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慑于秦王的威严,以及忌惮太子的性命,燕军只好驻守原地,进退维谷。
秦王用剑尖轻轻挑起湫洛的下巴,手段极尽轻薄,却将力度拿捏得刚刚好:若是再进一分,湫洛吹弹可破的肌肤便会滚出血珠;而若轻一分,便起不到压制的作用。
秦王微微侧头,将下巴略扬起,在高头大马上显得风流潇洒。只是出口的言语,却刻薄尖锐:“湫洛,你若乖乖认输,配朕睡一夜,朕便饶你性命——决不食言!”
话音刚落,身后的秦军便传来一阵哄笑。
16.
湫洛是骨子里带着骄傲的人,往日在神武殿,秦王百般凌虐都不曾低头,况且今日当着两军羞辱,怎肯轻易折服?
秦王看到,湫洛握着缰绳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手背的骨节已经泛白;他死死咬着下唇,怒目瞪着自己,眼底所露出的却比冬日时更加坚硬。
湫洛仰起头,竟将脖颈暴露在秦王剑下,一字一顿,朗声道:“我湫洛,若今日战死,即刻立位三皇子——空流为太子,阙让为军师,仓砺为统军大将军。统领三军,一!雪!前!耻!”
湫洛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响如惊雷,两方的军师都安静下来。
只有秦王眼底闪过意味不明的情愫,冷笑道:“看来洛儿是抱着必死的觉悟来见朕的?这就是你的遗言?”
“是又如何!”
“哼,”秦王吐出不屑的一声鼻息,“朕偏不让你如愿。”
言罢,辘轳长剑甩出一个剑花,随着一声声裂锦的声响,剑尖挑破了湫洛没有被战甲保护的地方。
秦王的剑法是自小便练就的,加之多年的战场杀戮,狠厉决绝,收放自如。如数凌乱却不致命的伤口划在湫洛身上,纵使湫洛如何躲闪,也逃不出秦王交织的剑影。
最要命的是,辘轳的剑影游刃如蛇,专挑湫洛最敏感的地方。
秦王对于这具身子十分熟稔,划破肌肤的刺痛,夹着敏感部位特殊的感觉,让湫洛脸色难看之极。然而,对于这般羞辱,湫洛却是有口不能言。
三千人马本就是杯水车薪,况且现下主将单打,对方又是铁蹄染血的常胜将军,谁人敢来营救?
而空流坐在仓砺肩上,二人站在关口的城墙之上,已将方才的一切尽收眼底。
“为什么不去救他!”空流恨恨地按住仓砺的肩膀,吼道。
仓砺手按在大刀之上,眉头拧成一个结,却只是沉声道:“太子殿下将小王爷交给末将,保护燕国后裔便是末将的职责。”
仓砺的声音,此时浑厚中暗带着些许嘶哑:“况且,殿下方才有言,如若万一,便将太子之位让与小王爷。”
“我不要什么太子,我只要他!”空流狠狠地指着战场的中间,那里,最最疼爱他的哥哥正在秦贼剑下狼狈躲闪。
每一剑刺下,空流对秦王的恨便更多了一分。
“小王爷,”仓砺握着大刀的手,更用力几分,“战场上不仅是用力量,还要沉着和智慧。只有您沉得住气,才可保太子殿下一线生机。”
“此话当真?”空流身子探起,焦灼地问。
仓砺将视线拉回空流身上,双眸中是军人独有的刚硬:“不假。若太子殿下对燕国至关重要,则秦王便可紧握筹码,以太子殿下为要挟;而若太子一职后继有人,则对于燕国来说,太子殿下便没有必要的价值,这样一来,或许凭借两人的关系,秦王可以放手一回。”
“关系?”空流捕捉到了其中的异样。
仓砺摇摇头,这件事不便言出,况且太子是骄傲之人,越少人知道越好。
空流到底是皇室子嗣,听仓砺这番讲解,也知晓了其中利害,只得沉住气,景观其态。只是,仓砺却感觉到,肩上这小小的人儿虽是佯装得坚强外表,心里却焦急如焚。
双方正僵持间,忽而此西边杀出一单骑。
因为出线得及其突然,没有人提前防备,当大家反应过来时,那人已经杀入了主战场。
秦王过招间,余光瞟到来人。那一袭墨蓝短衣,长靴束裤,分明便是那只潜伏在秦国的燕狗!
