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他与这妹妹就如同是心灵相通的一般，同喜同悲，互相之间无需多说什么，往往只要看对方一眼，就能知道各自的心思。

“多承尊驾救助我兄妹二人，不知道可否屈尊移驾，共斟一杯，好让我们略表谢意？”长孙无忌又再向着眼前的少年微微躬身，如此谆谆相询。

李世民还没来得及开口回答，便听到那长孙小姐轻声笑道：“哥哥，你连人家的尊姓大名都还没请教，就已经这样急着请他共斟一杯，那不是太过唐突了吗？”

长孙无忌听妹妹如此温言提醒，不觉哑然失笑，道：“可不是吗？跟尊驾说了大半天的话，却连大名都还不晓得，我这回可真是糊涂透顶了！”

这兄妹二人的对话却是听得李世民通红了双颊，连忙略略低头，道：“不，我只顾着问贤兄妹的大名，却不提自己的姓氏，是我失礼了才对。在下李世民，是家中次子。家父是世袭唐国公，名讳乃‘渊’。”

他就那样自然而然的连父亲的名字也报了出来，比之当初他第一次见到长孙顺德、刘弘基、段志玄那些队友之时一提到父亲的名字就犹豫迟疑、无法启齿，这回他却是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这实在是因为他对长孙晟怀着无比的尊崇敬仰，在这两个他的嫡生儿女面前，压根儿就没想到要作任何的隐瞒，否则便是对这最最敬重之人莫大的不敬、乃至是亵渎了。

“唐国公……李渊？”长孙无忌情不自禁的把李世民这自报家门的后半句话重复了一遍，他的妹妹虽然抿着双唇未发一声，但那一对剪水双瞳也不觉蓦地一亮。

长孙晟临终之时官至右骁卫将军，虽然比当时的李渊还更位高权重，但李渊兼有先祖与当今隋家天子的先帝同列八大柱国的祖萌，以及母亲与先皇后同姐妹的皇亲国戚的身份，因此长孙兄妹就算并未听说过李世民这后辈、还要并非是长子之人的名字，可李渊的名头对他们而言却不能不说是“如雷贯耳”。

“原来是将门之后，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啊！”

李世民听着这长孙无忌如此由衷的欢喜赞叹，既是越发的羞红了面颊，却也更是喜上眉梢，不觉双手交叠在胸前，道：“长孙郎过誉了，实在教世民愧不敢当。不要说曾祖父在西魏之时曾官至三公之一的太尉那样的功业之盛连家父都未能企及，就是令尊先长孙右骁那样以弓箭之道威镇异域的壮举，世民都只能是心驰神往。”

“二郎还那么年轻，现下已经是圣上御前的千牛备身了吧？以二郎如此了得的身手，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开口说这话回应的，却是那长孙小姐，她那一双善睐的明眸在李世民那千牛备身的衣饰上滴溜溜的一转，便如此娓娓道来。

“哦，对啦，我记得家父生前提携过一个族叔也在那千牛卫里当差，他的名字是长孙顺德，二郎认识他吗？”长孙无忌听妹妹那样一说，不觉双手一拍，也恍然记起此事。

“呃……是的，顺德大哥还就跟我在同一支小队里呢！以前他是我们那支小队的队副，去年才退下来的。我这段时间还在跟着他学说突厥话哦。”

“真的？那太好了！我们兄妹都有很久没听说顺德叔的消息了。哎，世民，你快跟我们说说他现在的事情吧！”

一说起双方都认识的熟人，这三个本来就还是年纪甚轻的少年男女便兴奋不已，不知不觉之间便抛下了刚才初识之际恭恭敬敬文绉绉地说话的生硬架子。

长孙小姐轻轻一拉哥哥的衣袖，道：“哎，哥哥，我们这样站在这里说话多累啊！你刚才不说了要请二郎去共斟一杯的嘛？不如我们一起去找个酒楼坐下来，慢慢地听他说顺德叔的事，好不好？”

长孙无忌抚掌笑道：“对对对！世民，你来不来啊？”

李世民本来是一听饮酒就已经觉得头痛的，但这时却是一副高兴都来不及的样子，想也没想便连连点头：“当然来啊！”

