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我,你究竟是谁。”湫洛再一次重复。
“是谁都不重要吧。”
“重要!”湫洛斩钉截铁地说。
这次,那公子终于回过头来,满眼奇怪地看着他,半晌,报出了自己的名字:“云听笛。”
云听笛……
虽然心中早就猜到了一二,但听他自己报出来,湫洛还是微微怔了片刻。泷药寒的话在耳中回响:这“月白公子”本姓云,表字听笛,据传是因为他最喜在青色衣衫外加白色的罩纱,又总是借着月色在晚上赶路,所以才有了此号。
“月白公子”云听笛,闻名天下的医仙。
湫洛忽然间大笑起来。当年,大家为了枢的病访遍天下,今日见到他却是这般情景……
真真万般皆是命。
“求你……”笑罢需求,湫洛以唯一能动的胳膊勉强撑起身子,负荷过重的破碎身体顿时剧痛难耐。作为医者的云听笛自然知道不妥,连忙以手掌猛拍湫洛额头,将他打回床上躺着:“别乱动!”
然而,湫洛却根本顾及不上自己的身子,反手死死抓住云听笛的衣角:“医仙救他!秦国公子枢已经找你很久了!”
“公子枢?”云听笛偏头想了片刻,似乎是对这个名字有所耳闻。想明白了,却没有答话。
“救公子枢!”湫洛以为他不答应,急得将云听笛的衣角攒握得更紧。
云听笛微微颦眉,看着自己已经被湫洛揉皱了的衣角,说:“我听到了。”
湫洛微微一怔,略松了手,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云听笛趁机脱开自己的衣角,继续去打理着不多的行囊。一边说:“不就是体虚折了阳寿的病嘛,一刻两刻的又不会马上死,我采完了这季的药就去看看,行了吧。真烦人,实验品不要太多话!”
06.
虽然这话委实不怎么中听,但是湫洛知道,只要这“医仙”答应了,枢便理应不会再有事。罢了,权且将这心头之病放一放吧,湫洛想,自己此次死里逃生,也当是送了枢一份礼。
只要秦王不为难他,那云听笛一定可以保他痊愈。
想到这里,湫洛总算是放了几分心,看着云听笛似乎是收拾好了,便问:“我们去哪里?”
“云游。”
“诶?”还以为他有了想去的地方,谁知却是这样随意的答案。可细想起来也是,这样随意穿梭在谷底林间的少年,也难怪是闲云野鹤了。
“你看这房子,这是以前我医治的一位病人。是个和善的老人家,也没什么美玉给我,我原本说不要的,但是他却说,这里本就他孤身一人,等他仙去了,这屋子就留给我歇脚。”云听笛说话时,眼底有着不易觉察的温柔。这是一位医者在救治了别人之后,特有的那份满足。
望了眼窗外渐黑的天色,云听笛继续说:“是死过人的屋子呦,偶尔来这里采药的赤脚大夫之间,还流传着闹鬼的轶闻呢!”说完,眼底笑得格外诡异。
湫洛听得冷汗直流,将刚才关于“温柔”的判断吞回了肚子里。
将点着的蜡烛吹灭,借着最后一点夕阳,云听笛走到床边来,俯下身看着湫洛,问:“你想去哪里?”
湫洛略微一愣,随即委声说:“……燕国。”
“那就去燕国吧。”
夕阳的侧影里,云听笛略低头,将长发重新拢了、歪系于肩头,一对桃花眼云淡风轻,却见得顾盼留情。湫洛看得微微一醉,敛起眉色,轻声道:“谢谢。”
谁知云听笛听了这话,几乎跳起来,一反刚才令人沉醉的美态,夸张地大声念叨:“别,我可不想被丑八怪道谢!”
“啊?”湫洛虽不甚在意自己的容貌,但从小到大,所见之人皆无不夸赞他出脱得风雅清灵,已经成为习惯,此刻被这样一说,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云听笛右臂将湫洛扛起,拿了玉笛,边走边安慰湫洛说:“不过你也别太自卑,你看,我也是这幅丑八怪样子。”
“哈?”湫洛刚刚才想着,自己是因为包得像个粽子,才被这样说,可听了云听笛这句话,不由得嘴角抽动。他不由得再侧眼看去,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云听笛的侧脸——轮廓清晰柔和的面颊,雪色肌肤如雪,虽不是那种阴柔,却堪称美人。尤其是一对桃花眼,好似敛起一潭深水,满目春色旖旎——若是这样的人儿还能叫做丑,那这世上什么才叫美?
忍住满心惊愕,湫洛问:“云公子觉得自己不好看?”
“当然不好看,”云听笛听了这话,反倒比湫洛更惊愕,“男人之美,在于强健的体格和充满雄性气息的身材,你看我这幅样子,虽然也算有点肌肉,可是和真正的美男子差远了!这样子,怎么能称之为男人!”
“那云公子认为什么样的男人才叫男人?”
