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然后，是那天他从那雁门郡衙之内赤身裸体、手脚并用的爬出来，扑进他怀里，向他哭诉出那一句“无忌，无忌……我完了！我这一辈子……完了！我这身子……被皇帝强占了、玷污了！我这肮脏之身，我这破碎之体，还有什么资格……去迎娶你的妹妹，去做长孙小姐的……丈夫？”是那样一副好不狼狈的样子，却是那样毫无掩饰的真诚相告，那其实是最强有力地完全粉碎了他内心最坚固、本是牢不可破的硬壳的一击。在自己将他那满身血污的身子紧紧拥入怀中的那一刹那，也是他旋即昏死在自己怀内的那一刹那，他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在里面像是要压过狂涛拍岸的隆隆之声那样，竭尽全力的高声回答：“不！你没有完！我保证……你这一辈子绝不是完了！而是……将会是……完美！”

最后，就是现在了。这大雪之日诞生人间的少年，在这急旋如风的舞蹈之中，被那片片的白雪团团包围，有那么一刹那，自己有一种深深的错觉：那是……雪之子吧？是那从天而降的茫茫白雪在起舞飞扬，吸取了天地之间的精灵之气，幻化成那样的人形，洁白，纯净，晶莹，没有沾染人世半点的污秽。是的，一定是这样的！这才是真正的他！那天被那昏暴的君王玷污了的满身血迹的那个少年，只是因为连神灵都在嫉妒他的纯洁美好，才要那样卑鄙地将肮脏污秽泼向了他。然而，命运再怎么多舛，苦难再多么深重，都不能真正沾染败坏得了他的纯洁美好！

世民，你……不脏，一点都不！

是这样曾经对李世民说过的话，再次在长孙无忌的内心悄悄地回响……

302.做饭

李世民在这一场初雪之中翩然起舞，正跳得兴高采烈之际，忽然又刮来一阵凛冽的北风，不但将飘在半空的雪花卷得纷飞，连落在地上的雪片也给刮起，将他的身影笼罩得更是迷离难辨。

长孙无忌身上衣衫单薄，给这寒风一吹，禁不住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双肩一缩，两臂交抱，仍是不由得“啊啾”的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这一声喷嚏一下便惊醒了沉醉在热烈的舞蹈之中的李世民。他连忙停下来，向长孙无忌那边看过去，见他那样两臂交抱、瑟缩于寒风里的样子，不觉大感抱歉，一个箭步冲到他身边，道：“无忌，很冷是吗？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下雪了还要让你留在这外面受寒。快快快，我们快进屋里去吧。”说罢，拉着他冒风顶雪的走进破庙的大殿。

大殿里有瓦遮头，自然比外面漫天大雪要好。然而这大殿也实在是破败得厉害，屋顶的瓦片有好几处都已经破碎得露出了外面的天空，自然是难免有些雪片从那破漏之处飞了进来。殿门也很是残破，虽是勉强地关上了，但被外面的北风一吹，还是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寒气从门缝之间都透了进来。这样一座头顶漏雪、大门透风的房屋，实在也不比外面毫无遮挡的空地好得了多少。

李世民见长孙无忌仍是冷得缩着肩膀不住地打颤，连忙快手快脚地在背风之处生起火堆，拉他坐在火边，又把所有衣服都拿出来，披到他身上。只是这里只有长孙无忌一人的衣服——李世民自己的衣服自然都遗留在营地那边，而他穿在身上的那套侍卫服更是在被皇帝凌辱之前就脱光了，他可是赤着身子从郡衙之内爬出来的。如今他穿着的内外衣物其实都是长孙无忌的——长孙无忌本来也没想到会跑到这北境之上来，还要呆到冬天的第一场雪都下出来的时候，因此随身带着的衣物都是只适合秋天穿着，并不特别厚，就是全披到身上也不太够暖。

