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上阙让的陈述井井有条,显然是个聪明人,湫洛不禁对这个人多了几分敬佩。
此时,山洞口传来一阵奔跑的脚步声,湫洛还未见人,便听到一个稚嫩的童音远远传来:“皇兄!”
话音刚刚落下,一个明黄的身影便从众多军士的铁灰色盔甲中一跃而出,扑在湫洛身上。那个才刚到湫洛胸前的小男孩揪着湫洛的衣襟,分外兴奋:“皇兄你可算回来了!”
湫洛伸手揉了揉那孩子的头发,却被他迅速躲开。那孩子一副老气横秋的教训道:“不要摸头,本王是大人了!”
“本王?”湫洛见他还是以前的样子,轻轻笑出声:“怎么,空流也封王了了?”
“那当然!”空流洋洋得意地抬起小下巴,然后冲仓砺打了个手势。
空流打小便在行为上看起来早熟,也整天一副大人的模样,这样的动作,举手投足间竟有些君王风仪。
仓砺走出来,委身在空流面前,伸出一条手臂。空流利落地爬上仓砺的肩膀,端端地坐在他肩头。这小小的孩子一副威风凌凌的样子,倒是看得湫洛哑口无言:“我大燕的将军,你就这样坐在他肩上?”
“那又怎样,”空流几乎将下巴扬到天上去,显得愈发得意,“仓砺已经是本王的人了!”
“哦?”
仓砺憨厚地连连点头:“是的,末将已对小王爷宣誓效忠。”
“呵,空流真是厉害。”湫洛赞许地夸奖道。
阙让此时已经将一些绢帛记录的文件收拾好,上前禀报道:“殿下,马已经给您备好,下属正在打点一些简单的物件,稍后便可拔营回归,还请示下。”
湫洛点头:“待一切停当,半个时辰后出行。”
11.
将令传了下去,湫洛召来阙让、空流等人,又大致商讨了招兵安民的政策,只是时间有限,而且军务事无巨细,故而不待尽数处理,一千人马已经开始动身。
将近黄昏,湫洛的精兵已经进了燕国的安全范围。将精兵规整入队,湫洛这才往太子行馆而去,仓砺、空流、阙让同行。
这边境的太子府只是当年太子丹的行馆,丹曾领兵镇守此处长达三年之久,故而命人建造此处。说是行馆,却与燕国宫室的太子府构造雷同,只是少了许多后院,而丹常活动的地方却是一模一样。
湫洛站在这行馆前,仰头看着金漆的匾额上,苍劲有利的“太子府”三个大字,一时间感慨万千——当年,他也曾随太子丹而来,在这里暂住了不少岁月。
这太子府的别馆,虽说制式与金殿一般无二,却唯独那片丹枫林,要比真正的太子府宫阁长得还要旺盛。
那时的自己,最喜欢在枫林下布子,与丹闲聊对弈。每每闲敲云子,美玉叮咚,伴合着斑驳光影,红枫偶或飘零,好不闲逸。
而如今物是人非,虽那一树红枫正旺,却是丹血染三寸,枯魂孤塚……
心头灌了铅水一样的沉重,湫洛却只能佯作镇定,只是回头,对诸将军道:“日后这大燕江山全看诸位,军国大事,劳烦费心。”
“不敢。”除了仓砺肩上的空流,其余人人欠身,恭敬回应。
阙让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将湫洛往书房让:“吾等只求大燕江山完璧,一生效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太子殿下,还请再续前话,完善制度章程。”
“好。”湫洛一甩衣角,先行跨步而去。其余人跟在身后,都先后进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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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军国之事最是缜密,一丝一毫都容不得闪失。待所有人离开,却已经是半夜,而一些重要的部分还没有敲定。
这是湫洛第一次独挡一面地处理政要,纵使他饱读诗书,真真实践下来,却也不易。幸而湫洛不是自大之人,他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虽是有些心急,却也不会因为急于求成而妥协。
拖着腮,湫洛依靠在窗棂旁,远远望着月色下繁茂的枫树林,兀自思考。片刻,思绪却牵引至那个已经离自己远去的亲人那里——
丹……哥哥……
湫洛在心里说。
这就是你平时日日所做的吗?琐碎、重要、繁杂,这种种皆是你彻夜的辛劳,而今我接手此事,才切身知晓这当中的不易。
然,他们为何会忍心将你……
鼻尖酸楚得难受,湫洛连忙扬起脸,不让眼泪轻易流出。忽然,在他余光的边缘,快速略过一个人影。
谁!!
