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入旧年 上——万川之月
万川之月  发于:2013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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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延脸色变了几变,时而发绿时而泛白,顺手抓过他娘用来补充维C的西红柿,从敞着的窗户里迅速丢了出去。

“啪”的一响过后,人声愈发显得中气十足:“没砸到!你没砸到!”

林家延咬牙切齿,终于夺门而出。

这一对活宝一人提着一个箱子上来的时候,何嘉玥守在家门口,抬手就把一条毛巾盖在了林家栋头上。林逸清愕然地看着,开口问:“家延刚才不是没砸中么,怎么……”

“我拿了三个西红柿到客厅里来,一个吃掉了,一个扔下去了,还有一个也不见了。所以我猜家延是揣在口袋里带下去了……距离这么近,下面又有路灯,没理由再砸不中了。”

满头满脸西红柿汁水的林家栋总算露出脸来,居然还能笑得彬彬有礼,人见人爱:“妈,您真是越来越料事如神了。”

同样一张脸,家延笑起来让人觉得安心,家栋却让人闹心。那边他去冲了头发回来,这边林家延已经拿了另一条干毛巾甩给他擦脸,俨然又恢复了平日里靠谱青年的本性。

“还是我们家延延对我好,啧啧……”家栋笑得欢天喜地,像一条大狗一样甩着一头的水,转眼又被家延公文包上的一个小饰物吸引了注意力,兴致勃勃地伸手去摸:“诶呦这是什么啊,是不是定情信物?”

谁知就这么轻轻一碰,也没见他怎么翻来覆去地拉扯,精巧的黑色中国结竟然就掉了下来,轻飘飘落在了沙发上。

那虽然不是定情信物,但好歹也是郑予北亲手系上去的礼物。因为中国结是黑的,公文包也是黑的,林家延当时过了好几天才发现它,曾是从天而降之喜。郑予北那张令人难忘的脸骤然闪过脑海,林家延被愧疚整个绕住了,气得好几秒没说出话来,随即狠狠在林家栋小腿上踹了一脚,抢过公文包就回自己房间去了。

林家栋哀嚎了一声,颇为愧疚地目送着林家延的背影,嘟哝了一句“至于么”,然后顿了顿才去拿杯子喝水。那是林逸清之前喝龙井的杯子,古色古香的挺别致,他仔细看了几眼,放回去的时候不知怎么就滑了一下,哐当一声就横尸当场了。

林逸清愣愣地看着,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表情:大半年舍不得离手的好杯子,现在已经成了一地的碎渣子。

何嘉玥从厨房转出来,拎着抹布的手握紧了好几次,最后又松开了:“你,你还是去家延房间待一会儿吧,我来收拾这儿。”

于是林家栋垂头丧气地去了,林家延顺理成章跟他打起来了,又是好一阵哐啷哐啷的闹腾。

果然林家栋回来了,天就真的要塌了。

轰轰烈烈一架打完,林家栋和林家延并肩坐在地板上,就像他们之前相处的十几年一样。

“喂,今年你看上什么人了没?”

林家延仰头看向天花板,眼神迷茫如无辜羔羊,半天没做声。

“那有什么人看上你了没?”林家栋深知他在这方面反应有多迟钝,无声地笑了一下,自动切换成另一个角度再问一遍。

“……有。”

林家延的床底下从小就藏着一个篮球,郁闷了就会用手勾出来,然后抱着发愣。林家栋熟门熟路地把那个球摸出来,在手里玩了两下,顺便拿肩膀撞撞家延:“哪天有空带给我看看?”

