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又慢慢充溢了李世民的眼眶，但他还是点了点头，道：“是的，正如我不应该隐瞒着自己的事情好把无双对我的爱骗到手一样，我也不应该把你对我的朋友之情骗到手的。我都告诉你！一切……一切……”
他说完这话，深深吸了一口气，便从去年八月十五日他代父亲出席皇帝在宫内举行的中秋夜宴的事情说起，然后是皇帝怎么暗示父亲将他送进宫去供其淫乐，皇帝又怎样封了他一个千牛备身的职位以方便自己随时将他召到身边戏弄，他怎样最初对皇帝极其反感、不断地反抗皇帝的调戏，后来却终于被皇帝的真心所感动而爱上了皇帝……但是他在洛阳遇见他们长孙兄妹，再加上此前与皇帝相处下来深感三苦之难，他还是萌动了想离开皇帝、回到李家、与无双成家立室的心愿……皇帝虽然为此嫉恨如狂地折磨过他，但最后不知怎么的，还真的放他回父亲身边去了……
然而，他好不容易回到李家，却发现家中的一切已是面目全非，哪怕皇帝真的想放过他，他其实还是再也回不去了……可是就在他深感绝望之际，他听到父兄谈起高家来函提亲之事，虽然父亲决定不接受这门亲事，他还是决心要自己到长安来迎娶无双，过一种新的正常的人生……然而，皇帝被困雁门的消息让他暂时放下了前来长安娶妻之事，先赶去勤王救驾……他承认，那时他心里还是怀着对皇帝的爱意，虽然绝不打算再回到以前那种以身体侍候君王的一介娈童的绝非正常的状态之中，可皇帝显然误会了他舍生忘死地奔赴急难之举，竟是将他召去以熏香迷倒，把他强暴了……
李世民一口气地讲下去，除了掖庭宫那种牵涉到皇室私隐之事而只能含糊其词地略过之外，其他一应细节，哪怕是被皇帝如何调戏玩弄、自己后来却还是爱上了他、甚至是曾经想过愿意将自己那最要紧的所在也交给他……这些最让李世民感到羞耻难堪之极的事，也如实照述，毫无隐瞒。
他低着头，一边看着自己那放在大腿之上用力地绞扭在一起的双手，一边将这长长的一番话讲完。最后，李世民才抬起头看向坐在对面的长孙无忌，见他虽然一脸沉静如水的神色丝毫不动，但眼中异光闪烁不已，透露出他内心确实是受到了莫大的惊骇震动，不觉双唇微掀，又溢出一个苦涩的笑意，道：“无忌，你现在都知道了。我是那样下贱之人，被皇帝如此极尽羞辱凌侮之能事，却竟然还是爱上了他，这才诱惑了他对我做出那样无耻之事。皇帝是做了很大的错事，但我也实在是自作自受，怨不得他人。我真的没有资格去爱无双那样冰清玉洁的女子。她太好了，我真的配不上她……”
长孙无忌听他说到最后，又开始呜咽得语不成句，连忙伸出双手，把他那放在大腿上绞扭在一起的手都拢在掌心里，道：“不！世民！你说错了！你不是下贱，你是太善良！皇帝是错的，但你不是自作自受，你只是太过天真！”
李世民那双乌黑的眸子一下睁得更圆更大：“到了现在……到了这个你已经知道我全部过往不堪回首之事的时候，你还真的能那样地包容我？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比起以前，我只是对你更加的肃然起敬了！虽然我之前说过——从今往后，终此一生，那句话我不想再多说一遍——但我现在还是忍不住想再说一遍——世民，你不脏！一点都不！而且我还想再多说一句：你是这世上我见过的最干净的人！因为你的干净是在心里，而不是在身上！身子受了玷污，你只是身不由己。那个掌握着这天底之下最大权力的人，他可以凭借他的权力施暴于你，但他沾染得了你的身体，他沾染不了你的心！”
“无忌！”泪水又再噼呖啪啦的往下掉，好些就落在长孙无忌以掌心拢着他的双手的手背上，“够了！这世上有你对我说那样的话，这世上有你还能那样包容我的人，我已经……够了！”
“不，不够的！除了我，还有我妹妹呢！我相信，她的心和我是一样的，她也能包容你的！世民，拿着这翡翠玉佩……”长孙无忌把那个锦盒——刚才李世民在追述往事之时把它放在了石桌之上——又塞进了李世民的手里，“……拿去给我妹妹，向她求婚，好吗？”
李世民着急的连连摇头：“无忌，你怎么到现在还这样说？好吧，就算无双能像你那样不计较我那些惨痛的过去，也能包容我。但她是女子啊！她即使能因为同情我的遭遇而把我当作一个朋友那样包容下来，但她不可能把我包容为她的丈夫的呀？”
“世民，你认为我只是因为同情你的遭遇而把你当作一个朋友包容下来的吗？”看着眼前的少年那双被泪水迷离的眼睛，长孙无忌不得不再次竭尽全力才能狠狠地抑下内心突然如山洪爆发般汹涌而起的那股很想吻上那双眼睛的冲动，“不！你又错了！我就是……想把你包容为……我的妹夫！”
308.求婚
