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权 下——虞易
虞易  发于:2013年09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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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鸾看着来接他的人没说什么,回屋换了身官服,好整以暇地迈步进了小轿。

乔辰断案的风格颇为快刀乱麻,从立案到判决,前后很少有超过一个月的案例。证词证物俱全,判词断的也精当犀利。吴鸾逐一斟酌,一抬头,这才发觉已近天黑。

差役带着讨好的笑容上前询问:“天色不早了,大人是要在衙门用饭还是回府?”

吴鸾收起案卷:“备轿回去罢。”

轿子经过闹市,街上商号林立,行人如织,颇有几分繁华气象。吴鸾看了一整日卷宗,有些疲惫,倚在轿子里不觉有些困倦。忽听得外面一阵哭喊声,听这声音,倒像是有人拦轿鸣冤来了。

轿子四平八稳地停下来,差役吆喝着:“什么人敢当街拦轿,不知道这里头是御史大人么!”

吴鸾撩起轿帘,见轿前扑跪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那少年一见他,哭得更加凄楚,向前跪爬几步,捉住他的衣角,嘶声道:“大人!求大人为草民的哥哥申冤!”

吴鸾接了状纸,打眼一看,满纸猩红血书,不由得眉心一跳。

浏览一遍,是个杀夫案。丈夫突然暴死,仵作检验不出异常。死者的弟弟却不肯相信,怀疑是其嫂杀兄,请求复查。

吴鸾思索片刻,记起确实看过这么个案子,仵作并未从死者身上找到任何伤口,虽然还有疑点,但死者并无异样,这便不好追查下去,只得草草结案。

吴鸾拈着状纸道:“你怀疑嫂子杀了兄长,可有证据?”

少年哭道:“我哥哥刚死,她还在服丧,却就跟其他男人私会,定是与她私通的那人杀害了我兄长!”

轿前差役斥道:“呿,这等捕风捉影的事就算是证据?捉奸捉双的道理你不明白!”

那少年被斥的语塞,虽是满腔悲愤,却期期艾艾却不知该如何辩驳。

吴鸾心知这案子定有蹊跷,叹了口气道:“你三日后来知府衙门,今日且回去罢。”

少年仍然拦着轿子不肯离开。差役大声呼喝:“大人都已经接了状子,你还不退开!”

那少年终于放了手,血红的眼紧紧盯着他的轿子远去。

到晚上回府,索檀照例给吴鸾熬了药送去,吴鸾有些心不在焉。索檀只当他还在想白天查阅卷宗的事,吴鸾却平白发问:“索先生可知有什么法子,杀人却不在尸体上留下痕迹?”

索檀怔了一怔,端然的面色不知为何有些难看起来,反问道:“怎么想起问这个?”

吴鸾眯起眼看外头黄昏暮色,起身道:“先生陪我出去走走。”

两人在游廊里慢慢踱着,傍晚的风柔暖,吹在脸上格外舒服。

吴鸾说,他白天查阅卷宗时瞧见个杀夫案。告状的是死者的弟弟,他的哥哥与嫂子夫妻不睦,成亲没过两年,丈夫突然暴死。仵作检验不出异常,最后定论病死。死者的弟弟却不肯相信,怀疑是其嫂因奸杀夫。

吴鸾道:“这案子若说死者是因病而死,却有好几处疑点,首先与那妇人来往过密的男子着实可疑;再者,差役从死者房中搜出了样奇怪的物事。”

索檀淡淡道:“是什么。”

吴鸾大概比了个大小:“是根细竹筒,开口两寸大,长不到一尺,一头呈焦炭状。乔辰在案卷上记着,当时差役搜出来时并不怎么在意,那妇人却有些惊慌。差役觉得可疑,于是将那根竹筒带了回来,却不知玄机何在。”

索檀沉默着,像是在苦苦思索,最终却也只是淡然道:“兴许只是不打紧的东西,再考量下别处,看看是否还有破绽。”

吴鸾沉吟片刻,淡淡一笑:“先生说的是,线索必然还在那具尸身上,只是隔了这许久,尸体已然腐朽,便是有线索也难找了。”