林家延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

“少敷衍我,到底哪天?”林家栋把那球往林家延脸上扔过去,半途理所当然地被他截了,还在右手指尖上滚出了一个漂亮的花样。

大学毕业直到今天,他参与的项目都进入收官阶段了,一年又一年回来时看到的家延却总是这个样子,淡淡的、克制的、少言寡语。年少时手里有篮球就会有点笑意,往后却渐渐冷得厉害了:该他做的他都去做,而且做得很好,只是骨子里透出一种令人心疼的倦态,始终看不到他展颜一笑的样子。

任谁都不能永远像小时候那样开开心心的,但像他这样年纪轻轻就无甚生气的,毕竟也少。林家延是有一句说一句的人,从来不会坐下来跟他这个同胞哥哥谈什么心事,弄得他也不好开口去问。诚然他待的那个圈子里真感情不多,这么多年系于阮棠身上的情分也是易结不易解,可他也不至于……

到家之前还在想这件事,谁知今年气势汹汹冲到楼下来朝他扔西红柿的林家延,居然有些不一样了。

他在笑,明明白白的笑容,眼睛里全是自然流露的暖意,让人一眼就能看到他内心的愉悦。林家栋第一反应是他弟弟练了什么功、入了什么邪教了,后来转念一想才觉得他是恋爱了。

这会儿抓住机会问了,没想到他自己还糊涂着。林家栋转头看看正发着呆的林家延,忽然很想迎面泼他一盆水:你也不看看你自己都变成什么样子了,还说你没看上别人?!你当你哥我万花丛中过,全都是打酱油路过的……我会连这都看不出来?!

“那就……下周五?”林家延犹豫着开了口,一字一顿地。

林家栋有些惊讶:“见我而已,又不是见爸妈,他需要这么长时间来做心理准备?”

林家延横了他一眼,凶巴巴的,并不答言。

“唉,真没想到你还有会体贴别人的一天……”林家栋轻声叹了口气,笑得意味深长:“你跟我说实话,你这是认真的?他配得上你?”

林家延若有所思地静了一会儿,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柔和的弧度:“你看了就知道了,反正我觉得很好。”

这岂止是护短,简直连小孩子夸耀玩具的表情都拿出来了。林家栋看得一愣,“林家有子初长成”的感慨油然而生,只能借着乱抓脑袋的动作来掩饰过去。

林家延在他没注意到的时候,眼里的光已经逐渐变得温淡起来,显然是很享受这种久违的兄弟相处。在长达几分钟的时间里,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彼此依靠着,两张别无二致的面孔都相当平和。

“哦对了,顺便说一句,刚才你弄坏的那玩意必须给我装回去。”林家延站起身,顺便把林家栋那只抓头的爪子拽了下来。

林家栋不怀好意地笑笑:“怎么,还真是定情信物?”

“少管闲事,今晚睡觉前给我装回去。”

“喂喂,我确实是学工科的,你好像也不是学文的吧。凭什么非得我动手?!”

“别废话!年年害我多跑一趟,你别以为这事儿光砸你一个西红柿就算完了!”林家延像变了个人一样,浑身上下恶劣的因子都活跃起来,极其自然地往林家栋身上踹了一小时之内的第二脚,随后扬长而去。

林家就是个小社会,而且是个黑吃黑的小社会。遇上林家栋这么个小祖宗,林逸清成了时不时暴跳如雷的狂躁爹,何嘉玥成了天天跟着收拾烂摊子的悲催娘,而林家延,则不得不培养出看人下菜、随机应变的超凡能力。

林家栋打架了,林家延要去劝架或者帮着打别人;林家栋跟小姑娘分手了,林家延要当心被亲友团误认作陈世美;林家栋考得太好了,林家延走在学校走廊里也跟着遭人白眼;林家栋体育课上受伤了,林家延就得寸步不离伺候他做这个做那个,移动伤员时承受着跟自己相差无几的体重,还得不停地安慰他“没事的,过几天就不疼了”……

林家延杯具了小半辈子,被迫养成了面对林家栋时的专用性格:你恶劣我也恶劣,你无赖我也无赖,你暴力我也暴力,你不要脸我也不要脸。

街坊四邻都听见那声“小延延”的一箭之仇刚新鲜出炉,出于有仇必报和提前预防过年期间其气焰过于嚣张的双重考虑,林家延认为自己的行为不仅恰当,而且必要。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林家栋天生就这样,从里到外再由表及里都是贱狒狒一只。

林家延心理平衡了,尚且摊在地上的林家栋却转瞬就怒火冲天了,立刻朝着林家延的背影竖起了中指:“……我靠!老子千里迢迢跑回来,可不是专门给你踹的啊!你tmd……你以为你谈个恋爱就了不起啊!”

