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吧。”项妈妈很客气地说，见孙之溏带了东西，说了声谢谢，没有按理会出现的“人来就好，还带东西干什么，阿姨就不给你饭吃了，真是的”这样亲切的话，看孙之溏的眼神也疏远了很多。

“我今天上午才来，刚刚回了次家。知道小佑回来了，过来看看他。”孙之溏换了拖鞋，对仍旧站着玄关边一动不动，半撅着嘴巴的小佑很真心地笑了笑。“我有很多话还没有跟你说，小佑，有时间吗？”

“小佑画画。”小佑看了眼项妈妈，转身跑进客厅，在最靠里的位置上坐下。

“坐下再说吧。”项妈妈对着孙之溏时没什么表情，落座后还是给他倒了杯热水。“你父母还好？”

“嗯，都好，就念叨着要我经常回来看看，多打打电话回家。”

“没催着你找媳妇？”项妈妈这话问得其实很自然，长辈们都会问，可这会儿在孙之溏耳里听来，已经不是那么简单了。“其实做父母的都能理解，谁不想着自己孩子找个不错的人早点成家呢？”

项雪晰在厨房门口看到孙之溏，本来出来说几句，被郑瑞给拉住了。项妈妈之前就有交代过，这件事情交给她来处理。当年四个小孩子，是一起玩大的，没想到四个人，居然两两对上眼了。

“阿姨一定全都知道。”孙之溏转头看了眼低着头抠自己手掌上粘着的颜料的小佑。“我这次过来，是有些话想当面跟您，跟小佑说的。当然，我欠您一句‘对不起’，虽然我怎么说，都还是不够的。”

“我和小……”项妈妈话还没说出来，就见孙之溏站起身，对着项妈妈弯腰鞠了个90度的躬。“坐下吧。”

“对不起，阿姨，因为我的自私和鲁莽，给你们带去了很多的麻烦和痛苦，我知道道歉没有用。”孙之溏并没有改变自己的姿势。“所以来这里之前我做了一个决定。我从这里离开后，会直接去警局自首。”

“自首？”项妈妈被孙之溏的话给震惊到了。

“之溏。”小佑还不是很明白“自首”的概念，见孙之溏的态度，项妈妈的表情，马上担心起来。

“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孙之溏直起身看了眼在座的两人，又弯腰鞠躬。“请阿姨和小佑原谅我。”

“这事你和你父母商量过吗？就那么草率的决定，你还觉得自己很有理很气概了？”项妈妈那口吻完全是在教训不懂事的小孩子时才有的。他们四个人小时候，在项家待的时间最多，项妈妈有时也把郑瑞和孙之溏当作自己的孩子，教训起来一点不含糊敷衍。“高兴了去弄具尸体来制造个案子，不高兴了跑警局里一坐占个位。你至始至终，都只在为你一个人着想，你从来就没有把第二个人放在心里，哪怕是你父母，哪怕是小佑。小溏，阿姨也算是看着你长大，你什么性格，阿姨心里很清楚。你以为你这样做，小佑就会不管不顾地跟着你等着你？阿姨今天在这，当着你，当着小佑的面，把话说白。小佑和一般人相比确实显得不够聪明，他想法简单，不会绕弯，容易相信人，遇到困难就会躲。阿姨也知道，将来你要他自己成家照顾别人那是不可能地。阿姨已经准备照顾小佑一辈子，如果有一个真正靠谱的人来接手阿姨也不反对。但是小溏，绝对不是你现在这样，你根本就没有认真地考虑过将来，考虑过自己和小佑的关系。”

“我爱小佑，我只知道我爱他，我只知道我不能看着他在我触及不到的地方生活，哪怕……很幸福。”孙之溏说这话时脸色有些吓人，他的腰板已经重新挺直，其实在刚刚鞠躬时也一直都很直。

