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湫洛仰起脸,笑得纯粹、真诚。连云听笛都不由得微微一愣。
末了,云听笛撇了下嘴:“真丑,女人腮。”
湫洛听了也不恼,反而心甘情愿地被他拖着往前走。一边走,湫洛问:“云公……啊不,听笛,你的医术究竟师承哪里?竟能如此妙手回春。我这脚筋尽断,连扶涯都医不好。”
云听笛听了脸上露出鄙视和不屑:“扶涯的师傅,自小就是我家师傅的跟班,他能医好才怪!”
这话一出,湫洛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你认识扶涯?”
08.
“我才不认识那种娇生惯养的小公子哥。”云听笛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懒得和那种皇室贵胄打交道。
两位的渊源,即使不点破,湫洛也略能猜出一二。许是两位的师傅是故交,甚至可能师承一处,然这二位传承者却无甚交情。看扶涯的样子,似乎是真的不认得云听笛;但看云听笛的话语中,虽是知道扶涯,却也不怎么有好感——也难怪,想到扶涯那副死人脸,湫洛也猜得出原因。
像云听笛这样性格的人,若真是和扶涯交好,那才奇怪。想通了,便也不再问什么,只是闲扯着云听笛感兴趣的话题,继续赶路。
这一路依旧是沿着偏僻的林子边缘行走,云听笛还是不死心地一路挖着奇珍异草。
因为湫洛还不适应行走,故而脚程比先前慢了许多。及至午夜,月上梢头,两人都有些疲惫。
二人坐在一方石头上歇息闲聊,云听笛忽然噤了声,侧耳像是听着什么。忽然,他说:“你等我一下。”
说完,起身消失在昏暗的林间。
湫洛还是不适应黑暗,紧张地东张西望。片刻后,却见云听笛从哪里闪出来,怀里抱了两只肥圆的鹌鹑。
照理说,这样的时间禽鸟大多都在睡觉了,也不知他是怎么发现的它们。云听笛将一只鹌鹑提着腿递到湫洛怀里,一副邀功的样子:“今天晚上有烤鹌鹑吃了!”
湫洛看着扑棱棱翅膀的两个小东西,实在觉得它们有些可怜。正要开口劝阻,却听到“咔嚓”一声响,云听笛居然已经活生生扭断了另一只的脖子!
“你!”湫洛吓了一跳,连忙别过头去:“医者不是都应该仁慈吗?你怎么这么残忍?”
耳边却听云听笛冷笑:“饿死自己就不残忍了?况且我手法高超,它们死得很舒服。”
死了就是死了,哪里会舒服……湫洛蹙眉,正要反驳,却看到云听笛已经利落地在剥皮、拔毛了。他显然是对任何生物的身体结构十分熟稔,下刀之处利落果敢,毫不拖泥带水。三下五除二将这只收拾停当,便朝湫洛手中的这只虎视眈眈看过来。
湫洛像是被盯着的猎物,浑身一个激灵,连忙将鹌鹑藏在背后:“我不吃!你吃一只就够了!”
“可是你那只是雌的耶,肚子里还可以取出未成熟的鹌鹑蛋呢!啧啧,烤起来也很美味啊——”
“不要!”湫洛一副抗争到底的表情。
略僵持了片刻,云听笛终于妥协,只是不无遗憾地看着湫洛怀里的那只:“好了知道啦……可惜了呢……”
“一点都不可惜!”湫洛立刻反驳。
云听笛全然不理他,兀自将鹌鹑腹中填满采集来的浆果,又刷了携带的蜂蜜,架了柴火开始烤。他故意将鹌鹑烤的香味四溢,边自言自语:“真香啊,小鹌鹑,你也算死得其所。可惜你的同伴没有福分,无法变得这样可口,啧啧。”
你绝对是故意的!