拐过回廊,正碰见罗宝迎面而来,他匆忙行了个礼道:“吴大人,索先生,王爷有请。”

王惟朝听说了乔辰故意拿案卷为难吴鸾的事,见了面只是嘘寒问暖,却不过多谈及公事。只在最后轻描淡写地问吴鸾是否遇上疑难案子了。

吴鸾道:“确实棘手,看仵作记录那尸体干干净净,无半点伤痕与中毒迹象,让人束手无策。”

王惟朝向前倾了倾身子,饶有兴味道:“我少时也看过些话本,碰上这种案子,那凶器多半就在头皮上钉着,再不然就是在鼻子里铆着,不知道准是不准。”

吴鸾道:“这些地方乔大人都嘱咐过仵作详细检查,也并未发现有异。”

王惟朝手中拈着的折扇啪地一声收拢起来,敲在手里道:“这便难办了。吴大人要是能断了这案子,那便是一来就给乔知府个下马威,将他比下去了。”

吴鸾苦笑道:“王爷休拿臣取笑了,说起来,王爷今日巡查防务如何?”

王惟朝道:“这海上的事我是外行,随着乔知府转了整整一个上午才看了个大概,水师尚在整编,皇上拨下来的两千兵马也尚未赶到,如此阵容想迎击倭寇颇为困难。吴御史可否上疏皇上,敦促尽快拨调人马,战事耽误不得呵。”

吴鸾起身道:“这是自然。臣会尽快上疏。天色不早了,臣先告辞了。”

王惟朝目送着他离去,却没有想动的意思。一旁的索檀随手把玩着只十八罗汉的核桃雕,下头缀着的桃红穗子缠在他手指上,缠成个死扣,他垂下眼慢慢地解,却似有些出神。

王惟朝放下茶杯,轻咳一声。

“先生在想什么?”

索檀淡淡道:“只是有些感慨。”

“感慨什么?”

索檀摩挲着核桃,带着一丝苦笑:“我笑人活一世,步步皆如履薄冰。一步走错,就是一生倾覆。”

王惟朝皱眉:“先生怎么突然有此感慨?”

索檀施施然起身,敷衍道:“没什么,只是胡思乱想罢了。”

王惟朝看着他的背影,突然道:“你有心事?”

索檀背着身道:“只是有些疲倦罢了。”

王惟朝不语,片刻道:“那就好生休息去吧,这一路舟车劳顿,还要照顾吴鸾,你辛苦了。”

索檀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里充满了疲惫。

“微臣刚才想到了一点,或许对吴大人正在查的案子有所帮助。”

“哦?”

“他该叫仵作仔细查看死者下身,若是我猜得不错,凶器应该现在还留在尸体里。”

王惟朝眉心一跳,追问道:“你为何如此笃定?”

索檀却不再多说,举手作揖,转身离去。

索檀对此事似乎有所触动,却又不肯明言。王惟朝觉察出几分蹊跷,想起当年曾叫人查过索檀的底儿,他行医多年,从未有病患于他手中不治。与他同门学医有个师兄,用药狠辣精到,与索檀完全不是一路手段,只可惜年纪轻轻便意外身亡,令人惋惜。

如今忖度起来,他那师兄之死,案卷记载的也颇含糊其辞,最终结案时以看诊时染了瘟疫不治而亡定了论。

这两处一对照,却巧了处处有相似之处,王惟朝心中暗生疑窦,思忖了一夜,次日叫了祁东来,打发他往柳州走一趟,将那陈年旧事查个一清二楚。

他并未将那晚索檀的提点告诉吴鸾,然而数天之后,吴鸾仍是领会到此案的关键所在。

仿佛是有意刁难,乔辰把这个案子完全扔给了吴鸾。吴鸾也全然没有退缩之意,却对这案子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他把告状之人和其嫂子召到堂上,并未提及案情,只是让他们先看了一段演示。