一直站在后面没吭声的陈福一听，却是皱起了眉头，走前一步，对李世民低声——却也足以让近在咫尺的长孙兄妹听见——道：“李侍卫，你奉圣上旨意出来办这‘预拜会’琼花之事，现在既然已经办完了，就得赶快回去向圣上覆命才是。可不能……未经圣上允可便跟着别的人跑到别的地方去玩的呀。”

陈福这话固然是一下子就提醒了李世民记起自己的身份与处境，但他也立时明白：若不趁着这个自己身在宫外的难得的机会与这最最崇拜之人的儿女结交，一旦回到皇帝身边，自己很难再有机会可以出来跟他们相见。

于是，只是瞬息之间，李世民便已下定了决心，脸上却是一副轻松自在、轻描淡写之态，不动声色的向陈福说道：“既然圣上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完了，我今天也没什么班要当值的……陈公公，请你替我回去向圣上覆命吧。我呢，现在要跟这两位新朋友去喝酒聊天，晚一点才回去。”

他一说完这话，也不等陈福还要讲些什么，一把便挽起长孙无忌的手，已是一副跟人家亲热得不成的样子，连声叫道：“走走走，我们这就去一饮为快、不醉无归！”竟是就此与长孙兄妹二人行出琼花观，扬长而去。

要是换作跟着出来的是魏忠，自然不会容得李世民如此“胡闹”，可陈福一来对这少年极是敬畏，压根儿不敢在他面前说半个“不”字；二来却是事情实在是发生得太快，他还来不及想清楚该怎么做，李世民早就和长孙兄妹走得人影都瞧不见了。

243.菊花酒

李世民与长孙无忌挽臂携手而行，他妹妹则走在另一侧，三人就是这样长孙无忌居中、李世民与他妹妹一左一右夹峙在他两侧，后面还跟着数名长孙家的仆从，一路谈笑风生，走进洛阳外廓城的市集之内最大的一座酒楼里。

那酒楼的老板是生意人，一见这三人进来，只看长孙兄妹二人身上穿的衣衫就已经知道他们都是非富则贵的世家公子与小姐，李世民还是千牛备身的打扮，那就更不得了。他赶紧满脸堆欢的迎上前来，领着三人走上二楼临窗的雅座。长孙无忌和妹妹分左右坐下，李世民则坐在面向着窗户的座位上。那老板叉着手恭敬的道：“两位郎君，还有这位小姐，你们今天想要喝什么酒？小店刚刚新进了一批西域来的葡萄美酒，要不要尝一尝鲜？”

长孙小姐喜动颜色的率先开口说道：“好啊！中原的酒大多是用谷物酿造，这葡萄酒却是用葡萄这种西域才有出产的水果酿造，风味别具一格，我还一直琢磨着这种酒到底是怎么酿造出来的呢，难得今天这酒楼里有，一定要好好品尝一下。”

长孙无忌笑着向李世民解释：“世民你别见怪，我这妹妹虽是女子，酿酒之道却是她一大爱好。但其实她并不是那些粗鲁无文之辈喜欢喝个酩酊烂醉，只是喜欢探究如何酿造而已。”

李世民这时满心里却是想着自己不擅喝酒这一桩在他这男子来说是极难为情之事，哪里还有心思去计较长孙小姐一介女子怎么却表现得那样喜欢喝酒？他的双颊之上不觉又飞起两朵红晕，两手在胸前绞扭在一起，嚅嚅的说道：“你们想喝什么酒都请随便点吧，可是我……可不可以不喝啊？”

“嗯？为什么啊？”长孙兄妹都是满脸大惑不解之色。

“世民是不是不喜欢喝那西域的葡萄酒？也是的，那种酒的颜色血红血红的，看起来像是在茹毛饮血，确实有些人是不喜欢的。妹妹，我们不要喝这种酒了，换别的吧。”长孙无忌见李世民脸上尽是尴尬难堪之色，连忙如此体谅的说道。

“不，不是这样的……”李世民抢在长孙小姐开口之前就赶紧解释道，“其实……其实是我这人太没用了，堂堂一介男儿却酒量很差，稍微喝一点就会醉，平日都差不多是滴酒不敢沾唇的，肯定连长孙小姐都能把我比下去。你们不用顾虑我的，想喝什么就请尽管喝吧。我呢，随便来点甜汤什么的就行了。”