湫洛豁然起身,警惕地注视着窗外,浑身的肌肉都戒备起来。周围死一般的沉寂,唯有他自己的呼吸声犹在耳畔。湫洛四下张望,却是无人。
就在这时,忽然腰上一紧,湫洛被一个人结结实实地拥进了怀里。他本是可以立刻反击,可是当听到那人却伏在自己耳边的话,湫洛彻底放弃了挣扎。
那是一个极尽温柔和缱绻的声音,夹杂了近乎心碎的叹息:“洛儿……我好想你……”
湫洛怔怔地僵立在那里,任由怀里的人一再收紧了臂膀,将头紧紧埋在他的发中。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身上的触感,生怕下一秒,他便会发现这只是自己狂妄的幻想。
许久许久,他才敢试探性地回头,去看那个拥着他的男人:那样好看的眉眼,宛如最精致的艺术品,却透出独特的风骨。
湫洛张了张嘴,有些不确定地问:“你是枢,还是秦王?”
抱着他的人微微僵了一下,却柔和地牵起唇角,给予了一个鼓励性地安慰:“你说呢?”
是了,秦王不会这么温柔……
“枢。”湫洛将自己埋进枢的衣襟,紧紧揪住枢,唤出那个名字。
枢宠溺地摸着他的头,在湫洛的耳边轻轻呼气。湫洛拉着枢的衣襟,将他拉的弯下身来,然后踮起脚尖,索取了一个冗长的亲吻。
舌尖忘倦地追逐、缠绕着,直到很久,才牵出一条银亮的丝线,缠绵离开。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湫洛双臂挂着枢的脖子。他嗔怪到:“真是吓死我了,听到秦王将你囚禁,我以为……以为你……”
说着,眼圈就红了。枢连忙哄他:“没事没事,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秦王放了你?”
“没有。”枢轻声说。
湫洛微微蹙眉:“逃出来的?”
“说不上,”枢一贯的柔和微笑,“皇兄盛怒之下囚禁了我,却再没有问过此事。毕竟是兄弟血亲,也不想双方太过难看;而且牢狱刻意的守备松懈,唤樱也总能探望。”
“所以你乘机逃了出来?”
“过些时候还得回去,要不又是重罪——罪加一等。”
“还要回去?!”湫洛微微推开枢,一脸愕然。
12.
“没事,”枢安慰说,“不然会有更多的人被牵连。倒是你——我听说你跃马坠崖,真真吓得三魂去了七魄!当时,我真的以为你已经……”
“我没事,你看,我好好的。”湫洛后退几步,将自己展示给他看。
“我知道,连脚也治好了,真不愧是‘医仙’。”枢口上虽这么说,却还是一副担心的样子。
“连这个你都知道?”
“要不是一路上寻找着医仙和‘不知名的公子’,我怎么能找到这里来?”枢用食指刮了一下湫洛的鼻子,宠溺地看着他。
湫洛却忽然有点泄气:“哎呀,我还叫听笛去秦国找你呢!早知道就强留住他了。”
“不打紧,”枢岔开了这个话题,“倒是你,一副倦容,让人看了心疼。”
听到这话,湫洛彻底垮了肩膀。
刚才与众将讨论,不过是装出来的胸有成竹,现在见了枢,委实将一坛苦水都倒了出来:“别的都好说,只是眼下战时紧迫,要如何才能募集更多的兵马啊!”