虽然李世民的眼睛又再因着长孙无忌的话蓦地睁得浑圆，但与长孙无忌静默对望片刻之后，他只是再度苦笑摇头。但长孙无忌见他双唇一颤，似要说出话来，便已抢在他头里说道：“世民，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行吗？”
李世民怔了一怔，缓缓地点了点头。
“你如今一门心思认定了我妹妹不可能包容你为她的丈夫，你刚才讲述的那些发生在你身上的惨痛之事，你又一点都不告诉她，你凭什么就那样的认定呢？这对你公平吗？对她……又是公平的吗？”
“你是说……我应该把那些惨痛之事又讲一遍给无双知道？”李世民那两道剑眉分明的紧紧地蹙起。
“这些事很伤你的心，你不要再说了。而且要你向一个女子述说那样的事情，也够为难你的。但如果你愿意，我去替你向她说。而我要问的那个问题就是：你不愿意向我妹妹求婚，是真的像你刚才说的那样，不愿意在隐瞒着她的情况之下骗她嫁给你，还是其实不过只是因为你不愿意被我妹妹知道那些惨痛之事、怕被她一介女流之辈鄙夷不屑？于是就推说，我妹妹知道了那些事之后，一定不可能把你包容为她的丈夫，不可能再答应嫁给你？”
“你……”李世民再也没想到长孙无忌竟是问出如此尖刻的问题来，霎时便已染红了双颊，两手若非此时正握着那装着翡翠玉佩的锦盒，又会一如他内心备感难堪之时那样紧紧地绞扭在一起了。
“世民，对不起，我知道我这个问题很伤你的颜面，但是请你不要以为我是有心要伤你的自尊。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如果真的那么爱我的妹妹，真的那么看重她，那么……就请你不要对她隐瞒你的一切！如果你因为害怕她知道你的过去就会对你鄙夷不屑，你就会失去她现在对你抱有的好感，那你也不一样是在用瞒天过海的法子将她骗成你的好朋友吗？这跟你把她骗成了妻子，难道不只是五十步笑一百步之别吗？”
看着长孙无忌那恳切的目光，李世民不由得低下头去，无法再正视，低声的道：“是的！我是在害怕！我害怕如果无双知道我那不堪回首的过去，我就会连现在至少还有她这个朋友也失去了！”
“世民……”长孙无忌又再伸出自己的手，轻轻地握着李世民的手，“不要害怕！如果我妹妹知道了那些事之后真的鄙夷你、唾弃你，那也并不说明你真的值得她这样鄙夷唾弃，而只说明其实是她不值得你如此爱她的！”
“无忌！”李世民霍然抬头，看着眼前这一双温润如玉的眼眸，不觉又是热泪盈眶。
“而且，就算这天底之下连我妹妹也不屑交你这个朋友了，那……还有我呢！我一直都当你是我的朋友，一直都留在你的身边，不离不弃，永远如是！你……相信吗？”
“相信！”随着这两字出口，李世民和身扑进了长孙无忌的怀里，泪如泉涌，“我相信！我当然相信！不用你现在说出来，早在雁门的时候，当我以为你弃我而去却又再次回来的时候，我就已经相信！这世上只有你是永远不会离弃我的，也是我永远都不需要回避的人！”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不期然的想起姐夫柴绍。这位曾经的队正是他在这世上最可信任、最可依赖的人。然而，现在正因为他是自己的姐夫，自己不为父亲所包容，就不得不回避一切与李家有关的亲人。他还以为，在失去了柴绍之后，他在这世上就只能是孤独终生、独自面对一切的苦痛。真没想到，天可怜见，上天几乎是马上又派下了一如柴绍那样对自己是如此无尽的温柔、也是无尽的包容的长孙无忌……
老天……到底还是可怜我的吧？
李世民伏在长孙无忌那温暖的怀抱之内，感受到他一手轻轻地搂在自己的腰间，一手曲起食指轻轻在自己脸颊上刮了几下：“好啦，别哭了，又要我羞你这爱哭鼻子的傻孩子了吗？”
说着，长孙无忌把李世民的身子扶直，道：“那么，世民，怎样？我这就去跟妹妹说你过往的事情。如果她能像我那样不介意，你就要答应我，亲手把这玉佩送给她，亲口向她求婚。如果她介意……那我们明天就离开这里，我和你一起到天涯海角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去，没有人知道你的过去——除了我，除了我这个一点都不介意你的过去的人才知道——，好吗？”
李世民含泪用力的点头，目送着长孙无忌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庭院的深处。
他坐在那里静静地等着。
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其实他并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只是看着天上的白云缓慢地飘过了一朵又一朵，一团又一团，似乎已过去了不短的时间。