湫洛闻着香气,吞了吞口水,还是毅然决然地将鹌鹑放走。然,那只受了惊吓的小鹌鹑扑腾着翅膀,跌跌撞撞地走了没多远,忽然便从林间蹿出一个黑影。那黑影迅捷如风,瞬息的功夫,便将小鹌鹑叼夺而去,消失不见。
一切的过程快如闪电,湫洛根本来不及反应,只是怔怔地僵在那里,甚至还保持着刚才放走鹌鹑时的动作。许久,他才明白过来,刚才掠过的是只野狐狸。也不知那狐狸伺机了多久,怕是畏惧火光才不敢接近。
云听笛似乎早就知道会这样,举着烤好的鹌鹑笑得好不得意。见湫洛极是震惊和郁闷地看着他,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湫洛的肩膀:“看到了?弱肉强食,本身就是这个世界的法则,悲天悯人也要看看是否合适。你要是把它交给我,非但你有得吃,它也不会死的太痛苦——进了那只狐狸的嘴,可是会被生生撕裂成碎片呦!”
“别说了!”湫洛一想到那个场景就觉得恶心,连忙制止了他。
云听笛“啧啧”了半天,鄙视道:“就你这幅好人样子,就是回去了燕国,怕也是刀俎上的鱼肉。”
湫洛听着这话,猛然就神经紧绷起来。云听笛,是什么时候知道他的身份的?
一改方才的表情,湫洛将神色换做凌厉之态,沉声问道:“你都知道什么?”
云听笛非但不怕他,更是哂笑:“我虽游离于乡野,却也不是闭目塞听的傻子。燕国两送质子,太子丹被退回,却唯独公子湫洛独揽秦王隆宠,偏偏又在不久后背叛消失——此事天下人皆知。况素闻燕公子与秦公子枢相交笃厚,甚至传闻这才是秦王妒忌囚禁公子枢的缘由,你那日死命求我救他,我自然能够猜出你的身份。”
“原来,天下竟然已经传得这般不堪了。”湫洛沉着声,脸色委实不怎么好看。
“也并非不堪,充其量不过沸沸扬扬罢了,”云听笛反而一副艳羡的表情,“要是能和秦王有这样轰轰烈烈的爱恋,也不枉此生了,你也该知足。”
知足了吗?是了,也该知足了。
今生今世,得秦王那样壮烈的爱,和枢那样的缱绻照料,已经是他几世的福分。而今,不过是又恢复了以往的样子罢了,那些幸福,曾经得到过,便该知足了。
除去那份自私的不舍,他,湫洛,真的够了。
云听笛此时忽地递过来一包东西:“诺,这些拿着。”
“什么?”湫洛接了,那是一个纸包,里面隐隐有着药香。
“舒筋活骨的药,每天一帖煎服了,脚好得快些。”
湫洛捧着药包,听出了话中的意思:“你要赶我走?”
“别说得我这么可恶,”云听笛瞪着眼睛嗔怪他,“明日就要出了秦国边境。你是燕公子,日后必是在白天活动的人。我这人,最最厌恶烈日当头,且你这病已经大好了,我自是没有跟着的必要。”
09.
湫洛闷闷地点了点头,这话中虽是有理,他却有些不舍。这位云公子虽不是什么旧交,性格也奇怪,还满口丑八怪地叫着自己,可是心底却真真是个好人。湫洛将药包放在一边,起身,端站在云听笛面前,施了大礼:“公子救湫洛于危难,恩同再造,无以为报,湫洛定当铭记在心。”
云听笛闪身不受,玉笛一记敲在湫洛头上:“好好说话,别这么文绉绉的,烦死人了!”
