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无头无脑的话,别人听了会觉得莫明其妙,魏忠却自然知道皇帝说的“他”是指李世民。于是,虽然杨广并没有睁眼看他,他还是微微点了点头,道:“是!刚才小人见过悄悄地派去那破庙之外监视守护李侍卫的人回来禀报,说李侍卫的身体已经大好,今天甚至看到他下了床,能在那天井之处由长孙无忌扶着走动散步呢。”
原来,那天李世民打了皇帝之后爬出郡衙大门,昏死在长孙无忌的怀中。魏忠奉皇帝之命,早就派了人一路跟踪着长孙无忌,悄悄地看着他将昏迷之中的李世民抱到那个破庙的大殿之内,给他清洗下身、上药疗伤。这些人轮流整天整夜地守候在外,一方面是严密监视着长孙无忌与李世民的一举一动,不断地将有关的情况传送回郡衙向魏忠报告,再经由魏忠一一告知皇帝;另一方面则是护卫着里面的两人,不让闲杂人等无意地走进这破庙里去——特别是长孙无忌孤身一人照顾李世民,很多时候不得不撇下李世民独自一个在那破庙里而出外,包括到营帐去拿取他的行李、钱银等物事,以及每天都要去市集购买食物、药物乃至生火所需的柴草。那些时候庙里都只剩李世民一人待着,他还有伤在身,若有闲杂之人无意之中走了进去,对他不怀好意,那就危险之极了。
杨广听了魏忠这样说,轻轻地、却是分明地吁了口气,点了点头,仍是双目紧闭,不再说什么。
魏忠静了一会儿,见皇帝再无动静,正要退出,忽又听到他说:“魏忠,传朕口谕,今天整理行装,明天……朕要离开雁门回去了。”
“什……什么?”魏忠大感意外,“这么快就走?陛下……您的伤还没全好呢。”
“不,我的都好了。再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说到后一句,杨广的话语之中却又夹杂进泣音。
“这……那李侍卫的伤……还不算是全好了啊……”魏忠再试探着问道。
“让现在负责护卫他的那些人继续留在这里就是。一直等他全好了,再悄悄地护卫他离开这里回到太原,到那时再回来向朕覆命吧。”
“那……陛下是打算……再也不召见李侍卫了?”
“唉……”伴随着一声长叹,杨广终于睁开双眼,却满目尽是惨痛之色,“我……还哪有面目见他啊?”
魏忠只听得心尖儿一颤,不禁俯身叩头于地:“陛下,是小人的错!都怪小人……出了那样的馊主意!”
一向最喜诿过于人的皇帝,听着这心腹亲信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却是幽幽的叹道:“不,这不是你的错,这只是……因为世民其实根本就不爱我!”
“陛下?!”魏忠失声惊叫,猛然抬头,映入眼帘的却是杨广一脸苦涩之意。
“其实我早该知道的,世民……他并不爱我!一直以来,我都只是在一厢情愿地单恋着他。我堂堂一国之君,可以把一切他想要的东西都给他——就连他说想回家,想不再要我的爱,我也……给他!可是……可是我就是换不到他的心,换不到……他的爱!”
“陛下!陛下!”魏忠看着皇帝一边说着那样伤情的话,一边眼中已溢出了泪水,忍不住连声呼叫,阻止他继续往下说,“不是那样的!陛下,不是您想的那样的!李侍卫他确实真的向那柴绍亲口吐露过,他愿意把那处也交给您的,这是真的!只是……只是小人这条计谋实在是太愚蠢了!以为他年轻脸皮薄,做不出主动向陛下献身的事情,只要陛下强要他一次,他既然已完全地失身于陛下,也就再不需要那样无谓的矜持下去,便可跨过那一道无形的界限,从此对陛下死心塌地了。没想到……其实小人早该想到了,李侍卫是那样心高气傲之人,从来受不得强迫,受不得委屈的,这样逼他只会激起他的反感、甚至是仇恨……总之,都是小人的错!陛下,小人现在就去那破庙里,向李侍卫陈明一切,在他面前自杀谢罪,让他消了这口怨气,好吗?”