狼穆纵马而来,远远地张弓搭箭,接连三支,直奔秦王要害。秦王毫不畏惧,连眉头都不曾动过,单手扬起长剑,将箭羽打落在地。
狼穆张弓本就意不在攻击,而是牵住秦王动作,拖延时间。秦王又如何不晓得他的心思?他急催蹑景,直奔狼穆而去,势如破竹。
狼穆也是打小习武之人,若论快战的技法,居然能无处秦王其右。两人剑刃相撞,火花四溅,连战一百回合,不分胜负。然而狼穆到底不如秦王,后者天生神力,又懂得沙场拖延的技巧,终于将狼穆拖得乱了气息。再看秦王,却一贯地云淡风轻,眉宇英武。
狼穆心知不能再这样下去,眼见秦王一剑凌空侧来,他陡然捩转了防守,居然亮出空门!
秦王也没料到他会来送死,辘轳长剑一剑劈下,生生将狼穆右臂削去一片皮肉!鲜血喷溅四起,狼穆却似不知,利落地将剑换到左手,从另一个角度偷袭秦王。
秦王本能的引马避闪,躲过狼穆使诈。却只是这短短片刻的时间,狼穆乘机离开秦王,直奔湫洛而去,一把将浑身是血的湫洛从地上拎起,两人共乘一匹,加鞭扬长而去。
秦王心里清楚,若是自己真心去追,也不是追不上。可是,看着那个蒙上坚硬外壳的孩子,以及他瘦弱的身上布生的伤痕,秦王终于还是放下了剑。
蒙恬催马来到秦王身边,问道:“要追击吗?”
“穷寇莫追。”秦王淡淡道。
追了,又如何?
17.
湫洛回到太子府,得闻秦国撤兵,总算舒出了一口气。
空流第一个跑过来,赞叹道:“皇兄那番视死如归的言论,置之死地而后生,真是尽显君王气度!”
湫洛听了,自嘲道:“哪里什么气度,落魄回来,一身伤罢了。”
“受伤才不丢人,伤痕是军人的骄傲!”仓砺也不服气地驳道。
湫洛摇头苦笑。他转向狼穆,看到军医正为他包扎止血。此时,狼穆的整个右半身已经被鲜血染透了。湫洛不由大骇道:“怎么伤得这样重!”
“不碍事。”狼穆恭恭敬敬地垂下头,以代替行礼。
“放心吧,”仓砺到底是大喇喇的人,他一开口,浑厚的声音便像是震动了整个大殿,“他既然没死,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空流见湫洛没事,也不再慌乱,又摆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说来,狼穆将军是如何逃出生天的?”
这个问题大家都想知道,空流问完之后,在场的诸位便一齐看向狼穆。
此时军医已经为狼穆包扎好了伤口,狼穆一边穿上亵衣,一边道:
“属下那日见追兵穷追不舍,料定再难逃脱,不如同归于尽,便自断了吊桥绳索。幸而那崖下是湍急的溪流,虽暗流汹涌,属下却未被卷进其中。
“属下从高处落下,便被水流的冲击打晕,等醒来已经是六日之后。——这是后来进城,问了城内的接应推算出来的。
“醒来时,已经是几里之外的河滩上了。因为盘算着那里应该无秦军路过,便又躺了许久,待略微积蓄了些体力,才在河中抓生鱼吃。许是苍天垂帘,十日之后,总算恢复得差不多了,属下这才去寻找我国安设在四处的习作,一边沿途打听少主的消息,一面布置下一步的任务。待属下赶到这里,听闻秦军犯境,连忙在驿馆借了马赶来,后面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空流像是听故事一样,呆呆地听着狼穆的逃生经历,听到在河中抓生鱼果脯的地方,眼睛都快掉出眼眶,连连赞叹:“好厉害啊!”