枢看着湫洛可怜兮兮的样子,又是心疼,又觉得有几分可爱来,轻笑道:“若是要调动参军的积极性,可以用激励的政策。”
“哦?怎么个激励法?”
“赋税。”枢自信满满地说出了这两个字。看到湫洛睁大眼睛,认真地想要听下去,枢心里有点小小的满足在膨胀。他继续道:“以地税来讲,下赦令,但凡家人参军,则可不必缴纳地税,只需为赋役者筹备缴纳一定份额的粮草便可。”
“可是,燕国弱小,如果大批军人家事不事农桑,恐怕百害一利。”湫洛皱起眉。
枢反笑道:“非也。”
“愿闻其详。”
“先前所言,只是一部分。家人耕作,仅供一人行军,这已经是分担了大部分的军费开支;而其余部分,可以自愿缴纳,百姓生怕家人忍饥挨饿,故而不可能不事农桑。相反,只要前线有报粮草短缺,他们定会呼朋唤友筹募均需。然,这只是一小部分。”
故意卖了个关子,枢继续说:“不问出身,沙场见英雄。”
“沙场见英雄?”
“是。但凡有功者,皆可论功行赏,不受世袭限制,只要有才华,便可以出人头地。”
湫洛是聪明人,一语点破,接着枢的话道:“我明白了!将军队分为小队,衡量功绩,从小队而升;以实力选举,人人皆可施展才华。在军中问政,旁征博引,或有帅才!”
枢赞许地颔首,鼓励湫洛说下去。
湫洛被肯定,显得有些兴奋,连双颊都变得红扑扑的:“我忽然想到,明日可以传令下去,赶制棉甲。虽说现在的军队都配装铁制的军甲,可只有有阶级的军人才能使用;而棉甲耗资较小,又轻便,压制成甲防御力与战甲不相上下,可以让每个军士都有防御,无形中便会提高军队的战斗力。你说,可以吗?”
湫洛说完,满怀期待地看着枢。
然,枢只是看着他,没有回答。
“怎么了?”湫洛声音软了下去,“我说的哪里不对吗?”
“不,很好,”枢的脸上绽开柔和的微笑,他将手附在湫洛头上,宠溺地揉着湫洛的软发,说,“我真的很惊讶,我的洛儿,真的长大了。”
“嗯!”湫洛小脸涨得通红,扑进枢的怀里,埋着头轻轻微笑。
这一夜,两人指点江山,畅谈天下,又缱绻叙旧,偎依多情。除了刚见面的那个吻,枢没有对湫洛再做任何事,他只是一直将湫洛拥在怀里,静静地听那久别了的话语。
夜半时分,怀中的人儿终于渐渐没了声音,蜷缩在他的怀里,睡得安安静静。枢将湫洛抱到床上,又为他在腰腹搭上一条薄被。
夜凉风大,明日之后,也不知相见何时。
枢在心里悠悠叹息,掩了最后一扇纱窗,吹熄烛火,只留了床头一支短烛——这孩子,一直都怕黑呢。枢宠溺地看了湫洛一眼,亦躺在湫洛身边,将这个小小的身体拥在怀中。
******
天色渐渐有了破晓之照,枢轻轻松了拦着湫洛的胳膊——这样轻轻听着湫洛的呼吸、看着他的睡容,竟是一夜无眠。
敢在太子府最早起床的杂役醒来之前,枢俯身在湫洛面颊上印了一个轻吻,蹑足无声地离开了。
来时的马儿依旧乖乖地等在燕国边境那片林子里,闻讯无声,鬣毛迎风,威风凌凌。蹄上一小撮金毛,正是宝马蹑景。
枢翻身上马,端坐如钟,催马而去。
马儿扬踢踏出一片草鞋飞扬,朝着密林深处而去。不出一里,枢忽然敛起了眉峰——胯下的蹑景,忽而表现出一种不易觉察的不安。
这蹑景是千里良驹,非危难不惊慌,此时隐隐足下踢音凌乱,他心里便警觉了几分。
嗖——
耳侧一阵破空而来的风响,枢无需回头,侧脸险险闪过,竟是一支冷箭!与此同时,无数伏兵自四周逐一显出身形。在早晨看不甚分明的晨光中,以薄暮为纱笼,竟像极了鬼魅。
然,枢端坐马上毫不畏惧,朗声道:“何方壮士,为何在此处相拦?”