“咱爸现在还在对着你打坏的杯子发愁呢!咱妈正给你收拾一地碎渣子呢!你敢踹回来吗?你敢吗?”

林家栋气急败坏,半点兄长的面子都不要了:“……算你狠,你狠!你给老子等着!”

林家延好整以暇:“好,我等着。”

窗外一只好大的乌鸦拖着省略号飞过,可惜夜幕太浓,林家谁也没看见。气鼓鼓如同蛤蟆的林家栋瞪着笑眯眯胜似弥勒的林家延,眼看就快到年关了,果真是锣鼓喧天、各就各位,好戏即将上演。

17

看来林家延还算是很了解郑予北的,因为他得知下周五要见传说中的圣兽林家栋时,果真反应过激了,差点把一杯红酒浇在自己盘子里。

“你你你,你怎么能把日子定得这么近呢!你得多给我一段时间准备准备啊……”

林家延拿着刀叉的两只手都顿在了半空:“予北你这是大姑娘上轿么,给你五天时间你还觉得不够?你不是准备买个十张面膜连敷十天然后才能见人吧,还是打算去美容院做个脸再做个头发?”

郑予北愁眉苦脸:“你就别拿我开玩笑了。那毕竟是你哥,是你家里人,你还不准我紧张么。”

“你是我的私事,跟谁都没有关系。”林家延的表情大多数时候都让人觉得淡然清远,包括此时此刻:“我是看在他跟我长着同一张脸的份上,才同意让他见一见你。不管他怎么看你都不会影响我的决定,这个你尽可以放心。”

热腾腾的窘迫全聚集在脸上,郑予北大约也知道自己现在看上去傻乎乎的,只低着头假装专心切牛排。相对别的进餐场所,林家延看得出他最钟情自己家里,所以近来经常跟他一起去买菜,然后在他家的厨房亲手做给他吃。眼下两人正吃着的黑椒牛排也是林家延的手艺,味道似乎没有刚端上桌的时候那么好,很少的一点黑椒弄得郑予北舌根都烧起来了。

林家延也不打扰他纠结,照常吃完了自己那份,修长白皙的手指伸向盛着餐巾纸的小竹篓,姿态就像拿碳棒和大提琴琴弓一样优雅谨慎。郑予北盯着那只手移动的轨迹,突然慌张地抓住它,低声问:“你哥……平时都喜欢什么,我该买什么见面礼给他?”

林家延微微地笑起来,另一只手取了餐巾纸去擦了嘴角,起身绕到桌子的另一端,屈膝蹲在郑予北面前:“我父母喜欢管弦乐,所以我学的是大提琴,林家栋学的是长笛。我替你都准备好了,一套管乐器保养专用套装,还有给他打篮球的时候戴的限量版腕带。”

“原来你不是买给我的?”郑予北垂下眼,作出很委屈的样子:“你上过好几次adidas的官网,我以为你是订了送给我的呢。”

“哦?你翻了我IE里的历史记录?”

“我那是职业病,开了IE第一件事就是翻记录……”郑予北把那几根始终握在手里的手指拎起来,引到唇边去吻了吻:“原来一个多月前你就在替我考虑见你哥的问题了,早知道……”

“是啊,早知道你就不用怀疑我到底想不想跟你谈情说爱了。”林家延嘴上说得刻薄,笑容却温柔宠溺,就像看着一条懵懂无知的爱斯基摩犬。

然后他的犬只循着本能俯身来亲吻他,他仰起头来,十分坦然地接受了。

那次历史性的会面安排在了酒吧,一家算是与他们都有些渊源的酒吧。那倒霉的军工基地地处穷乡僻壤,开车开上三个小时才能见到人烟,每次林家栋都得从家搬去一大堆物资。烟都孝敬了领导们,他自己是不抽的,左一包右一包送完也就算了。可林家栋喜欢的酒消耗得远比烟更快,因为早几年进来的学长们和晚几年进来的学弟们无一不爱酒,年轻人聚起来喝上几个周末,很快就一滴不剩了。如今回到都市里,见了酒吧和里面的调酒师,林家栋喜得恨不得吊到人家身上去,调出一杯就灌下一杯,喝死了他也愿意。

