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底之月(出书版)BY 椎崎夕
  发于:2013年09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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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的屋子,正在燃烧。

会意过来的瞬间,深月的背脊颤栗不已。

祝融之事他时有耳闻,在雨量稀少的时节,火势蔓延得特别迅速。据说若处理不当,烧毁一两个城镇也是常事。

得要通知什么人才行,深月霎时想到。

揣起窗边的金鱼缸奔出外头,再次仰望,隔壁屋子二楼似乎窜出了火苗,并可见火势正渐渐延烧至一楼的部分。就在深月打算先前往商馆而回过身子的当儿……

「……!」

随着听不惯的外国话,忽地有人从背后捉住了深月的肩膀。

陌生的外国男子开始对着差点叫出声音的深月说话。正当深月还不解这连珠炮似的话语所指为何而僵硬时,就给按住肩膀投以「待在这里」般的手势。尚还无法回答之际,男子便急忙地奔入黑夜之中。

在望不见那身影之后,深月才发现原来还有其他察觉的人而安下心来。呼了口气再一次仰望邻家,却为映入眼帘的光景发出小小的悲鸣。

风向似乎改变了,包围邻家的火焰大幅地开始横向蔓延开来,灼烧着昨晚深月就寝的二楼窗边。

此时,深月想起了借来的书本还摆在睡床上。

感觉到全身仿佛都冻结了一般。

——那本书,是肯拉特为了深月,而从船上取来的东西。

深月即刻将金鱼缸放置在脚边。

虽然听见了背后传来制止的声音,深月却没有回头。

冲进后发现屋中一片昏暗,因稀薄弥漫的烟雾而朦胧不清,视野十分恶劣。将早已疼起来的眼以袖子遮掩,往阶梯摸索。深月仰望视野中的阴暗,借此推测这正是火势尚未扩展至此的证据,于是飞奔上楼。

和服的下摆很是碍事,甫上二楼就因袭卷而来的热气,使深月像呼吸梗塞发作一般地咳了起来。

敞开的门扉彼端,染上了鲜红的火光——火势已蔓延过来了。

深月奔近了尚阴暗的睡床,一边因压迫肌肤的的热浪与灼烧的烟尘咳个不停,一边对焦起疼痛双眼时,却因不知绊到了什么而摔倒。

虽然成了手拄地面的姿势,呼吸与眼睛却反而变得轻松。爬行般地伸出手腕,深月因为想要看清那高起的地方于是又站了起来。

几乎在同一刻,睡床对侧刮出烈焰。

拽起映入眼际的书册后立即返身,而背后亮起一片鲜红。头也不回地奔下阶梯,尽管因和服下摆缠绕在一块而踏空最后一层阶梯,深月却依旧紧抓住怀抱里的书本。

深月自楼梯上方爬下,被挟带热气的烟雾所缠绕,伴以接连不停地咳嗽。此时深月感觉到右边的脚踝传来疼痛感,撩起纠结在脚边的和服下摆,设法要站起来时,伸过来的手捉住深月的手肘拉了起来。深月被扛起,带出该处。

黄昏早已化为黑夜,闪烁的星子下,拂上面颊空气的冰冷感让他涌出已出到外头的真实感,深月全身泄了力气。

拥抱深月的手将他轻轻放下,另一只手臂立刻由背后支撑住深月。深月倚上那只手臂,呼吸着凛冽澄澈的空气,忽觉头一昏,视野晃荡起来。

似乎就这样暂时失去了意识,待深月回神过来时,千早正从正上方俯首注视着他。

被问到是否无恙,深月轻轻地点了个头。以手掌按住发疼的喉咙之后,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拿着那本书。

心想难道是在途中掉落了吗?深月的心情转为绝望。慌慌张张地环视周遭,旁人问道「是这个吗」地递来了厚重的书本。

书籍平安无事,至少看起来没有脏污或是烧焦。打从心底安心,深月抬起头来。

「啊……非常谢谢。」

「没受伤吗?还有哪儿疼吗?」

「不要紧的,真是十分感激。」

一面深深行礼,深月一面确认被递过来的书本触感。

守护住了……重要的东西。如此一想,仿佛从身体的中心松开了力气。

就在此时,深月听见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一回首,便看见肯拉特正急奔而来。看见那模样,深月的脸上浮出了微笑。