长孙无忌听了微微一笑，道：“原来是这样。妹妹，那我们也不要喝酒了。我们来这里说好了是跟世民一起喝酒聊天的，怎么能变成是我们兄妹在这里喝得高兴，却让世民独自一人无酒可喝呢？”

“不，不，你们真的不用这样顾虑我的……”李世民仍是不等长孙小姐来得及回答就抢着说道，“我就只是想跟两位聊天，喝酒什么的我一向都是提起就已经觉得头痛了，刚才只是拿这话来搪塞那跟着我出来的宫里的公公，你们不必介意，想喝葡萄酒就尽管开怀畅饮吧。”

长孙小姐看着他这急切的神色，莞尔一笑，道：“哥哥说得对的，我们来这里就是要跟你一起喝酒聊天，哪能这样只聊天不喝酒的？你酒量不行，那我们就别喝那西域的葡萄酒，改喝我们随身带着的菊花酒吧！本来哥哥和我就是想着在那琼花观里一边赏花一边幕天席地的把盏喝这菊花酒，那才应景嘛。”说着，她回头吩咐随从的家仆拿出一个玉壶，放在案上。

李世民见那玉壶以白玉制成，口呈盘形，蒜形圆腹，平底实足，口内有盖，圆柱形钮，虽是通体光素无纹，但琢磨精细，雪白晶莹，显得朴实却又透着贵气。酒壶已是如此，里面的酒水该是如何珍贵，更是可想而知。但这只是让他越发的感到坐立不安、难堪已极，苦笑着道：“两位贤兄妹的好意，世民真的是心领盛情的。但我在饮酒这方面真的是太没用了，稍喝一杯就会难受。不过这倒也罢了，怕的是我这一醉，就没法再跟两位聊天了。再说，如此难得的美酒，给我这等喝不得酒的人浪费了，岂不是太可惜了吗？”

长孙小姐仍是温然微笑，道：“你不用担心，这酒是我用菊花酿造的，烈度很低……甚至可以说几乎没什么酒味，跟那用菊花泡出来的茶水其实也区别不大。只是今天我们兄妹出游，外面大太阳晒在身上，长途跋涉走了一身的热汗也不好喝热茶，对吧？所以就带了这菊花酒出来，也有消暑解热之效。”

李世民见她说到这个份上，自己一介男儿为着不能喝酒的事如此与这少女推搪纠缠不休也实在是太过丢脸，只好闭上嘴巴，轻蹙剑眉，看着长孙家的仆人掀开那玉壶的盖子，往摆放在他们三人面前的白玉杯子里斟上了酒水。那菊花酒色作微黄，晶莹剔透，扑鼻而来的是一股菊花的清香，固然没有一般烈酒的刺鼻气味，甚至也没有浓郁的酒味，似乎都被这菊花的香气给压下去了。

他拿起酒杯，提至鼻端闻了一下，再凑近唇边小心翼翼地抿进少许，果然觉得那菊花酒入口清凉甘甜，真的几乎没有什么酒味，只比那菊花茶多了一重米酒的香醇绵厚之意。他再多喝一点进口，仍是觉得毫无酒水的辛辣之味，那捧着酒杯的手倾侧得更多，不知不觉之间竟已把整整一杯菊花酒都倒进了口中，一气呵成的喝下了，细细回味之际，更觉唇齿之间尽是甜美之味，是说不出的畅快惬意。

他不由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脸上泛溢起心满意足的笑容。只因自他有生以来，还真的从来没有这样享受过畅饮美酒的快乐——在他看来，酒这东西总是只会给他带来咽喉如被刀割、胸腹如被火烧、头痛欲裂……之类的痛苦难受，哪里有过如此甘美清甜、畅快淋漓之乐？

他一抬头间，却见长孙兄妹都还没喝下他们面前的菊花酒，而是笑吟吟的凝视着自己，不觉脸上又是一阵的烧红，道：“呃……我这真是……太失礼了，居然……都忘了要先跟两位碰杯祝酒的礼节……”