杨广微微的摇头:“没用的,没用的!魏忠,你到现在还是不明白吗?我不是怀疑你说的世民曾经向那柴绍坦陈过他愿意把那处交给我。我的意思是……就是他说那些话的时候,其实连他自己也误会了,以为他真的爱我,所以才愿意做到那一步。不!他其实不爱我,他只是……他只是被我感动了!我身为富有四海、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的天子,却为着爱他而什么纡尊降贵的事都能为他而做,所以他很感动。那是一种很深很深的感动,深到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包括那时的我——都误会了,以为那真的就是爱。可是其实……不是的!那始终只是一种感动,无论它是怎么的深,都还不是爱!”
“这……陛下,恕小人愚鲁,小人实在看不出来,陛下这所谓的‘很深很深的感动’与爱到底有什么区别呢?陛下怎么就知道李侍卫只是被您感动得很深,而不是深爱着您呢?李侍卫他不是为了陛下的安危,一再地不惜性命、舍生忘死吗?就是您都把他遣回李家之后,他一听到您被突厥人围困在这里,不也还是毫不计较地星夜兼程赶来勤王救驾么?”
“那也只是说明他对我尽了作为臣子的忠诚而已啊。比之他私下跟柴绍承认过他愿意把那处给我,还更谈不上是爱。”杨广说着说着,神色倒是慢慢的平静下来,但这只是让魏忠更感心惊——因为,这说明他这时所说的一切,并非是出于一时的激愤。
“世民他并不真的爱我,他只是被我深深地感动,于是竟然愿意向我献出他的一切——不仅是由外至内的整个身体,还是由身至心——,也于是连他自己也把那种感动误会成爱。然而,他那时有那样的误会,只是因为他还没遇到他的真爱。所谓‘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啊!没有遇到真正的爱之前,他就并不真正晓得什么是爱,就只是把这有生而来他对一个非亲非故的人所曾有过的最强烈的感觉错当成爱。可是,当他在洛阳遇到那长孙家的丫头,他终于遇到他的真爱之时,不知不觉之间,他就知道了:那,才是爱!”
“啊?”
杨广向着一脸惊愕之色的魏忠点了点头:“可能世民自己那个时候都没有马上就那么明白。但是,你想想吧,他才第一次见到那丫头,相处的时间也就一个时辰多些,他就已经想娶那丫头为妻,想与她成家立室,想离开我,想过回一种正常的生活……这不是,太明显了吗?”
“可是……那时李侍卫应该是酒喝多了,有点醉了吧?那些醉话,当不得真的!”
杨广又摇起了头来:“人就是醉后才会吐真言的!那就是他的真心话!”
“那……好吧!就算那是他的真心话,但是他见到那丫头之前就已经在发着高烧的时候跟柴绍说过他想回家。所以……小人觉得,他应该只是因为那么久没见过跟他年龄合适的女孩子,那时突然见到了,就又激发起他想回家、想过回正常生活的心思,而不是因为他对那丫头一见钟情了,才突如其来的想离开陛下回家过正常生活的吧?”
“他是早就想回家,但从来没想过真的能成事。但后来我真的放他回家了,他虽然听到我被困此地而赶来救驾,可是他根本没想过要再见我,根本没想过要借此事与我重拾旧梦,而只是想着此事了结就去迎娶那长孙家的丫头。魏忠你不是都给我去查过世民来见驾之前已经见过那长孙无忌的事吗?你说世民见了长孙无忌很高兴,还当着很多士兵的面就公然地说自己本来是要去长安娶他的妹妹,还说此地的事一了就会跟着他继续去长安?还有世民从这里出去之后一见到长孙无忌,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告诉他,自己……没有资格再娶他妹妹为妻了吗?世民心心念念想着的,不是与我复合,而只是与那长孙家的丫头过新的生活。我那样强要了他,他对我最痛恨的,其实还不是我强迫了他,而是……他已经知道自己真正爱的人是那丫头,不是我!他已经……不再愿意把那处……给我了,而我……却把他那爱……全毁了!所以他那时才会说,他恨我,他一辈子……都恨我!”