“不要叫我云公子,文绉绉地奇怪死了。叫名字!”云听笛抗议。
“那……听笛?”
“嗯。”云听笛似乎很满意。他是嗜笛如命之人,自然对于别人唤自己与“笛”有关的称呼格外受用。一时间心情大好,也乐得多说一点:“若说这天下伟岸雄壮的英雄,那非得是蒙恬将军莫属。身如魁伟的猛虎,这才是男人应有的风姿!”
一听到蒙恬的名字,再想到那个高大的男人私下里挠头的动作,湫洛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云听笛以为湫洛不信,瞪他一眼:“你别嫉妒!”
“我……尽量不嫉妒。”湫洛笑得颤抖起来。
云听笛说:“你这分明是嫉妒!”
“蒙恬就是你最理想的男人?”
“不止。”
“那还有谁?”
“还有一人。只是此人独立于所有真男人之上,若将他放在这些人之中比较,委实有点不公平,所以我才说蒙恬是第一。因为此人若列在我的选项中,连蒙恬将军都相形见绌了。”
“哦?这是怎样的人,这般卓越?”湫洛略来了兴致。以云听笛这番审美,不知要是怎样的人才能被授予这么高的评价。
或者,那其实是一头熊?
湫洛勾起嘴角,为自己这个念头感到有趣。此时,云听笛的回答却让他的笑僵在了脸上。
云听笛望着远处的小路,说:“秦王。”
湫洛忽然就接不上话了,心里的某些地方,猛地落地千里。
安静的林子里,只有云听笛兀自赞叹道:“分明是那样好看的一张脸,却不带丝毫阴柔,俊朗英气得让人窒息;最重要的是,那副身子历经战场的磨砺,匀称、结实、强壮,加上一些旧伤的疤痕,就更加迷人……”
言罢,云听笛笑叹道:“若秦王只是普通人,他亡了我的国,我必是天天咒骂他;可他偏生得这样英气逼人,让我也觉得,这天下本就应该是他的。这样一个人,合该连江山都送给他啊!”
是啊,这样好的一个人,愿意以生命来保全自己周全,自己却这样背叛了他……
想到惜琴、想到丹,想到在燕国日日惆怅的父皇,湫洛心头难以言喻的无力,一时间情难自己,泪如雨下。
云听笛忽然觉得背后凉凉的,转头看到湫洛被泪水浸湿的双颊,和贴在额边的鬓发,惊得无可言语。他一副大惊小怪地问:“喂,好好的你哭什么啊?”
“没……只是沙子迷了眼。”
“哦,来,我看看。”云听笛竟然真的信了,将湫洛从肩上放下来,轻轻挑开他的眼皮,极尽悉心地帮他吹着。
湫洛心里内疚,想着不是真心骗他,又突然想到另一个人——公子枢,他也总是这样的温柔,只要自己开口,便有求必应。然,那样好的一个人,自己却是再也见不到了……
这样想着,便又忍不住红了眼睛。
云听笛看了,眉角微微勾起:“喂喂,你别这么感动啊。别想多了,只是因为你全身没有几处是好的,我又不想让我的作品坏掉,明白?”
“嗯……”湫洛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狠狠地点头。
见湫洛似乎和缓了,云听笛问:“你到底怎么了?”
“只是想到了一位故人而已,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那,我带你去见他?”
“不了……”湫洛低下头,声音听起来万分难受:“……我才刚刚从他那里逃出来。”
“哈?”云听笛翻了个白眼,一副不可理喻的表情。
不过云听笛素来没有深究的习惯,性子也是随遇而安,听过去了也就忘了,一心只想着赶路。
07.
一路走到后半夜,终于到了一处村中。那是一个极小而且结构散乱的村子,蜗居在山脚下、密林边,颇有些与世隔绝的味道。
云听笛依旧是随手推开了一户人家的门,可这一次,湫洛却看得明明白白,这不是荒败的屋子,而是有着人住的普通农家!
似乎是感受到肩上的湫洛把自己当做窃贼的表情,云听笛自语说:“他们说可以的。”
说完,真的拿起厨房里的东西吃起来,而似乎是在应证云听笛的话,连游荡在主家园中的两只狗都不叫,反是摇着尾巴在门外看他。
“他们?”
“嗯,这里的主人,也是我以前的病人。”云听笛打包了一些东西,扛着湫洛往外走。虽然与主家十分熟稔,但是他也不想叨扰太久而吵醒了人家。
扛着湫洛,云听笛竟然往村后面的坟地走去。夜里的寒风吹得树冠微微作响,月色下的山峦,静如猛兽奇鬼,让原本就怕黑的湫洛分外不舒服。
倒是云听笛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随后将湫洛放在一块倒塌的墓碑上,自己也坐到旁边的断碑边,打开包裹开始继续吃东西。
湫洛仰躺着,接过云听笛递来的干粮,问:“我们到这里干嘛?”