湫洛额上吃痛,微微一愣,却是噗嗤笑了出来:“知道了。”
“乖。”云听笛见他当真听话,心情大好,递了一大块鹌鹑肉给他,算作奖赏。
两人依着篝火,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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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宫,神武殿死一般地寂静。
三更天的梆子响过,池影蹑声进来挑了灯芯,又为秦王换了新茶,这又退了回去。瞥眼间,秦王依旧正襟危坐,御笔悬批,竟是与一个时辰前一般无二,不免心生心疼之意。
然,担忧归担忧,劝解的话却是不能说的。
谁都知道,自从燕国的湫洛公子纵马跃下山崖,秦王面上唯一的色彩也随之陪葬了。自打那时候起,秦王将一切投入公务当中,唯有累到无法支撑才肯就寝;梦里反反复复地翻身,显然不是什么好梦。
只是,若陛下不是这番忙碌,那静下来时眼底的沉静和肃杀,却更加折磨着他、更加令人心疼。
那天之后,秦王恢复了原先的冷淡无情,甚至,更加果敢决绝。他的手腕愈发狠厉,铁蹄亦步亦趋。
在心底默默地为陛下祈福,池影轻轻放下了后面的纱帐。帘子落到一半,金座上那个沉浑的声音忽地响了起来。
“还没有消息吗?”秦王没有抬眼,像是自语一般地问道。声音不大,却是一种扼腕了希望的悲凉。
池影心底一紧,垂了眼:“……没有。”
这样的对话,每天要重复无数次,却只有在没有人时,秦王才会开口。每每开口,都是新的失落,时间久了,连池影都不忍回答。
秦王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现如今活人不在,连尸身都找不到,反而成为了一种心魔,夜夜折磨着他。
听到预期中的回答,秦王盯着竹简的眼神敛了敛,许久之后,才轻轻放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听起来却像是无尽的叹息。
池影心头一颤,连忙上前道:“陛下,会有的,已经快一个月,就算再远的消息,今日也快到了!”
秦王没有回话,偌大的神武殿,空落冰冷得如同寒夜星辰,寂寥空旷。抬眼看了看窗外,秦王心底猛地一揪——就与当时湫洛跃马坠崖一模一样,那样的感觉,每天都要莫名地出现好几次。
秦王的脸色苍白中多了几分疲惫,他强忍着说不出的压抑感,道:“就寝吧。”
“诺。”
池影连忙迎了。她担忧自家陛下的身子,每天夜里,最期待的就是秦王的这句话。
池影退出神武殿,正要去传宫女盥洗,远远地却看到远处跑来一个赭色皮甲的人。微微一愣,池影立即反应过来,这是外派的秘密信使的着装!
“陛下!”池影喜出望外,飞速转身,掩饰不住的喜悦让她的声音几乎都颤抖起来:“陛下,信使来了!”
随即,应着池影的话音,远处是一个清凉的声音遥遥禀报:“陛下容禀!”
“宣!”秦王几乎是拍案起身,以雄浑磁性的音色朗声道。
信使三跪九叩拜于殿外,叩首禀告:“陛下千秋!今日在边境得到消息,曾见过‘医仙’带着一位公子出现。看相貌身段,与燕国公子分外相似。”
“可确凿?”
“属下们一路追访,这‘医仙’素来喜走小路,又是晚上出行,所以见过的人不多。可断断续续找来,‘医仙’沿路救治的病人、和见过他的故交,却足以练成一条路线。”
秦王手掌攒紧了桌角:“可是那片悬崖附近?”
“陛下英明。”
缓缓地舒出一口气,秦王久久地闭上了眼睛——苍天啊,感谢你的垂悯,还将那孩子留在这世上!
若是有医仙相救,想来是没有生命危险了。
自那日起,秦王就出动了全国的探子和细作,今天总算天可怜见,还回了他一丝慰藉。
“朕累了,退下吧,自己去领赏。”秦王的声音静了几分。
“谢陛下。”
信使退下后,池影也连忙去传唤宫女服侍休憩。
秦王久久地站立在窗前,遥望仲夏夜的和煦微风,树冠影影索索,窗棂烛光斑驳。秦王仰着头,凝神了好久,直到冷风让他打了个激灵。回过神的一瞬间,秦王惊讶地觉察到,自己不知何时,眼睛竟然已经湿润了。
刚毅的眉峰微微动容,秦王掩了窗户。
湫洛,你还活着吧……
只要你活着,那便极好。
湫洛,你……在哪里?朕这神武殿,今日没了你,原来也可以冷清到这副光景……
秦王将头仰靠在窗棂上,君王心底的沉痛,埋得最深,亦痛得最沉。
10.