也许确实是等了很长的时间，也许等待总是显得漫长的，李世民的心里开始渐渐的泛起恐慌的涟漪：无忌……已经跟无双讲完我的事情了吗？无双她那样一个纯真洁净的女孩，要她接受那样肮脏可怕的事实，也实在太为难她了吧？完了！完了！完了！连无双也要鄙薄我了！我这一辈子，真的就只能落得和无忌一起在一个荒山野岭的地方沉寂无声地度过的下场了吗？我这已经肮脏了的人倒也罢了，但怎么能拖累无忌也一辈子湮没无闻呢……还有，无双在这世上如今就只剩下她母亲和无忌这两个最亲的人了，却因为我而等同是失去了哥哥一样，我怎么能做那样伤害她的事？不！绝不能让无忌和我一起离开。还是……今天之内我偷偷地走吧……
他心里正翻翻滚滚的涌动着如此激荡的心绪，忽听得庭园深处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虽然他背对着声音来处的方向，但光凭听到的声音，他已经能猜想到如此步履轻盈的来者必定是个女子。于是，他的心砰砰的乱跳起来，明知该转身回头，全身却像是突然之间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僵成了一块石头也似，仍是保持着刚才静静等待之时那微微仰头看着天边的姿势。
只是片刻之间，那细碎的脚步声已来到身后，然后人影一晃，长孙无双已转至他眼前，并在他面前半蹲了下来，好让她的眼睛与坐在石凳上的他的眼睛处在同一水平线上。
“世民……”长孙无双那剪水双瞳宁静得有如水波不兴的平湖，“哥哥跟我说，你有一件礼物要送给我作为我明天的生辰礼物，你可以现在就给我吗？”说着，她两掌平平地展开，拼合在一起放在李世民的眼前。
“这……其实是无忌出钱买的……”
“可以送给我吗？”长孙无双不等他说完，就又重复了一次刚才的问话。
李世民与她对视着，只见那一片眼波一直都是那样的平湖如镜。
无忌……真的已经跟她说了我的事了吗？
“好吧！”李世民将手里握着那个锦盒轻轻放在长孙无双展开的掌心里。
长孙无双保持着以展开的掌心捧着那锦盒的姿势：“你还欠了一句话没跟我说呢。”
“呃……祝你生辰快乐！无双，你又长大一岁了……”
“不！不是这一句！”她又打断了他的话。
什么意思？难道……
二人继续那样静静地对望凝视着……
“你真的……想听那一句？”
“我正等着呢。”
李世民深深吸了一口气，把眼睛也闭了上，但他很快又再张开眼，专注地看着眼前这少女的一双明眸：“无双，嫁给我！好吗？”
如同一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带来了层层的涟漪，笑容从那一片如镜的眼波中荡漾开去，遍及那整张的脸庞：“好！当然……好了！”
309.生日
彼此说完了这一问一答，长孙无双便靠进了李世民的怀内，笑得是那样的开怀……与甜蜜……
李世民也把自己的下颌搁在她那一头秀发之上，鼻端闻到那幽幽的脂粉香气，心里更是说不出的平和喜乐。
终于……熬到了这一天！终于……我也能有这一天！老天……到底是待我不薄的吧？
二人就这样默默地享受着这一刻的宁静与快乐，良久良久……
终于，长孙无双举起掌心之内仍捧着的那个锦盒，首先开口打破了静默：“世民，我想现在就打开这盒子来看看里面的礼物，行吗？”
“行啊！你喜欢的话……什么都行！”
这后一句话又是听得长孙无双甜进了深心的最底处。她抬头向着自己的未来夫婿嫣然一笑，然后轻轻打开锦盒，从里面拈出那块碧绿可人的翡翠玉佩，迎着阳光看了一阵子，欢喜的道：“真好看！”
“怎么？你很喜欢吗？”
“喜欢！很喜欢！因为这上面刻着的，是我最喜欢的莲花。”
“你最喜欢莲花？”
“是啊，因为……”长孙无双的目光从那块玉佩转移到又与李世民的眼睛对望凝视，“……虽然莲花没有梅花、兰花那样香气馥郁，也没有牡丹那样富丽堂皇，但它却是从淤泥里生长出来而仍能保持洁净不染的，所以我最喜欢它了。”
李世民心头一震：无双这样说……是在向我暗示着什么吗？
果然，她说到这里稍停了一下之后，又继续说道：“这也是为什么……我最爱你了，世民！”
泪水完全是猝不及防的突然汹涌而出，那速度快得虽然李世民已经马上把头别过去，还是有最初的几滴落在了长孙无双胸前的衣襟之上，却因为那衣料是不吸水的而一直滑了下去。
长孙无双却像是什么都没有看见，拿着那块翡翠玉佩，伸手将它系在了李世民的腰间。
李世民感觉到她在自己腰间的动作，伸手抹了一把泪水，转头看去，不觉一怔，道：“怎么……？”
长孙无双微笑着仰首看着他：“这块玉佩，其实是我托哥哥买来送给你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