林家栋自小嘴刁得很,喝酒也是一样,认准了一个调酒师就时常跑去捧场。这家酒吧原来的老板是陈扬的朋友,后来出国定居了,店就交给了当时店里最出色的小调酒师。一晃十几年过去,当初二十刚出头的调酒师也快四十了,一身沉沉的黑色衣装,肤色极白,倒真看不出他的年龄。陈扬和叶祺两位长辈都喜欢这里,阮棠和林家兄弟大了以后也跟着一起来,现在已经成了家庭聚会的固定场所,一应店员没有不认识他们的,自然包括手艺精绝的调酒师兼老板。

现在正是林家栋一年一度的长假,周五这天太阳还没落山就到了酒吧,跟调酒师先生天南地北地聊了一会儿天,叫了外卖来跟店员们一起吃了,然后就找了个角落坐着,安安闲闲看着店里逐渐热闹起来。

光怪陆离,喜怒哀乐,世上全部值得人动心的强烈情感都能在这儿找到,然后激越地碰撞、释放,好让人们在白天里能愈发循规蹈矩、兢兢业业。林家栋似乎天生喜欢这种场合,高中时就借口“来找陈叔叔和叶叔叔”往这儿溜,读大学起离开上海,之后每年的假期都有至少三分之一的晚上献给了这里。

也许是过了二十五了,也许是家延马上要把真心喜欢的人带给他看,林家栋一个人坐在暗处,竟然觉出了一丝罕见的疲累。

疲累,谁能相信林家栋也会累呢。林家栋能为了机器人大赛连熬三天三夜,林家栋一人能担下一个小项目组的全部实验计划,林家栋是核弹科研组的未来之星,林家栋是升衔缓慢的科研单位里为数不多的幸运儿……可他是真的累了,看着满目的浮华,忽然想找个地方好好地歇一歇。

嗯,最好是一朵很漂亮、很体贴的解语花,做菜做点心都像我妈一样手到擒来,要热情又主动,要……

他自己在那儿异想天开,笑得又色又呆,连林家延到了他都不知道。

“予北和小棠都加班,大概还得过一会儿才能到。”林家延先把吧台那边拿来的一瓶百威放下,大衣脱了搭在沙发背上,然后才落座在他身边:“你刚才想什么呢,一脸花痴相。”

林家栋晃晃手里的杯子,里头绿盈盈的酒液随之荡漾,像极了一汪泪水:“你说……我是不是该找个女朋友了?”

林家延顿了顿,一下子笑起来:“原来你之前找的都不是女朋友?”

“我没当真过,真的,我一直觉得我离结婚还远着呢。”

“……林家栋,你才二十五。你不会是研究了几年导弹就以为自己已经立了业,可以考虑成家了吧。”

林家栋居然显得有点惆怅,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酒:“我想找老婆可比别人难多了。你设身处地想一想,那姑娘得多喜欢我,才能在这儿等着我一年只回来十几天啊。我们这是在上海,又不是什么山沟里,谁能一心一意年年等我?”

林家延一向认为他应该争取调出保密部门,但这种单位是严进严出的,况且林家栋这几年一门心思扑在他的核弹上,恐怕劝了也没有用。现在他起了找老婆的念头,林家延觉得为时过早,估计家里的爸妈可不是这么想的,自己漏一点口风,林家栋这个年就别想过安稳了。

想是这么想的,做人却不能真这么缺德:“你想怎么办,相亲?那我替你跟妈说一声?”

林家栋被相亲两个字惊了一下,低头考虑了半天才回答:“也……也行吧,不过我一定要漂亮的,必须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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