与云听笛分别后,湫洛独自出了秦国国境。出城的过程虽是有惊,好再却也无险。
虽然守门的军士细细排查,自己的布告也贴满了门廊。可庆自己脸上还包着绷带,所以便这么着被放了出来。
一出门,立刻便有一个燕人乔装的农夫上来“认亲”,满口唤着自己是他的远房侄儿,连拉带拽地将他从守卫的视线范围内拉了出去。
远离了关口,那人这才恭恭敬敬参拜了湫洛,原来,他便是燕国的接应。
与那人一路走了半个时辰,这才到了一处密林深处。远远地可以看到一方山穴,其中隐隐有灯火和人声。
“这是?”湫洛问。
“因为这里距离秦国太近,为了太子殿下的安全,不便明目张胆地驻军,军师便选了这里。及至接到太子殿下,便会起军回到边境的别馆。”那个接应的人恭恭敬敬回答。
湫洛点头示意明白。他站在山穴旁,解了自己脸上的绷带,在心底平了平心情。他告诉自己,只要进去了,从此之后便再和秦国无关——自己,只是燕国的太子、未来的君王。
只要进去了,此生此世,便只为燕国戎马。刻意敛了神色,在此时此刻隐藏了自己全部的不安和委顿,强迫自己披上坚强的外壳——做好这一切,湫洛这才走了进去。
这山洞本是天然形成,又经过人工开凿,更是深邃宽广、多了些生活的便利。因为山洞昏暗,即使是在白天也幽深无光,因此两壁上隔着几步便钉了油灯。洞中前方休息的是普通士卒,此时见湫洛进来,都噤了声,微微欠身施礼,并自动往两边退去。
再进去深一些,远远就能看到一方铺了兽皮的木几,桌前围着几个人。
早就听报太子爷回来,几人此时已经起身。其中一名虎背熊腰的高大将军先一步跨步上来,将随身的大刀挂在腰间。抱拳施礼时,身上的铁质铠甲与腰间刀柄叮咚作响:“末将仓砺,拜见太子殿下!”
那位身板宽广的将军一开口,竟是声如雷霆,滚滚惊涛。待他直起身来,湫洛才愕然发现,仓砺俨然是一座小山,自己竟才到他的胸口。
仓砺身边,还立着一位站姿笔挺的军将。他虽然也是高挑伟岸,但站在阙仓砺身边,还是相形见绌。那人分明面上挂着些许柔和的微笑,脸色却现出严肃来。他将双臂伸展在前胸,躬身道:“属下阙让拜见太子殿下——阙让是狼穆将军的属从,狼穆将军临行前交代过,一日不归,阙让便代替他领军、权充军师一职。”
湫洛点点头,算是表示明白了。
其他几位副将也都一一见过,阙让大致向湫洛讲明白了进来的局势,和随行的从军数量。原来此次接应由狼穆率领一支小队亲为,而阙让和仓砺另领一千精兵在此边境驻扎,以备不时之需和后方接应;而三万大军还驻守在十里之外,未免打草惊蛇,不便压境过近。
燕王送军前留下圣旨,令湫洛率领这三万军队驻守燕国边境以御外敌,自可招兵买马扩充均需,俨然一个小国。
解释完一切,阙让遥指了地图上的一点,说:“殿下今日归国,本应当为金躯接风,可是这里不宜久留,属下建议即刻拔营回边境的太子别馆。秦王当下正在攻打楚国,我们尚有喘息,需要制定休养生息、扩充军备的政策,一切事无巨细还待陛下尽快裁夺。”
阙让这一伸手,湫洛忽然注意到,这位军师臂展极长,一双紧身的灰衣勾勒出筋肉形状完美的手臂。瞥眼间看到一旁武器架上的一并长枪——仓砺喜欢使大刀,这长枪应当便是阙让的武器——阙让一双长臂配上长枪,无形中将自己的攻击范围扩展,敌人不易近身,委实占尽了先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