「书本平安无事,我想也没弄脏,真是太好了。」

皱着眉头的人,扫视着深月的脸庞与递出的书本。

随后迸射而来语调强硬的外国话,让深月反射性地蜷缩起身子。眼前的肯拉特第一次展露严峻的声音与表情,让深月领悟到自己正被斥责着。

一面说着非常抱歉,深月也只能一味地将头压低。

明明负责看家,却什么事也帮不上忙。那种状态下,二楼的东西大概都报废了,更别说其中除了书本之外也许还有其他贵重物品也说不定。

正当深月无地自容全身瑟缩时,千早从旁插了进来。两人以深月不能理解的外文展开争论时,接着深月的头上被盖了手巾,在千早的支撑下,被带往商馆去了。

在二楼的一间房中,以盆内备妥的热水,千早擦拭着深月脸庞与手脚上的烟灰。

深月一面再三言谢,一面想起方才肯拉特生气的表情,心情变得格外不安。或许是看穿了那不安,一边在盆中洗涤脏污的毛巾,千早一边笑了。

「肯拉特大人的话,今晚似乎还有善后工作要做哟。不用担心,没问题的。暂时已经先转告他说你会在这儿休息了。」

「但是……他似乎十分生气的样子。」

「并非是生气,而是在担心你才对呀。」

听了千早的话,让「咦」地抬起头来的深月像是要擦拭指头般地捏住毛巾。

「他从来通知火灾的男佣那儿,听说你已经逃出来了。结果过去一看,却找不着你的身影不是吗?你是进去拿那本书了吧?」

「因为那是,借来的东西……我想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才对。」

千早低头注视着垂首说话的深月,脸上换上另一副表情。

「虽然说不定真是重要的东西,但再怎么样,也不能与你的性命相提并论吧?」

「……」

「商馆长说,似乎是第一次见到肯拉特大人的那种表情呢。平常明明是个性桀惊不驯,遇事泰然处之的人,一听说你下落不明时居然脸色大变,不听制止冲进屋内呐。结果,就是那位大人找到你,将你救出来的。」

经此一说,深月好不容易想起了当时的事。

还记得在烟雾缭绕之中,有个低沉的声音呼唤着自己的名字。被救出后,因头晕目眩而差点倒下身躯时,那双支撑着自己的手臂,是再熟悉不过的触感。

「将你带出来之后,也一直紧抱着你呢。有妾身待在旁边而将你放在草席上时,也叮咛说别给其他人碰着了,不想离开你呐——光是如此,就代表了那位大人对你的重视对吧?」

「……!」

对千早所言的内容始料未及,深月无法立即回答。

忆起了临别之际,肯拉特的侧脸。

与平时的沉稳大相径庭,带着严峻的神情。将深月一顿怒斥之后,便一次也不看向这边了。

大概是被吓傻了吧,真是净只会添麻烦令人困扰的孩子——会被如此认为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沉在胸口的不安如同气球一般,越是思索便越是大幅膨胀起来。

「那个,客倌大人他是……」

「因为还有火灾的善后工作,我想会很晚回来哟。而且也不清楚是否会在这儿过夜。」

「……是这样吗……」

或许是因为喃喃自语的深月气馁的样子相当明显吧,千早哧地笑了。

「若是回来了,会叫醒你的。更衣完毕之后,你就赶紧就寝吧。或者在那之前先沐个浴?」

「咦……」

「虽然大致上都已经擦拭过了才是,但光是如此还是不太舒服吧?男佣正在帮我准备热水。比起妾身,你看来还比较需要好好沐浴一番呢。」

对千早的提议,深月慌忙地摇头,只请她换掉了盆内的热水,并拿了几条新的毛巾取而代之。

「脏污的和服与腰带就先寄放在我这儿吧。」千早言道:「虽然不知道能否变回原样,但会找找看认识的服装店看有没有办法。」

「拜托您了。」深月低下头答道,心想着姑且先更衣吧,于是收下千早递过来的和服内衣与和服,再度道谢并告诉她接下来他会自己处理。

感谢着不再督促自己而走出去的千早,深月再度低头看向穿着的和服内衣。在油灯的火光映照下,仍可发现袖口与领襟、下摆这类部位已经脏污,深月才明白原来自己是被如此大量的烟尘所袭卷。