应着这声问话,一位灰衣男子自雾中骑马而出。他虽坐的笔挺,面上却是一副淡淡的闲散微笑,连马儿都缓如闲庭信步。那男子虽说笑着,却不显得轻浮,反而有几分严谨的意味来,似乎只是途挂了这弯上扬的唇线。他背挎弓和长枪,臂展极长,在约么三十人的精兵小队簇拥下,来到枢的面前。
“不才阙让,燕国主将之一,”阙让毫无诚意地微微欠身,“得罪了。”
“既是燕国主将,理应守在军营,怎么在这里拦一位毫无瓜葛的路人?”枢略显出一些不满来。
“当真毫无瓜葛,还是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阙让冷笑,刻意放缓了节奏,饶有兴趣地突出面前人的名讳:“秦王——嬴政!”
13.
被点破真身,秦王面上半是嘲讽半是赞许。他不想问阙让为何能将他认出来,只道:“有点眼力。”
“秦王不想知道,不才是如何只道秦王尊驾来了燕国的?”
秦王本因为他是极聪明的人,没想到也会反问这样的问题,刚刚的赞许淡了几分:“这‘蹑景’是朕御驾,稍有常识之人,便可以看出。”
阙让却微笑着摇头:“不然。”
“哦?”秦王微微眯起眼睛,却没有顺着阙让的意思问下去。他更愿意当个猎手,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真是君王独有的骄傲,阙让在心里轻笑,毫不介意地兀自继续道:“事实上,太子殿下早已看出你的身份。”
“湫洛?”秦王眉梢只是微动,然,内心急剧的惊愕和失望、以及种种难以言语的感情,却丝毫没有表露。
“太子殿下不说破,不过是像看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罢了。殿下有意玩弄,秦王你着实陪得体贴啊!”
“哈哈哈哈——”随着阙让话音落下,其它军师一震哄笑。
秦王面上一贯的波澜不惊,只是手中将缰绳几乎勒进肉里。征战多年,旁人的话语他自然不会在意,却偏偏唯独那个人儿,他眼里揉不得半分沙子!
“既然洛儿已经知道了,”秦王眼里闪过一丝杀气,“那么,朕也无话可说。”
阙让将长枪仗在身前,冷道:“秦王,今日便是你的死期,亦是为狼穆报仇的吉日!”
言毕,阙让轻抬左臂。随着衣料摩擦和金属碰撞的整齐声响,秦王看到,在他的周身,弓箭手已经半跪待命,二十架弓箭上,寒光泠泠。
秦王不着边际地环视四周,忽然放声大笑:“好!极好!朕的洛儿当真是长大了!”
“那年温泉大雪,朕为了你,在秦岭被屠岸澜伏击;却万万没想到,而今将兵刃对着朕的,居然是你!——真是妙哉!”
心,原来可以这般生疼。
弓箭上的寒光,映照得秦王冷峻的面容如披挂寒霜。秦王一双鹰目直逼阙让:“啧,兵不厌诈,瓮中捉鳖,擒贼擒王——洛儿,朕甚是欣慰啊。”
蹑景不安地踏着蹄子,秦王似是在自言自语:“朕曾问过洛儿,若是两人对立,是否会下手杀朕,他的回答是‘会’。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那还真是遗憾。”阙让云淡风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