。所以……」
「既然如此就告诉我啊,为什么你不愿意出去外头?」
肯拉特含笑的声音,让深月有种毛骨悚然般的错觉。即使紧揪着领口环视周遭,也没有人会来帮助自己。
「能够请您当作是秘密吗?恳请您对谁都不能说。即使是官差和商馆长大人,也绝对不能泄漏——能请您如此保证吗?」
「我跟你保证。」
听到肯拉特沉静的回答,深月缓缓地抬起头来,凝视着眼前身材高大的人。
要将自懂事以来的秘密从自己口中说出,需要竭尽全身的力气。
「是因为……我的样貌之故。」
肯拉特蹙起眉头,沉默地俯看深月半晌之后说道:「是指那双眼的事吗?是有听说过这国家所有人,都是黑色的眼睛与头发。」
被肯拉特挑明了说,深月胸口的重担反而卸了下来。
这个人,才刚从国外到来。对这个国家的规矩一无所知,但却了解到深月瞳眸的颜色有异这件事。事到如今,即使遮遮掩掩也没有意义了。
「诚如您所言,这个国家的人头发与眼瞳颜色都是黑的。拥有那之外颜色的人,据说是继承了外国血统。」
仿佛确认般地说道,深月回想起总是在镜中望见的瞳眸颜色。
「进入岛中的女人,按规定只能有游女。此外,不仅是岛,即便是出入位于陆上外国人住宅区的游女,在与外国人之间育有孩子时,也规定了要向官厅提出申请……然而我的母亲,在产下我之前或之后,都没有提出申请。即使到了现在,也依然未申请。」
不知在深月的话语中感觉到了什么,肯拉特仅是一派沉默地朝下望着。被肯拉特的眼神所催促,深月好不容易再度开口。
「我的母亲曾是三浦屋的游女,但已经过世了。在那之后抚养我的,是三浦屋的楼主。所以,我不能再给店里与楼主增添更多麻烦了。」
「麻烦是指?」
「提出申请,是既定的规则。若犯规一事被发现便会受到处罚——约莫三月之前,似乎有个被藏匿起来的孩子,被母亲双亲那边的人发现。」
身为出入外国人住宅区游女的母亲自然不消说,连养育小孩的老夫妇也受到了严厉的惩罚。甚至波及到知晓内情的邻近居民,与那位母亲工作的青楼。演变成了莫说风化区,连在这一带也几乎无人不晓的大事件。
深月的双眼,在阳光之下颜色明显不同。若官厅知悉之时,三浦屋会受到何等罚责亦不难想像。因此深月无论如何都想要避免那种事的发生。
「你现在说的事,若我跟官差告密的话会怎样?」
望着心惊地弹起肩头的深月,肯拉特短短地叹了口气,接着浅笑着说道:「隐瞒之事总有一天会露出马脚的。那个违规什么的被官差知道了,你要怎么办?」
「……」
面对仿佛要贯穿他般投注过来的瞳眸颜色,深月顷刻间发不出声音。
是白天见过的海洋之色——深月没来由地如此想到。有别于苍空之青,仿佛混入了更加深邃的色彩……即便如此却是毫无混浊、深邃的湛蓝,是延伸至远端异国的大海之色。
「那我就去海边。」
深月自口中逸出的声音,坚定得听起来仿佛他人。
察觉到语气有异的肯拉特,扬起了眉毛。
「难道你要投水自尽?」
「据说这岛周围的海洋潮流湍急,被冲走之后似乎就无法找到。若尸体被打上来还得劳烦其他人处理,反倒觉得十分对不住。」
注视着淡然说道的深月,肯拉特歪了歪头道:
「你方才说过不能对别人说吧。因为我而打破约定真的无妨吗?」
「……因为我已承蒙客倌大人,呵护备至了。」
忆起摆放在二楼窗边的金鱼缸中艳红的鱼儿,深月下意识地流露笑靥。
「能够步出花街之外、能够看见海洋或骆驼,或甚蒙您让我听闻许多故事,这些都已是期望以上的事了……只是,对于楼主大人与千早姐姐,我不希望增添他们的麻烦。」
停下话语,深月再次仰望肯拉特。
「这双眼睛颜色的事,全都是我自己的责任。因此……踰矩之事希望由我亲自来了结。」
一时之间,肯拉特沉默了。没多久便轻轻叹了口气,将手伸向深月。
该如何是好呢?让深月犹豫着。这次仿佛是要他过去身边般,肯拉特确实地向深月招了手。
深月怀着困惑挨近,手腕被牵着,伫立在肯拉特的面前。肯拉特从正面低头注视,并捏了捏深月的脸颊。那是与至今为止所不同的,犹如要确认什么般的温柔触摸。
「原以为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真令人意外呐。」
「……什么?」
深月怔怔仰望的脸庞,肯拉特这次以两手仿佛要将之包覆的方式捧住。
因为已工作了一段相当的岁月,所以深月早已熟稔人类的体温。但尽管如此……从手掌传达过来的体温,却让他的肌肤仿佛从内侧烫了起来。
「虽然就贸易上来说不随便与人做约定才是上策,但唯独这件事就当作例外好了。」
「客倌大人?」
「重新向你保证吧,我绝不会对其他人提及此事的。」
「真的是,感激不尽……」
被肯拉特用认真的表情如此一说,深月顺从地颔首。轻声道谢时,任之垂下的前发被轻柔撩起。
若是这个人所说的话,就值得信赖。
凭着毫无根据却坚定不移的心情,深月如此认为。
第五章
晚膳送达,是比平时要早的时分。
眼前的餐点犹原封不动,深月倚在二楼窗边眺望着窗外。
平时总是送来两份餐点,今天之所以仅被摆上一份,乃因晚餐时间在商馆中有场集会之故。
「只有今天我无法缺席,你就先用餐休息吧」肯拉特对深月如此告知。
对于异国料理应已逐渐熟悉,但却提不起想吃的劲儿。深月几乎没动餐点,最后便将饭菜撤了下去。
由于屋主外出所以不打算点上油灯,屋中因而沉浸于暮色之中。似乎大部分的人都去商馆了,四周静谧得半点声响也无。
早应习惯一人独处了才是——自懂事开始,深月就是「一个人」。在花街接受学问、礼仪和才艺教育时,也是与其他的「秃」们分开受教的,不被允许从规定的房间外出。
得以接客之后,白昼时也时常独自一人,倒也不曾为此胡思乱想太多。
而今,却格外觉得胸口深处冷飕飕的。
怎么也定不下心来,深月于是捧着眼前的金鱼缸下至一楼。透过狭隘开启的窗户,外头大概是由于月光之故吧,比起屋中更为明亮,微微射入的光芒,使得悠游的鱼儿身影,在摆放于窗沿的金鱼缸中浮现出来。
呆望着金鱼,深月在不知不觉当中睡去。某种东西爆裂开来的声音,令深月猛然睁开眼。他发现明明该是黑夜,窗框外头的风景却一片通明,深月本能性地感到恐惧,连忙下了椅子,正欲奔上屋里的阶梯时,却察觉到扑鼻而来的焦臭味。
不会吧?令人不安的预感袭来。
胆战心惊地折回窗边,看向被细狭分割的外头风景。诡谲的明亮以及迸出硬物般的声音,让深月毅然决然地大力拉开窗户,却随之愕然。
岛上的房舍总是井然有序地构筑成一列横排,相互间不相衔接,间隔中的隙缝也没有通路般宽阔。而今,狭窄间隙的彼侧,却被亮晃晃的火焰所包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