李世民自己倒不是特别怕冷，他现在身上只穿了一套秋天的衣服，坐在火边也能受得了那寒意。长孙无忌那样的文弱书生却本来就不是什么体魄雄健之人，又一向是特别的怕冷，穿了那么多衣服烤着火，仍是觉得冷不可耐。李世民见他这样子，便坐到他身边，张开双臂紧紧的搂着他的双肩，只想用自己的体温给他保暖。长孙无忌顺势将脸庞搁在他的颈窝里，鼻端闻到的是这少年那带着温热之感的气息，便觉得一股热流由心底涌起，暖遍了全身。李世民感到长孙无忌的鼻尖顶在自己的颈项上，一开始时确实是像冰雪一般的寒冷，那冷意像是也传进了自己的体内，一直传至那心尖之处，冷得那里轻轻的一颤。

他默然无语地抱着长孙无忌，怔怔地看着眼前跳跃舞动的火焰好一阵子，忽然双唇一颤，说道：“无忌，明天……你回去吧！”

“嗯？回去？”长孙无忌听他忽然说了这么一句看似无头无脑的话，不禁从他颈窝里抬起头来，望向他的脸庞，于是便看到他那两道长长的剑眉正轻轻的蹙起，“什么意思？”

“你不是……已经离家很久了吗？该回去了！这里太冷了，你又没带什么衣服在身边，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的。而且……无双……她也一定在记挂着你怎么还不回去呢？”

李世民这样慢慢地说着，胸膛里的那一颗心，也在慢慢地沉了下去，慢慢地……痛了起来。

其实，这样的话，这些天来他已经在心里反反复复地想了很多次——是在想，要不要跟长孙无忌说出来？因为，这些天他的身体已经全好了，按理来说，是应该离开雁门这小地方的时候了。只是，这番话他一直说不出来，是因为他深知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是既不可能回太原的家去，也不可能再和长孙无忌一起到长安去做什么迎娶他妹妹为妻的事了。

接下来……我还能到哪里去，还能做什么呢？

这些天来，一直盘旋在他心头的，就是这么一句话。而想到最后，那答案都只能是——

我应该是哪都去不了，也什么都做不了啦吧？索性就在雁门这小地方住下来，隐姓埋名，学着那些泥腿子种地耕田，就此终老一生吧？父亲见不到我回去，一定会把我当作已经死了。这样也好，一个死了的儿子，只会让他伤心一阵子，总比一个给家族蒙羞的儿子要好得多。

他心里打定了这样的主意之后，便也想到，既然如此，就应该让长孙无忌自行回家。可是，他虽是下了那样的决心，却还是忍不住想与长孙无忌再多共处几天。长孙无忌这一走，应该就永远不会再来看他了，而这也意味着他将从此与过往的一切完全地断绝了关系。于是，他留恋着长孙无忌仍在身边的时光，只想将这短暂的时光再延长一点、再延长一点……

然而，今天这第一场雪，把他从沉醉在这虚幻得其实极是脆弱的愿望里逼到不得不正视如同这冰雪一般严寒的现实——长孙无忌不可能永无尽头地留在这里，留在他身边。长孙无忌始终要走，他始终要开始习惯在这个小地方，孤独一人、无声无息地过完余下的残生！

“哦……”长孙无忌淡然地望着眼前的少年那一双乌黑的眸子里掩饰不住的流露出悲苦自伤之意，他自己的脸上却是一副若无其事之色，口里也是轻松自在的答道，“说得也是，妹妹在长安那边一定等得很心急了呢。那好啊，明天就离开这里，回去吧！”

长孙无忌的这一句话说得那么的轻描淡写，听在李世民耳中，却直如每一个字都是一根针，一下一下地全扎在他的心头，还要每一针都扎得流出血来。好不容易听长孙无忌说完这句话，他已痛得无法再安坐下去，不由得松开了对长孙无忌的搂抱，站起身来，眼睛却不敢看向长孙无忌，口里含含糊糊的道：“你……再在这里烤烤火，我……去做午饭。”说着匆匆的跑出了这四面漏风的大殿，匆忙得简直像是被什么人在后面追赶着他似的。