“之溏，妈妈。”小佑不知所措地左右看着，眼睛已经红了，但看得出很努力克制着没让自己哭。

“所以你打算去监狱里住一阵子？”项妈妈伸手给小佑，小佑立刻像抓住救命草一样依偎了过来。

“这件事是我弄出来的，我来善后最合适不过。阿姨，我承认您确实了解我，有几句分析得也对。只是我之前所做的事，并不是全由着我的心情来的。”孙之溏重新坐下，隔着茶几对着小佑和项妈妈。“把雪晖从小佑的身体里赶走，这个我计划很多年，在我高中毕业择校时我就已经在计划了。可以那么顺利地带走小佑，让案子尽快变成悬案搁置，也不是一天两天，一个电话两个电话，一件礼两件礼可以搞定的。虽然我现在说的这些，会让我在阿姨心里的形象再次大打折扣，但是有一点，阿姨，这对小佑来说，是好事。”

“妈妈伤心，小晖难过，小佑也，不会高兴。”小佑抱着项妈妈的胳膊和孙之溏对视着，一行眼泪已经不争气地滚了下来。哭泣的委屈的又看着倔强的小佑，特别打动孙之溏，虽然最初的最初，小佑不是这样。那时的小佑只是哭泣委屈害羞，他不倔强。那些倔强，那些坚持，都是那么多年，由小晖的性格潜移默化传染给小佑的。只是一定要完全区分开小晖小佑和他们彼此之间的影响，又实在太困难。

“阿姨，在雪晖和小佑的事情上，您太过于软弱和善良了。如果我没有那么做，那么再过几年，小佑就将被雪晖完全同化。我知道您其实也是那么希望的，反正只有一个儿子，雪晖是最理想的一个。阿姨，不是我要挑拨您和小佑，我说的是事实。我也没有说您不爱小佑，您爱小佑，您爱小佑的方式就是把他完全地保护起来，保护在雪晖的名义下。”孙之溏用着敬语，但话已经完全没有了谦逊的成分在里头。现在的项妈妈不只是小佑的母亲，也是横在他和小佑之间的障碍，也就是因为她的妇人之仁，让他差点失去小佑。

“我做了一个母亲应该做的事，而且，小溏，有一点你一直没有搞清楚。小晖和小佑，在他们还在一个身体里的时候，他们根本就是一个人。”项妈妈更紧地抓住小佑的手，好像他随时会被谁抢走一样。“不要跟我讲什么人格分裂，什么这个人格，那个人格，什么主人格，什么附人格，这都是我儿子的。”

“他们有独立自主的意识，他们不是一个人，从雪晖出现开始就不是。不，应该说从您取了小佑这个名字以后就不是。您给您儿子取了另外一个名字，而让那个人成了正主。项雪晖，本来就是小佑。”

“小佑不是小晖，小佑有，身份证。小佑的名字，叫，项雪旸。”

“项雪旸。”孙之溏默念一遍后，冷冷地笑了。“现在您又打算给小佑一个新身份，然后带着他搬到其他城市居住。……阿姨，不管前面我们的谈话，是不是让您很不高兴，不管你们信不信，这辈子只有我可以保护小佑一生。二十年，四十年，甚至六十年后，我依旧可以陪着小佑一起，而你们可以吗？我不在乎小佑聪不聪明，我就喜欢这样的小佑，眼睛只看着我的小佑，你们可以吗？……您可以吗？”

“也不在乎你父母的反对，不在乎别人对小佑指指点点？”

“阿姨，您是母亲，最后您也会妥协，看着自己孩子幸福地笑时，您会的。我父母也会。即使他们不肯接受我和小佑，他们还有彼此可以诉苦，可以责怪。”孙之溏起身绕过茶几走向项妈妈，直接跪了下来。“阿姨，接下来一两年时间，我可能不能来看小佑，不能照顾他。您也可以在这一两年时间里把小佑带到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但是我会来找他。您可以把这个当作对我的考验，我愿意证明。阿姨，很抱歉之前给你们带去的痛苦，如果还有重来的机会，我还是会那么做，并且做得更加彻底。我爱小佑。我爱他。”