听到这里,魏忠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落进了冰窖一般,从头到脚、由内至外都彻底地冷透了。
皇帝看得很透彻,也说得很明白了。原来,皇帝和李世民之间,在他见到那长孙家的女儿的那一刻,就已经完了!——而不是那天皇帝强要了他之后才完的。那天,只是让李世民毕竟还有着的对皇帝的感动之情也化作了恨意而已……
“走吧,离开这里!这里……已经没有留恋我的人了……”杨广在重新合上眼睛之前,又重复了一遍刚才向魏忠下达的命令。
301.初雪
破庙大殿外的天井里,李世民正在清洗着长孙无忌刚刚从市集上买回来的青菜。他把青菜摘去根部与腐叶,在清水里洗干净,就递给旁边的长孙无忌,由他切好了放到一起,准备等会儿用来炒菜。
这几天,他的伤势其实已经完全好了,不用长孙无忌扶着也能自己下床,步出大殿走到这天井来,甚至还帮着长孙无忌做些家务,只是长孙无忌仍是怕他体力未恢复,不让他做太费力的,也不让他做得太久。这不?这时他看着李世民已清洗了一大盘青菜,便摆摆手道:“够了够了,这里的菜够今天吃一天了。世民,你快洗把手,回大殿里歇一歇,别累着了。”
李世民直起腰,抬头冲着长孙无忌一笑,道:“我身子早就全好了,洗这么一点子菜就会累着?无忌你就别老把我当成是像是弱质纤纤的少女一般的人,好不好?
“好好好!世民是冲锋陷阵、力拔山河的猛将勇士,这可行了吧?”长孙无忌笑着,脸上一如既往那样流露出宠溺的表情。
李世民心中却是掠过苦涩酸楚的一念:我现在这样子,以后还哪有机会上战场?
随着这念头掠过心头,他还觉得自己的眼睛一涩,鼻子一酸,连忙举起手臂,装作以袖子拭擦额上的热汗——其实这时已是深秋转冬的季节,天井这处挺凉快的,再加上洗菜这样的轻活实在不耗什么体力,他额上根本就没有冒出半滴热汗——,其实是掩去一脸悲苦之色。
“好啦,世民不是弱质纤纤的少女,干了那么久的活都不累;可是我却是文弱书生,干了这一阵子就累啦。来,世民陪我进去休息一下,行不?”
隔着衣袖,李世民听到长孙无忌说这样的话,不禁“扑哧”一笑,刚才一瞬之间泛起的悲苦之意消去了大半。他放下手臂,笑道:“无忌,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用心!你是想我休息,却拿你自己想休息来做幌子,对不对?”
长孙无忌望着他嘻嘻的笑着:“你那么聪明,我想骗你也骗不了啊。总之,我们都一起休息一会儿,好不好?”