他令一名差役拿了根竹筒,又拎了只笼子放在堂上。叫人架起火盆,把火烧到炽旺。这时候叫人打开笼子,从里头捉出条花白的小蛇塞进竹筒,一头用布堵着不让其游出。

差役拿长钳夹着竹筒,对着另一头加热,烧到竹筒红里透黑时,突然抽掉一端布条,竹筒里的小蛇顿时如箭一般窜了出来。

堂上众人皆讶异非常,而那名妇人,脸色惨白,惊惧的口舌讷讷不能言语。

吴鸾把用过的竹筒与在死者房中见到的竹筒对比,问那妇人,这竹筒的用途他猜得对否。

那妇人早已吓得浑身瘫软,不用几句逼问,已然全招认了。她供认她与邻人有私,趁丈夫卧病在床,便勾结奸夫,用此方法将丈夫害死。

吴鸾经这一回断案,声名大噪。消息传到王府中,王惟朝听了却无动于衷。

他斟酌着落下棋子,凌启羽拈着棋子敲敲棋盘:“刚才那一子你提走重下,哪有你这么自寻死路的!”

王惟朝笑笑:“即是落子,就不悔了。”

凌启羽悻悻起身道:“你这般心不在焉,继续下又有什么意思。”

王惟朝道:“那就算了,对了,祁东可回来了?”

凌启羽道:“走了四五天,也该回来了。你叫他去做什么?”

王惟朝把玩着扇子下头挂着的紫檀木坠子,若有所思。

“记得昔日索太医曾跟我说过,他老家柳州的寿枋经久不腐。我这趟打发祁东去替我看看,柳州的棺材是否如他所说的耐用。”

凌启羽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这么早就想着买棺材,你倒是想得开。”

王惟朝拈着扇柄敲在手心里:“凡事总是有备无患的好。多准备着些,总比事到临头措手不及要好。”

正说着,罗宝奔进堂来道:“王爷,祁东回来了!”

祁东后脚跟进屋,一脸疲惫地跪倒在地。

王惟朝看着他,欲言又止,好似想知道却又不敢听到结果。

“……找到了没有。”

祁东从背上解下包袱,从里头拿出一只长方盒子。

“王爷要的东西,找到了。”

王惟朝并没有去接那只盒子,凌启羽拿过去,漫不经心地打开。他只扫了一眼,却脸色大变,抬头问王惟朝:“这是什么!”

王惟朝道:“几块蛇骨罢了。”

凌启羽还要追问,王惟朝却接过盒子,轻轻扣上,转身出门而去。

41.沉沦

午后落了场急雨,院前的芭蕉还承着些雨水,顺着叶尖儿点点滴滴溅落在太湖石上。芭蕉叶越过黑瓦墙檐,把一抹湿润的碧影投在窗上。

索檀正在窗前看一卷医书,王惟朝敲了敲半掩的房门。

“天色暗了,怎么还不点灯?”

索檀放下书,眯起眼打量窗外黄昏。

“习惯了,借着光还能看得见。”

王惟朝拿起火石火绒,擦着了火星,点上灯。小小的火苗在斗室里摇曳着亮起来,映在窗纸上,把两人的身影拖的斜长。

王惟朝放下手里的匣子,慢慢地斟酌字句。

“我托祁东去了一趟柳州。”

索檀神色不动,拿着根签子,信手拨弄着灯火。噼啪爆了个灯花,索檀的手停了一停,目光落在那只锦盒上。

“喔,王爷请人去柳州,怎么不请我这个当地人作向导。”

王惟朝看着灯火,目不转睛。

“只是去寻一样东西,并不为游览而去。”

索檀漠然道:“那王爷找到了没有?”

王惟朝道:“祁东将我要确认的东西带回来了,可我一直思量,不知道是否让这盒子被尘土掩埋了会更好些。或许索先生能告诉我,该不该把这盒子交给原主。”

索檀的目光有些躲闪,缩在袖子里面的手指在颤抖。

王惟朝道:“先生曾经说过,人生如棋,步步都须谨慎小心,一步不慎,满盘皆输。”

他看着脸色苍白的索檀道:“小王却不以为然。人生这盘棋要下一辈子,谁也不能保证步步都走妙招,偶尔一步下错也不必放在心上。多数时候,之所以满盘皆输,只是因为心里一直对走错的一步耿耿于怀,无法放下心结。”

索檀声音干涩:“你以为我事隔多年之后,再亲眼看到自己犯的罪,就能够放下心结?”