湫洛听狼穆说完,沉闷不语。半晌,他站起身来,竟然欠身冲狼穆施了个礼。
“狼将军救命之恩,湫洛无以为报,今日吉福归来,还当拜为主将,共保我燕国平安。”
狼穆不顾臂上伤口,连忙去扶湫洛,惶恐道:“少主折煞属下了,属下生为燕国子民,所做不过分内之事,何足挂齿。”
湫洛却未起来:“大恩不言谢。湫洛愿与将军结为兄弟,以感大恩。”
狼穆听湫洛此话,长身拜叩在湫洛脚下,俯首朗声而道:“万万不可!少主千金之躯,狼穆不敢高攀。狼穆今日对天起誓,一生侍奉少主左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将军请起。”湫洛扶起狼穆,见他难受结拜,便没有再提。
空流冲仓砺使了个,仓砺便载着肩上的空流走上前去。空流拍拍狼穆的肩膀,用稚嫩的童音嘉奖道:“本王很满意你的忠心,待天下稳定,本王定会将将军的功绩禀明父皇。”
湫洛和仓砺见空流这番早熟,都不由得噗嗤笑出声来。
狼穆却当真一本正经地叩谢:“谢王爷。”
这时,有门童来报:“启禀殿下,大军已到……”
“将军!您受伤了!”门童话音刚落,一个沉郁的声音已经插了进来,随后才看到阙让疾步进来,竟不待门童禀告,兀自闯了进来。
“大胆,怎么好擅闯!”狼穆呵斥道。
阙让是自小跟随狼穆的属从,早早便听到狼穆受伤的禀告,急火攻心,却又不好离了大军先回来,一路上不知道有多煎熬。此时听狼穆呵斥,他也无心顾及,只是小心拉了狼穆过来,问:“重吗?”
“不打紧。”狼穆知道阙让不是有心,也不多言。
仓砺是个粗人,最看不过人家拉拉扯扯,干脆将大刀架在肩上,道:“末将这就整顿三军去!”
“有劳。”湫洛说。
仓砺带着空流离开,阙让也请辞:“殿下和将军今日都累了,还请殿下先休息,过了酉时,我等再来商议军事。”
“嗯。”湫洛点点头。
的确,他也累了。不仅是因为与秦王的那场鏖战,更是明白了自己与秦王究竟相差多少。
只是,有一个问题,湫洛想了很久都没有答案——如果秦王当真对自己恨之入骨,又为何那日在公子枢的温泉时,说出那样的话?而若他待自己还有一丝的情分,又为何将自己弃之如敝屣后,却又亲率大军来犯?
18.
心乱如麻理不得,湫洛告诉自己,而今唯有让自己变得坚硬,才不会再在胡思乱想中沉沦。
是的,他必须变得坚强。
另一边,狼穆回了自己的屋子,阙让一直默默跟在他身后。等狼穆屏退左右,阙让才敢上前:“让我看看,伤得重吗?”
“都说了无碍。”狼穆虽然面上有点不耐烦,却没有躲开,任由阙让小心地打开胳膊上的绷带。
刚才去扶太子,又撕裂了呢。
阙让只看了那伤口一眼,脸色就立即阴沉下来——这哪里不重?好好的一层皮肉,被利刃齐齐削了去,露出里面鲜红的肌肉纹理,这能叫不重!?
“包起来吧。”狼穆微微蹙眉,道。
“属下给您重新上点药。”纵使阙让素来唇带微笑,此时却是一点都笑不出来。他取了最好的金疮药和止血散,小心地抖在狼穆胳膊上,然后重新剪了绷带,细细包扎好。
“这半月不要见水,也不要动右臂。”末了,阙让嘱咐道。
狼穆却笑了:“这有什么要紧的,太子爷才叫浑身是伤呢。”
阙让高声反驳:“可您这一个伤口,却比他满身伤都要重!”