“之溏，妈妈。”小佑哭着看看坐着不动的项妈妈和跪在地上的孙之溏。“之溏，小佑不想，你坐牢。”

“我查过，不会很久。”孙之溏对上小佑时完全变了张脸，和颜悦色，满满的爱慕。“而且表现好的话……”

“之溏。”小佑伸手去拉孙之溏。“之溏。”

“小佑，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必须要那么做。我一点都不后悔把雪晖从你的身体里赶走，哪怕我不在的时候你会感到孤独。但是小佑，那是我们每个人都会有的最正常的感受。独自承受害怕和独孤，相对地还有翻倍的爱和喜悦，那是值得的。”孙之溏对项妈妈跪着又鞠了个躬，然后站起身转向小佑，微笑道。“我想要你，小佑。为此，我可以做任何事，把自己送进监狱，又算什么？”

孙之溏知道，小佑一定不会爱上别人，一定会等他。不择手段，连自己都算计上，才真的是竭尽所能。

“我不会尽力去爱你，我会耗尽所有来爱你。”

“之溏。”小佑擦着眼泪，小声抽搭着。“小佑也，喜欢你。小佑爱你。”

“那么。”项妈妈抬起下巴，红着眼眶，对视着眼前这个骄傲的年轻人。“等你从监狱出来再说。”

“妈妈。”小佑拉着项妈妈的衣袖。“监狱里，都是坏人。之溏，之溏不坏。”

“小佑，勇敢点。”孙之溏直立着，没有再坐下的意思，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我现在需要你为我勇敢起来，因为之后你说的任何一句话，都影响着对我的量刑。小佑，你可以之后再改名字，但是有一点我想你记住。项雪晖才是你的本名，小佑不过是你的乳名，他们是一个人。对的，他们一直就只有一个。”

孙之溏的自首，其实是对项妈妈和项雪晖最直接的关于小佑监护权的挑战。他用行动让他们明白，小佑的事情再也不是他们说了算，再也不是他们想如何就如何。孙之溏对小佑的爱，不再是之前那种单纯的保护和占有。在获得小佑的心，小佑的身体后，他要小佑像一个拥有完全自主意识的人一样来爱他。第一步就是要小佑自己去面对项雪晖这个身份，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东西。这个过程不愉快，小佑免不了会害怕会哭泣会不知所措，但他的小佑不可以逃避，特别是不可以再躲进项雪晖为他打造的新身份里。

“你在逼小佑，在威胁我吗？”

“阿姨，我在做对的事情。雪晖现在已经是许嘉鹤了，他没有资格，再对小佑做任何事，任何事。”

“呜呜。”小佑这回是真的没了方向，看看项妈妈，看看孙之溏，看看已经走进客厅的项雪晰夫妇，无助地没有任何避讳地哭了起来。只有小孩子，才会用哭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小佑，怎么办？呜呜。”

项爸爸一直在边上旁观着，站在自己的妻子和儿子身边。在小佑的事情上，确实没有绝对的对与错。

“小佑，哭过这一次后，爸爸希望你可以像个男子汉。妈妈不能跟在你身边的时候，爸爸会在边上给你打气，就像你小时候一样。小佑摔倒了，哭了，爸爸在边上向你伸出手。你站起，就可以抓到爸爸。我们失败过一次，小佑，因为你没有自己站起来，你叫了小晖出来。现在，试着自己站起来。如果这个男人你真的爱他，试着为他站起来。阿晰很快会有自己的孩子，你妈妈年纪也大了，应该好好享享福。”

小佑哭得伤心，就听了个表面，“噌”一声站了起来，站得正正得。眼泪擦掉了，脸红红地，泪汪汪地看着客厅里被他这个忽然动作吸引注意力的人。“我们一起，把这个事情，解决掉。”

086 家庭会议

项雪晖他们第二天上午就坐车赶回许家，前天晚上四个人就挤在一个标间里过了一夜。项雪晖和许嘉鹏各睡一张床，陈守垚加床，许嘉鸮则在座位上靠了一晚上，次日还给大家下去买了早餐上来。许嘉鹏的伤口并没有出现感染现象，愈合速度正常。穿了衣服单从表面看，完全瞧不出昨天才受了枪伤。