王惟朝道:“看不看都取决于你,我把它带来,是希望你能够做个决定。”

索檀沉默良久,颤抖的手探了出去,慢慢地开启了那只仿佛藏着诅咒的盒子。赫然入目的,是一具白森森的骸骨。腐臭的气味迎面扑来,索檀手忍不住颤抖,那盒子随着跌落在桌上,撞翻了灯。

索檀手忙脚乱地扑灭火苗,一片黑暗当中,他只觉得背后一片刺骨的寒冷。

王惟朝坐在桌边,静静地看着他慌乱的模样。

“很难有人能够平白想到用竹筒藏蛇这种法子杀人,我一直都不想怀疑你,可你让我不得不起疑心。如果我猜得不错,十几年前,你几乎用同样的手法杀了与你同门学医的师兄——为什么?”

索檀站在黑暗当中,桌上散落的蛇骨带了磷光,碧幽幽地闪着光。

他摘下玳瑁眼镜,露出一双永远蒙着一层迷雾的眼睛,看着王惟朝,却又像全然没有看到他的身影。他的声音像是慢慢冻结的河水,生硬冰冷。

“因为我恨他入骨。你知不知道,我这双眼睛就是被他毒的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他是百年不遇的学医奇才,师父事事处处都宠着他,任他为所欲为。甚至任凭他毫无人性地折磨我拿我试药。我被他折磨的忍无可忍,最终用了这个法子将他杀死。直到今天,我都不认为我错了。”

王惟朝沉默着,索檀毫无生气的脸庞苍白的仿佛幽灵。无论外表有多么无动于衷,内心却在徘徊。

索檀寒声道:“你听说过我为皇上的妃子文花绣之事,可知皇上为何放心让我与他的后妃单独相处一室?”

王惟朝霍然间明白了什么,脸色微变:“你是说,你……”

索檀自嘲地笑道:“因为我是天阉之人。不,这么说也不完全对。这一切都拜我那个已故的师兄所赐,多亏他多年来对我的玩弄折磨,让我变成了个全然没用的人。任是玉环西子投怀送报我也全无感觉,活的无悲无喜,无欲无求。我比起人,更像一具行尸走肉。”

他直勾勾地盯着王惟朝,冷笑起来。

“怎么,王爷不说话了?觉得我毫无感觉心如蛇蝎,让你作呕了?这些年生不如死,醒着了无生趣,睡着却又梦见他的日子我过够了。你既然开棺找到我当年杀人的证据,何不将我就地正法?还是要把我交给吴鸾处置?”

王惟朝心里颇不是滋味,轻声道:“你相信我,让你看这些的目的,只是为了让你放下过去。”

他的声音温柔的让人委屈。

“我相信你。你也信我,好不好。”

索檀颓然沉默,单薄的削肩垮下去,整个人颓然的让人揪心。

王惟朝转身,把桌上的碎骨收回盒中。

“我把这些东西烧了。”

索檀一把抓住王惟朝的手腕,仓皇中带着颤抖,整个人不知所措。往昔的伤痛被解开之后,昏暗的空间中弥漫着挣扎和颓然的气氛。

王惟朝注视着他,低沉的气息摩擦过他的耳畔。

“真的没感觉?”

索檀摇了摇头,像是个孩子,眼瞳死水一般波澜不兴。

王惟朝转身放下窗子,落下门闩。闩门声响在耳边,仿佛震在心尖上。

索檀垂着眼,他感觉得到王惟朝接近的气息,目光却不知该落在何处。

轻轻的吻触落在他的耳根,脖颈上,他不知所措,僵硬的身体像要退缩。吐息般的声音溶在他耳畔。

“别怕。我不会强迫你。如果你感觉不好,我立刻停下。”

索檀身为医者,对自己的身体再清楚不过。明知道再努力也是徒劳,却也因心里早已有了他,不忍拂了他的意。茫然间,他像是被人牵着线的傀儡,轻轻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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