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手捂住嘴，抑制住不断涌起的心悸，与强烈的痛楚。

大滴泪水颗颗落下，逐渐汇成悲伤的河流。

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到他的掩面之布。

哪怕最后一眼，夫差，我也想见你。

深吸一口气，我移动指尖，那块布被逐渐揭开。

修长的眉梢，狭长的眼眸，高挺的鼻梁。

上扬的唇角，单薄的唇线，优美的下颌……

以及，放在他手边的长剑，铭刻着两个刺入心底的大字。

“属镂”。

历史，终究无可避免的重演。

我用尽了心力，依然无法避免，依然无法避免！

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极度的缺氧。

我大口喘着气，仍无法抚平心底骤然升起的空洞感觉。

那样痛，那样痛，却已没有泪。

再见你，我已没有泪。

只有痛。

夫差，你终究还是，抛下我。

抛下许给我的诺言，抛下我一个人，留在这冰冷的尘世间。

你早就知道我的感觉，有你在身旁，哪里都是天堂。

失去你，哪里，都变成地狱。

缺氧越来越强烈，眼前逐渐发黑。

我强忍住眩晕，轻轻的，将手中的布缕重新敷上他的脸。

既然，他喜欢这样，那么就这样。

夫差，我……

视线的一角，最后一次掠过他的睡脸。

总感觉，好像少了点什么。

夫差左眼正下方，有一道深深的伤痕。

面前这个人，躺着的这个人。

他，却没有伤痕！

195.十年仿若一瞬间

再度审视他的脸，仔细端详每一处细节，眉眼之间虽然很像。

却不是，他不是夫差，他不是夫差。

我挣扎着站起身，冲着范蠡大喊。

“夫差还活着，夫差还活着！”

下一秒，范蠡奔向我的步伐凌乱了，扭曲了。

我眼前一黑，一头扎到了土坑的深处。

心底有个声音依然回响着，夫差，还活着！

在一阵颠簸中惊醒，范蠡正抱着我，骑在马上飞驰。

这是返回越国的路程？我挣扎，我要回去找夫差。

范蠡微微皱起眉头，他开口。

“大王，你脸色极差，身子怕是吃不消了。”

不，我要去找夫差，我要去找夫差。

我继续挣扎，差一点摔下马去。

范蠡重又将我牢牢抱在怀里，皱起的眉头愈发的紧。

“大王，我替你，去找他。”

早已筋疲力尽的我，眼前忽然一亮。

猛然揪住他的衣袖，盯着他的眸子。

“答应我，去找他，毫发无伤带回来。”

“好，微臣先送大王回去，马上起身去寻找夫差。”