李世民笑着点点头,站起身来,伸手去扶那一猛然站起来确实觉得有点儿眩晕的长孙无忌,道:“小心点!无忌,你血气好像是有点不太足,站起来的时候不要太快,悠着点儿。还有呢,就是要多吃肉!那才能补血气嘛。今天你买回来的肉可再也不能全给我吃了,你也得至少吃一半。”
“哎呀,世民你饶了我吧!我是真的不喜欢吃肉,不是故意不吃好留给你吃的……”长孙无忌一边说,一边赶紧反手改为是自己挽起李世民的手,不让他要费力扶自己。
李世民正要再说什么,忽然觉得脸上一凉,随便地以另一只空着的手往脸上一抹,却抹到了些许的水意。他心中一怔,因为这时他明明并没有哭,为什么脸上会有水呢?正诧异间,觉得脸上又是一凉,这次他感觉到那是头上什么东西落在他脸上,自然而然地抬头一看,却见灰蒙蒙的天空正往下飘落片片的白花……
“啊,下雪了!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呢!”李世民惊喜交集的叫起来,将长孙无忌挽着他的另一只手也抽了出来,两臂高高举起,掌心向上,盛托起从高空之上冉冉落下的雪片。
这时是十月中下旬了,地处北境的雁门冬天来得早,第一场雪就在今天,悄然而至。刚开始时,雪片不大,落在李世民的手里,几乎是瞬息之间就已被他掌心的热量融成了水。但渐渐渐渐,那雪越下越大,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彤云密布的天空落下,天井处很快就已经给覆上了一层白色。
李世民出生在腊月隆冬、大雪下得最深的一天,似乎是由于这个缘故,他自小就喜欢雪,体质也是怕热不畏寒。这时他为着这第一场雪而欢喜雀跃,那就更是浑然忘记了这段时间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惨痛伤心之事,也浑然忘记了自己这身体才刚刚伤愈,就在这纷飞的大雪中手舞足蹈,竟是当场跳起了他平日最是喜欢的胡旋舞来。但见他急速旋转,左手叉腰,右手擎起,两脚踮起足尖,交相蹬踏,跳跃腾挪。如此即席跳舞,他身上自然没有穿着适合此舞蹈的衣裳,也就没有急旋之际彩带飞扬、舞袖飘逸的视觉效果,但落在他身侧的片片白雪仍是被他旋转之时带起的急风而卷扬得跟着打转,乍看之下,便似是在他身周镶上了一幅银幕。
长孙无忌站在一旁,只看得目眩眼迷而出了神。一开始的时候,长孙无忌还担心着李世民的身体,很想出声劝阻他不要刚刚伤愈就做如此激烈的跳跃运动,然而看着他脸上渐渐的流露出沉醉在这热烈欢快的舞蹈节奏之中的欢欣喜气之色,那劝阻的话语便如堵在了喉间一般,怎么也无法吐出。
就让他……再多开心一会儿吧……
在经历过那样的惨痛之事后,长孙无忌是第一次从这少年脸上看到如此欣喜若狂的神色。突然之间,从他心底深处猛地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流,汹涌澎湃,像是可以冲破世间一切的厄困险阻,汇成了汪洋般深沉的决然之情:今生今世,为了能在你这脸上一次又一次地看到这样的喜动颜色,我……什么都愿意做!
只有长孙无忌自己知道,他是怎样一个自小就不太动情的人。也许是父亲的早死,紧接着就是庶兄的嘴脸,让他太早地感受到这世间的丑恶与狰狞。一向以来,他都小心翼翼地以表面饰以谦和温雅的微笑、内里却其实是坚硬冰冷的壳子,将自己的一颗心严丝密缝地包裹了起来,让任何外人能窥见其内,更不要说踏足其中——除了妹妹!
然而,眼前这少年,竟是那么轻而易举地——他自己更是一无所觉地——将自己这个虚饰其表的硬壳子……打破了!
最初,应该是因为那双跟父亲很相似的手——是那双隐隐地流动着充盈的劲力的手,那双食指的指节上被弓弦紧勒留下了清晰的印痕的手——,让自己想起了这世上最让自己思念的人,也就不由自主地起了与这少年的亲近之情。
然后,是与他才认识第一天、见面第一次之后与妹妹的促膝长谈——妹妹向着自己深深的俯身弯腰之后再坐直起来,向他显露出那恬淡而坚决的脸容,颤动的双唇之间发出同样恬淡然坚决的话语:“我,要嫁给他!我,只要嫁给他!哥哥,请你……务必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