许太太还是没有消息，不过电话过去是处于关机状态，很可能许太太自己不想出现。许佰时一早就去了许氏处理前两天的事，只给三个儿子留言让他们在家里等他，不用这天赶到公司。匿名的举报，矛头被证明是对准蔡家来的，蔡经鸿首当其冲。许太太可以在许氏掌握些权利做些私下的小勾搭，蔡经鸿这个副总帮了不少小忙。当然，许嘉鸮这边至少有一个月的时间要规矩着来做事，顺带内部整顿下。

陈守垚没有跟他们一起回许家，将三兄弟送到门口后，自己转往医院。蔡老先生的病情有些反复，其中也有部分是受到刺激，比如蔡经鸿和蔡经雅的事。许太太最后一次联系到现在是在24小时之内，远远够不到失踪，即便是，也不会真的去报案。许嘉鸮已经派人私下去查这事，特别是那天出现的两个许嘉鹏也不认识的手下。至于那个季先生，关于他的所有能查到的情况都已经送了过来，效率之高再次让项雪晖咂舌。

“我能查到很多东西，那些实质的，能被证实和记录的，但是这层表皮之下，我就无能为力了。”许嘉鸮这话说得内涵，项雪晖没有接。“那个孩子，我们不能不管，这个事也必须跟爸说，因为这事本身已经不是个人意愿可以概括。有人非法窃取了许家的遗传基因要生育一个孩子出来，我们作为许家子嗣，那个可能存在的孩子的伯伯，不能坐视不管。特别是你，嘉鹤，生物学角度，那是你的孩子。”

许嘉鸮的话让项雪晖听着有些别扭，却也都是事实。

季先生是当地一家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生殖医学科的主任医师，而且还承担一定的科研和教学任务，名副其实的教授。看到这里时，项雪晖心里默默吐槽了下。这家医院和陈守垚所在的人民医院竞争非常激烈，不过在孙之溏和季先生之间，陈守垚确实更倾向于和孙之溏做同事，而不是那个有两世经历的季先生。

项雪晖当着许家兄弟的面给季先生打了电话，院方称卢教授这天没班，介意他们找当值的其他医师。校方也表示这周卢教授都没有课，并且也拒绝提供私人号码。许嘉鸮不紧不慢地掏出手机给下属安排了个新任务要他登门拜访个人。半个多小时候后，季先生的电话打了过来，说他不知道许太太在哪里。

“我到挺喜欢许三少爷做事的风格，和我当年很像。鄙人姓卢，不过是个给人看病的，还是生殖医学方面的医生。不知道怎么许家人会有事要找我，还是找妈妈？你们三个都不小了吧，囔着找妈妈多有意思。”

“爸要召开家庭会议，就在今天下午，在小院里。”项雪晖说道，电话开得是免提。“如果你见过母亲，就帮忙带句话。四个人开会，投个票很容易出现平局，而且都是男人，想法会片面。我们三个或许已经足够大到不再需要妈妈在身边，但有一个人需要。卢教授是吧？我想你能理解，因为你现在是卢教授，一个帮了很多家庭拥有自己孩子的了不起的医生。你一定也很为现在的自己骄傲吧？”

“确实有些困难，在两个身份里找到平衡。”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后说。“她回不回来，那是她自己的事。”

“妈在边上。”电话挂断后，许嘉鸮肯定道。“我和你们，对妈妈的感情，可能有些不一样。我想妈对我的感情也和对你们不太一样。如果她回来，我来跟她说。至于妈之前做过的事……那是爸的事情。”

许太太在家庭会议开始的前一刻钟出现在许家，还是那身开枪射许嘉鹏时的衣服。

“你回来了？过来坐吧，就等你了。”许佰时见许太太，对她微微笑了下，指指自己身边的座位。“不会太长时间，有几句话要说。再累再饿也坚持下，儿子们等你很久了，嘉鹏还受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