在那之中,肯拉特为救自己而冲了进来。至少,希望能传达感激与歉意,深月想道。

即使那是为时已晚的事。

火灾的原因,是由于住在邻家的商馆员工对油灯疏忽大意所致。

似乎是在集会途中想起了要事而回家,却忘了熄灭点燃的灯火便返回商馆的样子。由于从火灾的状况便能轻易判断起火点是隔壁房屋,所以打一开始就没对深月抱持怀疑便了事。

肯拉特似乎直至深夜,仍忙东忙西地为善后奔走。到了隔天正午,由于已经决定好了要搬迁的房子,于是过来迎接深月。

还一直以为会就这样被遣回花街,深月愣愣地仰望着碧蓝的瞳眸。带着一副伤脑筋表情的人如同前些时候般,将深月抱了起来,带往新的住所。

在二楼的房间中,有着与原来相同的、较地面为高的睡床。在那儿被放下后,摆放在窗边的金鱼缸随即映入眼帘。

返回的肯拉特,将某样东西放在深月的膝上。

是失火的时候,深月抱出来的书本。虽然昨晚认为完好无缺,但仔细一瞧,封面的边角部分大概是烟灰的缘故,染上了淡淡的灰色。

发现无法彻底守护住,深月心情变得十分歉疚。

「昨夜非常抱歉,给您添麻烦了……蒙您相救,真是感激不尽。」

「……没有受伤吧?」

顿了一会儿,从上头落下的声音是平时的沉着稳静,深月小心翼翼地仰起脸来。

肯拉特昨晚的严峻宛若虚假,正以含带苦笑的温柔表情注视着深月。

「若平安无事的话就算了吧。但是,不该那般胡来的。下回若看见火苗,什么也别管先逃走吧。——还有,这本书就送你吧。没有必要归还,你尽管收着便是。」

「咦……?」

「虽然还是新东西比较好,但总不能回到原本的国家去拿。若很在意脏污,就帮你做个书套好了。」

因意想不到的话语,深月惊慌地扬起脸来,连忙摇首。

「我没有理由收下。由我收着这本书,实在过于奢侈了。」

「你不中意那本书吗?」

「我非常钟爱这本书,然而这是客倌大人的物品,是特意带上船收藏的东西,对客倌大人而言,是相当重要的物品不是吗?」

「所以,你才回去拿的吗?」

肯拉特低头正视着「咦」地眨着眼的青年,深月无法将视线从近似海洋之色的湛蓝瞳眸下挪开。

「因为是我重要的东西,所以你回去二楼拿?就算火都烧上来了?」

仿佛要被吸引进去一般,深月顺从地颔首。

一时之间,肯拉特默然凝视深月。半晌后,在旁边坐了下来。

深月以不可思议的心情朝上一望,被肯拉特探过来的指头抚上脸颊。

像是对待稚儿般的举动虽已熟稔之至,这一次却让人觉得似乎隐隐伴随着不同以往的气氛。才被这般滑动的手掌由后颈抚摸至太阳穴,随后便被捧住下颔抬起了脸蛋。

「发上还沾着烟灰呢,在商馆没有请人让你沐浴吗?」

「虽然有被请去沐浴,但是我推辞了。那个……非常抱歉,我立刻去洗——」

「是吗?既然如此,就稍等一下。」

肯拉特语毕旋即站起,朝楼下走去。不一会儿便回来,并告知深月有人会来先别下楼。

待变得纷闹的一楼再度归于寂静后,上楼来的肯拉特便交代道:「在楼下洗个澡吧。」

看见人声退去后,泥地房一角内备妥的巨大澡盆中涌出的蒸气,深月吃了一惊。询问之下,才知是吩咐了商馆的男佣,特地要他们准备的。

尽管认为奢侈,深月却掩饰不住欢喜的心情。

以澡盆中的热水清洗发丝冲涤肌肤,用毛巾擦遍身体。对于毛巾的白净没有染上脏污而放下心来,舒畅快意。深月朝借来的和服伸出手臂,在察觉到除了这件之外他没有其他衣物的时候,忽然听见肯拉特从背后出声叫唤。