李世民端着热腾腾的饭菜再次走进这大殿的时候，长孙无忌分明地看到他的一双眼睛红通通的，似乎刚刚哭过来着。李世民见他盯着自己的眼睛看，不由得一张脸也像那一双眼睛一般红了，咬了咬下唇，强笑道：“今天……风真是太大了。我刚才费了好大的劲才生起火来烧饭，眼睛……都给熏得流了不少眼泪呢。”

长孙无忌听着他这番欲盖弥彰的“谎言”，脑海里似乎已能清晰地浮现出这样的一幅景象：李世民在灶边一边生着火做饭，一边眼泪噼哩叭啦的直往下掉，却以上齿紧紧咬着下唇，强忍着哽咽的声音，惟恐被大殿里的自己听到他在哭泣……说不定还不时伸手抹一把满脸的泪水，以免朦胧了双眼遮挡了视线，看不清正做着的饭熟了没有……

他心头掠过一道闪电般的剧痛，脸上却仍是全然的不动声色，微微一笑，道：“那早知道就应该让我来烧饭呢。其实烧饭做菜的时候就在火边，还更暖和些哩。今晚的饭你别忙乎啦，我来！”

李世民的眼圈儿却又是一红，连忙低下头去，端起一碗白饭，往饭面堆上好些肉片，递到长孙无忌面前，道：“无忌，这碗是你的。”

长孙无忌本来以为李世民是拿起自己的饭来吃，没想到原来是给他的，不觉一怔，道：“哎，世民，你怎么又忘了？我不爱吃肉的。这碗你吃吧。”说着伸手轻轻往碗上一推。

“不，无忌，你吃点肉吧，好吗？就当是……为了我……”李世民其实是想说“就当是为了我们最后一天在一起吃饭”，但才说到“我”那里，忽然眼泪就不听话地哗啦哗啦一古脑的奔涌而出。他连忙放下那饭碗，转过身去，双手捂着脸，泪水却仍是止不住的从他指缝间涌出……

长孙无忌大吃一惊，连忙上前抱着他那因强忍着抽泣而颤抖不已的双肩，连声说道：“好了好了，世民，不要哭不要哭，我吃就是……你别这样哭了，好吗？”

李世民听他话语之中颇有惊惶之意，连忙狠狠地忍住眼泪，抹了一把脸，转过头来面对长孙无忌的时候已经是一脸的强颜欢笑，道：“原来无忌你是这么好哄的呀？早知道我就应该用这一招来要你吃肉啦。”

长孙无忌一副忍俊不禁之色，曲着手指往他那仍是湿漉漉的脸上轻轻刮了一下，笑道：“你这爱哭鼻子的小鬼头！”说罢，捧起那碗堆满了肉片的饭，一副狼吞虎咽的样子吃着，一边吃一边连声叫好：“好吃好吃！原来世民做饭的手艺比我好多了，我才是早知道就应该让你来做饭，那这段时间我就不用吃自己做的难吃的饭都觉得嘴里淡出鸟来了。”

李世民终于被他这一番说笑之言逗得破啼为笑，双颊却又不觉通红了起来，道：“原来无忌你是个很会睁眼说瞎话的大滑头！你做的饭哪里难吃了？我做的饭又哪里好吃了？你要哄我也不要说这么明显的谎话来骗我嘛。”

长孙无忌立即举起右手，一整副对天发誓的庄严之态，道：“哎，天地良心，我刚才说的可绝对是真心话，不是什么哄你的谎话！其实我……”他说到这里，突然一下子顿住了。

李世民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等他往下说，却等了好一阵子也等不到，便抿嘴一笑，道：“好啦，不要再勉强说了。吃饭吃饭！”说着也端起另一碗白饭，一副胃口很好的样子以风卷残云之势吃了起来。

其实我……想一辈子都能吃你做的饭……

长孙无忌在心里，说完了那一句只出口了一半的话……

303.离开

这入冬的第一场雪一直下到晚上还没止住，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的从天而降，把大地覆盖上银装素裹。