说完,阙让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定了定心神,恢复了平素里的样子,唇角一抹淡淡的微笑勾起,欠身施礼:“僭越了。”
“无碍。”狼穆微微向后仰坐,闭目养神。这几日的劳顿,让他倍感疲惫。方才与秦王一番苦战,那秦贼居然拖延恋战,让他更是浑身疲软。
“爷?累了,便休息会,属下先告退了。”私下里,阙让便唤狼穆为“爷”。
狼穆摆摆手,示意他下去。
轻轻欠身——虽然阙让知道,狼穆看不到,却还是习惯性地做了——他退出去,掩上了门。
门扉关阖的瞬间,那一惯的清浅微笑,从阙让唇角消退下去。
幽幽地叹了口气,阙让没有离开,而是守在了门外。他仰头看着天空不知名的地方,万千感慨无言诉诸。
爷……您这又是何苦呢?
有些东西,就算争来了,也未必会快乐。您这是在为自己背负枷锁,快快乐乐隐居山野,与世无争又何尝不好呢?
爷……现在的您,一点都不快乐啊……
有些话,说不出来,亦无法表示。阙让能做的,只有忠诚地守在那个人的身边。
爷,阙让不知道您想要什么,可是,阙让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刀山火海,您的意志便是阙让的意志。只要您意有所求,即使刀山火海,阙让也甘心为您去奔赴。
因为,阙让的一切荣辱,皆因您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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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一到,湫洛总算安下了心。
秦军虽说在战场上名震四方,但到底主力还在楚国,两方对峙,倒也暂时没什么危机。只是那边秦军连日来的骚扰,让湫洛心烦不已。
湫洛知道,燕国是小国,一兵一卒都不能浪费。
所以,面对秦军每个时辰准时的叫骂,湫洛只是高悬免战牌,闭门不战。现下当务之急,不是为了面子而硬着头皮日日与秦军消磨,而是乘着楚国战线的拖延,及早休养生息,充备兵马粮草。
那日夜里商谈,湫洛已经有了自己的蓝图,今日与众将商讨之后,已将主将让给狼穆、重归军师一职的阙让,已经草拟好了详细的实施方案。
现在,湫洛捏着太阳穴,倚在案前假寐。
忽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奔跑而来,湫洛无需抬头,便能听出来这是谁。道:“空流,今日又没有去练剑?”
“已经练好了!仓砺说去巡视三军训练,放了本王半天假。”
空流踩着小羊皮的靴子,轻捷地绕到湫洛面前,然后钻到湫洛的下面,侧着头仰看他。湫洛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双明亮的、充满好奇的双目,露出一个略带疲惫的微笑。
空流早就听报,说湫洛近日积劳,伸出手拍拍湫洛的头,一副“本王懂你”的样子:“放心吧,没事,秦贼的军队一定会被击退的!——便是有什么万一,本王也会保护你的!”
放心,我会保护你……
空流的影子忽然和太子丹重叠在一起,这样有着亲族关系的两个人,居然说了同样的话。
忽而百感交集,湫洛不由得红了眼睛。
空流从未见过湫洛这样,在他的记忆里,以前的皇兄是个极清和风雅的人;而现在的皇兄,给人坚强和不屈,却唯独和“哭”挂不上钩。而秦王和湫洛之间的事情,大家自然是瞒着他的。
19.
此时见到湫洛眼眶泛红,空流小小的心里回想起些许往事。他窝在湫洛怀里,闷着声音,低声说:“皇兄,娘不在了,你那时也走了;后来,丹皇兄没了,父皇也变得好奇怪……所有的皇子中,只有你嘴温柔,连两个姐姐都比不上。皇兄你有着让人喜欢的气质,所以……”
空流探出头来,像个大人一样,老气横秋地拍拍湫洛的头:“所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而本王,也会变得比你更优秀,变得足够保护大家!”
湫洛一声不响地听空流把话说完,心里涌出暖暖的感觉。这个小小的皇弟,给出这样天真却又实质的承诺,如何不让他百感交集。然,听了空流最后一句话,湫洛只是闷声自语:“……我,一点也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