讶然转头,深月反射性地一屁股坐下。形式上地用手巾将身子遮起,并感觉到双颊火烫起来。

肯拉特似乎苦笑了一下,将手巾覆上深月濡湿的发丝,轻轻擦拭之后,在旁边的椅子摆上一叠布料。

「若不懂穿法的话就叫我吧。」

留下这番话,便又走上二楼去了。

目送高挑的背影离去之后,深月将放置的布料拿在手上,对于其丈幅之短小而感到诧异,随即发觉那是与在岛中所见的外国人穿着相仿之衣物。

尽管困惑,但要浪费对方的一番好意也令深月犹豫不决。心想着不好意思借用千早的和服,深月于是注视着拿在手上的那件衣服,并试着穿上。手臂穿过「大概是这样穿吧」的部位,并尝试将头钻了进去。

「看样子你似乎知道怎么穿呢。」在有样学样地好不容易将上下服装穿上身之后,身后传来肯拉特的声音。

询问了对方是否这样就行了后,男人便目不转睛地将深月从头到脚尖直盯着瞧。

明应对被人观看一事感到习惯才是,却不怎地心跳加剧。就在深月咽下唾沫浑身僵直时,肯拉特问道:「那头发该怎么办?」

深月这才猛地想起,于是打算绑发,但挪动的指尖却被伸过来的手制止住。

肯拉特夹杂苦笑地提醒道:「你打算这副模样顶着平时的发型吗?」

「啊……」

平时的深月是将前发分边垂下,剩余的发丝则在头顶上结成髻。似乎是十分久远前流行过的发型,而今却几乎见不着了,若以这身装扮顶着那发型实在有些可笑。

犹豫着该如何是好时,硕大的手径自在他的颈后扎起发来。深月以不可思议的心情,看着映入对方俯视瞳孔中的景象——自己的手脚被异国服装所包覆。

此时深月忽然被抚摸了脸颊。

「这么穿看起来不像女人呢。虽然很漂亮,但毫无疑问是个男孩。」

在深月「咦」地眨着双眼时,肯拉特递来一面小巧的手镜。低头一望,深月睁大了眼。

映照在镜中的身影,仿佛是十分貌似自己的其他人。

与层层交叠的和服不同,在仅是着于内衣之外的异国服装上,未见任何饰品。仿佛顺沿着身体线条的宽松上衣,理所当然没有女性般的圆润感,连偶尔令人在意的单薄身形与纤细手脚也被覆盖隐藏,流露出些许柔顺的气息。

镜中所映照的,并非「游女」而是「少年」。要作为岛上的商馆员工略嫌稚嫩青涩,但作为商馆员工的孩子则却又过于年长。然而,让人觉得与其待在花街中不如在岛上较为自然的容貌,深月再次体认自己是个「异类」的事实。

「头发也好、服装也好,都跟以前不同……而且,也没有化妆。」

深月一面喃喃自语着,一面想起从花街请人送来的换洗衣物与化妆用具,全都在昨晚的祝融肆虐下,付之一炬了。

若不尽早凑齐,可是会妨碍回到花街后的工作。而且既然作为游女而待在岛上,就一定要做好相应的门面。

「你打算像那样,装女人到什么时候呢?」

面对冷不防的疑问,深月扬起视线,与站在背后的人透过镜子四目相交。

「虽然外国人与倾城之间所生的孩子需要申请是事实,但从商馆长那儿听说也并非全然没有自由的。好像在那样的孩子当中,既有和岛上与双亲一起生活的,也有在母亲身边被养育着的人。」

肯拉特提到一个在岛上生活的碧眼少年,是由出入岛的游女与商馆员工之间所生,从官厅获得许可后,似乎亲子三人一同生活着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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