大雪的夜里，格外的寂静，于是对李世民来说，从长孙无忌打了地铺睡下的地方传来的些许声音都显得格外的响。

无忌……很冷吧？

尽管其实已经是几乎所有的被子、衣服都堆在长孙无忌那边——李世民这里只是盖着这几天以来就一直盖着的那张被子，没有为了这天气转冷而多添什么。长孙无忌是要给他多添的，但他死活不肯，说自己一点都不冷，还热得受不了，将长孙无忌给他多添的被子衣物都踢开了——，但显然长孙无忌还是觉得很冷，不时地从他那边传来用力抽鼻子的声音，还有翻来覆去的声音，似乎是冷得他没法睡得着觉。

李世民在心里数着长孙无忌翻身的次数，数到第十次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撑起上半身，向着长孙无忌那边叫道：“无忌，无忌！你到这里来跟我一起睡吧，好不好？这样你可以把我这张被子也盖上，我也能给你暖暖身子。”

长孙无忌“啊？”的一声，翻过身来向着李世民这边：“这……”仍烧着取暖的柴火映出他那一脸的迟疑之色。

“来吧！这样我也可以盖你的被子，那不是很好吗？”李世民又再催促着。

“那……好吧！”长孙无忌把盖在自己身上的一大撂又是被子又是衣服的东西抱了个满怀，走到李世民这边来，都堆在他身上，然后自己快手快脚地钻进了已被李世民睡得温暖已极的被窝里。

李世民伸手整理着身上的被子与衣服，尽可能都盖到长孙无忌那边去，然后大大地张开双臂，把长孙无忌紧紧地抱在怀里，以自己的体温来暖和着他。此前长孙无忌一个人独睡，身上虽是盖了那么多的被子衣服，但毕竟都不是适合冬天使用的，只觉越睡这身子就越冷，实在是难受。可是现在他也大大张开双臂从李世民的腋下穿过，与之相拥紧抱，便似是抱了一个暖烘烘的火炉在怀里一样，在这样的寒冬冷夜里，当真是说不出的舒服。

他不由得想起，母亲曾有一次谈笑之际说起，她是体质阴虚、血气不足之人，尤其是冬天夜里便是在被内脚下放了盛着热水的暖壶来暖脚，到半夜时分热水变冷，她的脚也会跟着冷下去，有时甚至把她冷醒了，害她睡不好觉。可是自从嫁给父亲之后，大概是因为父亲是武将，身强体壮，阳气旺盛，冬天的晚上从来不需要弄个什么暖壶来暖脚，他自己就是热乎乎的。母亲被他抱在怀内一同入睡，便似抱着一个永远不会冷却的暖壶，不要说脚，全身都温暖之极，十分舒服，再也没有半夜里被冷醒之虞了——当然，是直到父亲去世为止。

原来……跟阳气旺盛之人在冬夜里同床共被，真的是那样舒服的……

长孙无忌的脑海里才转过这个念头不用多久，其实早就疲累已极、辄欲入睡的身心似乎只过了片刻之间，便已在李世民这一片温暖舒适的胸怀之内沉沉睡去……

翌日，雄鸡高唱、天放大亮之际，长孙无忌睡饱了才醒过来。他一睁眼，看到的便是李世民那双乌溜溜的眸子已经张开了凝视着他，瞳孔之内倒映出他的脸容，不觉心中蓦地一荡，好想将双唇凑上前去，深深一吻这双像是能把他的整个身心都吸了进去的眼睛。幸好这时李世民的双唇抢在他头里颤动起来：“无忌，你醒啦？”

“哦……啊……是，是呢，我醒啦。”长孙无忌定了定神，暗叫一声“侥幸！”要是自己刚才竟是一个失控去吻了李世民的眼睛，不晓得他会怎样把自己当成跟那昏君暴主一般的好色之徒了。——昨晚李世民唤他与之同床共睡之时，他犹豫了一下才答应，其实是因为想到李世民经历过被皇帝强暴之事，不知道会不会在心里留有阴影，与别个男子睡在一起就会勾起他那些惨痛的回忆。后来李世民竟是主动地抱着自己，他才暗暗的放下心来，与之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