长孙无忌摇了摇头，笑道：“世民不用顾虑这些虚礼。怎么样？看起来这酒你还喝得下，是吗？能不能再来一杯？不行的话也不要勉强，我们都改喝甜汤也行。酒这东西还不是随时都能喝的嘛？偶尔换换口味，和世民一起喝甜汤也挺有新意的嘛。”

李世民唇角一翘，眉毛笑得弯弯的，道：“不，这酒很好喝！我不但喝得下，还很喜欢喝呢。来吧，我们来干一杯！”说着，他主动地从长孙家的仆从手里拿过那玉壶，给自己那已经空了的杯子满上，然后举起迎向长孙兄妹二人的杯子。

三人齐齐举杯，在空中轻轻一碰，一起叫道：“干杯！”各自都是一仰头整杯喝下，再将杯底往外一亮，一起笑了出来。

李世民固然是再次感受到开怀畅饮之乐，而这种一杯干下的豪迈爽快更是前所未有，心头汹涌而起的那股高兴劲儿就别提有多开心了。

他又赶着要给三人的酒杯满上，长孙无忌连忙按着他的手，道：“哎，怎么好意思让你来给我们斟酒啊？”

李世民笑道：“怎么不是该我来斟酒呢？我年纪比你小，当然应该由我来以幼侍长的嘛。”

长孙小姐在一旁抿嘴笑道：“要轮年龄大小的话，我是这里最小的一个，那应该是我来给大家斟酒啊？”

李世民一边把长孙无忌的酒杯满上，一边转身面向长孙小姐，道：“你年纪是最小，但你是女子嘛，这种粗重之事当然应该是我们这些男的来做。”说着，也给她的酒杯满上了。

长孙小姐双手捧起酒杯，向着李世民举起，道：“斟酒是粗重之事？这我还真是头一回听说呢。那好吧，你负责给我斟酒，我就负责向你敬酒啦！”

于是，这一次，是李世民与长孙小姐轻轻碰杯，然后各自又是一口干了，向对方亮出杯底，相视而笑。

这时长孙无忌抢着提起李世民刚才举杯喝酒之时放在案上的玉壶，给李世民满上，道：“好啦，轮到我来敬你啦！敬你什么好呢……嗯，我以前一直以为这世上最会说话、最是伶牙俐齿的是我这妹妹，直到刚才听世民那样向着我这比他年长的人就说应该‘以幼侍长’、向着妹妹那比他年幼的人就说应该‘以男敬女’，给人家斟酒的理由借口都能编得那样变幻莫测，我这才明白什么叫做‘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原来世民的嘴巴比我这妹妹还更厉害呢！我就为着终于找到一个比我妹妹更会说话、嘴巴更甜的人而敬你一杯吧！”

李世民听得忍俊不禁，道：“无忌你这不是奚落我吗？我才说了那么两句，你这都回了我多少句了？要说伶牙俐齿、能言善辩，我能不向你甘拜下风吗？”

长孙无忌呵呵笑道：“那我们就不要再争谁比谁更会说话了！废话少说，都给我……干了！”说罢，“叮”的一声与李世民重重的碰杯，二人又是一饮而尽。

244.酒令

李世民与长孙兄妹分别对干之后，长孙家的仆人又给三人都满上了菊花酒。

长孙无忌一边吩咐这酒楼的老板奉上些下酒的小食，一边对李世民说：“世民已经喝过三杯了，所谓‘酒过三巡’，光是这样喝酒没意思，不如我们来行个酒令吧？”

“行酒令？好啊！”李世民这少年人向来好玩，一听长孙无忌这话自然是叫好不绝，“可是……我们行什么酒令啊？以前我在家里的时候，都是行‘燕射’的酒令，那就是投壶射箭，我们男孩子家最喜欢玩的了。只是……无忌你不喜欢射箭的，是吧？长孙小姐是女子也不便行这种酒令，对吗？”

长孙小姐微笑道：“你刚才还说自己不擅长喝酒，怎么现在又说以前经常在家里行酒令？你刚才该不是只为了谦让就小小地哄了我们兄妹一场吧？现在一不小心就说漏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