“歇脚啊。”
“在这里?墓地?”
“怎么,怕了?”云听笛满脸的不以为然,似乎一点都没有医者对于死者的尊重。他用拇指指了指身后,道:“人死了就没有救治的价值,与泥土无异,有什么了不起?”
湫洛无言以对,只是在心里默默谴责自己,为何如此懦弱不堪。
云听笛吃完干粮,看了眼月轮,粗略地估计了行程,道:“明日我们先去我家——之一。”
“诶?”你也有家?在湫洛心中,云听笛就是云游四海的医仙,况且与他相处的这两日,见他如此洒脱且广交,已经在心里认定了他不是定居的人。
“我要去采药,大概要半个月之久,所以你可以现在我家养伤,等药草全熟,我们便动身去燕国,可好?”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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湫洛在云听笛的家里住了足有半个多月,这期间,几乎他几乎没有怎么与云听笛交谈过。因为,但凡湫洛醒着的时候,云听笛一定是在倒头大睡,而当夜色四垂,这“医仙”便要动身去采药,一去就是一整夜。
终于有一日,云听笛提早回来,药篓子半空着,鞋子和衣角却染了不少尘泥。湫洛此时正坐在床上吃着云听笛留下的晚餐,见他回来,放下了手里的筷子,有点诧异:“怎么今日这么早?”
他当下身子已经大好了许多,身上除了支离破碎还在愈合的伤口外,腰部和手臂都可以随意乱动了。
云听笛放了背篓,说:“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湫洛微微蹙了眉。听云听笛的口气,不像是什么好消息,却也看不出是不是坏消息,让他没来由地有点紧张。
“今日我去了县城,看到一张告示,似乎是贴了有些时日了——公子枢被秦王抓起来了,现在还扣押在牢里,虽有专人加护,却不再供给医药,看样子大有等死的意味。”
“什么?!”湫洛手边的碗打翻在台面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勉强稳定了神态,用带着微微颤抖的声音问:“可知道原因?”
“不详。”
“果然是那件事了……”心里狠狠一揪,湫洛却是再懊悔也来不及。
“不过,”云听笛突然想到了什么,又说,“坊间有个流传,虽不甚可靠,但是也算不坏的消息。说是公子枢因为一些琐事与秦王发生了分歧,这才关押他几天以示惩戒。”
湫洛眼里重新点燃了希望:“所以,只要这些日子过去了,他就会被放出来了?”
“这个我不清楚,不过只要人没死,就还有救。”云听笛说。
湫洛忽然拉住了他的衣角:“你答应过我,要救他的!拜托了!”
“知道啦知道啦,”云听笛不耐烦地摆摆手,“把你这个烦人的家伙送走之后,我会想办法去牢里给他治病的啦!”
“谢谢……”一切感激,诉诸不尽,只能轻声道谢。
云听笛却全然不在意,极尽耐心地整理着自己的药草,连看都不看湫洛一眼:“快点吃,今晚我们就要出发了。”
“去燕国?”
“嗯。”
得到了云听笛的肯定,湫洛心里忽然涨起来小小的兴奋。他的国家,不久就会重新见到——虽然物是人非,悲喜迍邅,然,家终归是家啊!
快速吃完了不甚丰盛、却还算可口的晚饭,湫洛力所能及地跪在床上,帮云听笛将床铺整理好。一切停当,云听笛已经背好了单薄的行囊、挂上玉笛,站在门口了。
“走了。”抽出玉笛在手中转了个圈,云听笛略一侧头示意,兀自就抬脚要走。
湫洛连忙叫道:“等等……”
云听笛一副不耐烦地回头,眼神里一副“又怎么了”的不屑表情。湫洛有点为难地看着他,说:“我……怎么办?”
“哈?”云听笛微愣了一下,这才明白湫洛话里的含义,撇嘴道:“你想要我背你到什么时候?——你的脚早好了。”
说完,转身就走。
湫洛被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震惊得一时间难以适应。从冬季到夏季,自己已经习惯了没有双足的生活,也不再对它抱有任何希望,现在突如其来的喜讯,让他难以相信。
呆愣地动了动脚,每个趾尖的触感居然真的都回来了!
难以名状的感动涌上胸腔,湫洛几乎是一瞬间热泪盈眶。
扶着墙缓缓站起来,半年未曾使用的小腿肌肉已经萎缩,故而分外无力,可那种踩在地面的触感,却真实万分。
谢谢你……
再一次由衷的感激。湫洛扶着墙,艰难地挪步向外走,刚出了大门,便看到云听笛满脸得意的含笑站在篱笆下等着他。下午西沉的阳光,和着风翻卷而来,扬起湫洛的发丝,他忍不住抬起脸,久久凝眸于半月未见的天际。
勉强走到了云听笛面前,后者大大咧咧地架起了湫洛一条手臂,说:“看在你走路不利索的份上,本公子权且委屈一下,扶着你——你可得给我尽快好起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