范蠡回望着我，满眼的坚毅和忠贞。

也许，在这个时候，我应该相信他。

相信他，就可以安心了么。

沉沉睡意袭来，我再度昏睡过去。

醒来已是寝宫之内，范蠡不见人影，他去寻找夫差了。

我现在可以相信的，只有这个人。

再没有别人，可以帮助我去寻找他。

除了这个曾经陪我做奴，陪我忍受三年下等奴隶之苦的范蠡。

我只有姑且，再信他一回。

十年的等待，五年的别离，几日的遥望。

我们已经分开了十年，五年前的肌肤相亲，也仿佛变成上辈子的事。

就在几日之前，我还见到了你，听你弹奏一曲。

而这些日子，反反复复的梦魇，反反复复的别离。

终究到了可以相聚的时候，夫差，你可还记得当年说过的话？

夫差，抱我，抱我啊。

十年真的太长，长到冰冷了体温，长到冰冻了灵魂。

你曾说过的，一旦有朝一日，你会兴高采烈的来见我。

现在，你见到了我。

没有以往的孤傲，也没有曾经的温柔。

为什么，却面无表情。

哪怕是足以令我惧怕的暴戾，也没有。

看着我，好像看着陌生人。

不要告诉我，那梦境是真实的，你真的失忆了。

不要告诉我，你真的忘记了我！

如果是在朝堂之上，我的冷漠和你的无情，都是装出来的。

为什么，为什么到了寝宫。

到了只有我们两个人独处时，你依然这副表情，你依然面无表情！

我站在寝宫的中央，看着夫差垂手而立，漠然站立在窗边。

窗外，是黄昏的斜阳，和漫天的彩霞。

他站在那里，如同那么那么多年前，站在窗边的样子。

夫差，为什么……

我踱步，慢慢走到他身边。

微微仰起头，凝视他的脸。

洁净到毫无损伤的脸颊，除了左眼角正下方，那个深深的伤痕。

一身黑色的长袍，没有了镶金的边沿。

夫差他，已经不是王。

196.该出手时就出手

看到自己袖口那镶金的颜色，我忽然一阵心痛。

一抬手，退下了外袍。

内里，是纯白的长袍，是夫差最喜欢我穿的颜色。

一身纯白的我，走到夫差身后，轻轻拥住了他。

虽然延展开臂膀，只能勉强拥住他的后背。

可我感觉到怀中，那个略显消瘦的身躯，明显的一怔。

他对我，有感觉！

我竭力踮起脚尖，探唇吻上他的耳边。

他身子猛然一震，被压抑的喘息，断断续续飘来。

夫差，你还敢装什么失忆，还敢装什么无情？

我起身，转到他面前，盯住他的眸。

他的眸，视线飘忽着，不敢正视我的脸。

夫差，你竟然骗我，你一直都骗我！

好，我看你，究竟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站在他面前，我扬手，抽了自己的腰带。

白色长袍的前襟立刻打开，夫差的喉结动了动。

再扬手，长袍滑落而下。

露出白皙的肩头，胸口，腰肢……

夫差的视线，终于落在了我身上。

那一双眼眸，痴痴的舔过我所有裸露的肌肤。

可他的神情，依然淡漠到我无法忍受的地步。

我将手伸向了衬裤的带子……

夫差的双眼，摇曳起鲜明的火焰，额头有青筋逐渐冒出。

可是他，始终面无表情，始终不曾挪动一步。

夫差，过来，抱我。

伸向最后一层腰带的手，颤抖着。

夫差，快一点过来，抱我。

轻轻抽动腰带。

夫差，请你马上过来，抱我！

腰带缓缓滑落，我终于不着任何片缕，站在他的面前。

依然小巧玲珑的身形，依然白皙如凝雪的肌肤。

依然乌黑的长发，依然纤细的指尖，依然一掌可握的脸颊。

可是，夫差他，只是站在那里。

时隔十年而已，不，只是时隔五年。

看到这样的我，赤裸着站在你面前，你都不愿再触碰了么？

夫差明明在低低的喘息着，眸中满是欲火焚身的神情。

那又为什么，他不肯触碰这样的我？

我垂下眼帘，右肩向前微耸，右手抚上左肩。

一边用迷离的眼眸望向他，一边探出左手，轻轻抚过肌肤。

手指抚过右肩，抚过腰肢落上小腹，再到圆润的大腿。

从右腿缓缓划过膝盖，再从左腿划回到腰际。

我微启朱唇，用舌尖轻舔上唇。

同时，用更加妩媚的眼神，望向他。

这样，你都不满意么。

这样子的我，你依然都不想触碰半分？

夫差，我不相信呵，我绝对不相信！

终于，夫差踉跄着步伐，向我走过来。

我依然只是斜瞥着他，微微的扬唇。

心底却在狂笑，夫差，你果然！

无论度过多少年，无论你抱过多少人！

最让你割舍不下的，是我，还是我！

他慢慢走到我面前。

我这才发现，他的眼眸早已变得血红。

掺杂着复杂情绪的炙热视线，牢牢盯着我的脸。

可他的表情，始终那么落寞。

甚至，从来不曾笑过。

夫差，莫非我让你，这样无所适从么。

让你深切仇恨着的，却又无法忘记的人，是我么？

莫非你对我，连微笑都变得奢侈。

你对我，只剩身体的眷恋了么。

被他拥抱入怀的时候，我用力微笑着，眼泪却大滴滚落而下。

不管怎么样，夫差，我们终究在一起了。

197.最隐秘的伤与痕

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用我沾满鲜血的双手，和你破败的城池做交换。

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你不高兴么，夫差？

可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你曾经，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留下我在你身边。

那么我，也要不惜一切代价，将你留在我身边。

如今，我诺言兑现，许给自己的诺言。

就算我马上禅让王位给太子。

就算我们寻一处世外桃源从此隐居。

就算我们结伴而行浪迹天涯。

夫差，我们在一起了呢。

被他轻轻的拥入怀里，逐渐的加力，最后几乎要被按碎一般。

他用全部的力气拥抱着我，深深的，深深地。

将头埋在我的发间，用力呼吸着。

我将脸埋入他的胸膛，也用力的呼吸。

夫差的味道，这是夫差的味道。

这么多年来，我们都没有彼此拥抱过。

甚至不曾感受过彼此的气息。

他的味道依然那么的让我安心，让我想要依靠。

让我想要被更多的触碰，更多的索取。

就算会有疼痛，也是我想要的，想要的属于他的痕迹……

这样过了很久，夫差依然紧紧的抱着我，从未曾放开。

可是，总觉得缺少点什么，我逐渐有了浅浅的不安。

为什么，你愿意拥抱我，却不肯……

夫差，为什么，你不肯要我？

赤裸着身子，我伸出手去。

扯了夫差的腰带，扯落他的外袍。

麦芽色的肌肤和厚实的胸膛，一切依然如同记忆中的样子。

虽然略有消瘦，可是他，依然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

从来不曾改变，从来都不曾改变。

内层的长袍，也被我一把扯落。

夫差仿佛一只木偶，任凭我在他身上恣意妄为着，一动也不动。

直到我将手，伸向他衬裤的腰带。

触到的那一瞬间，我被他用力推开了。

那一刻的我，一定是带着受伤的表情，猛然看向他。

可是他，依旧面无表情，眼眸中却涌起一抹深切的悲伤。

为什么，你不肯要我？

为什么，你不肯要我！

我孤注一掷，拉了他来到床榻前，用力将他一推。

夫差没有抵抗，顺着我的力气，斜卧在了床榻之上。

我爬上床榻，爬上他的身躯，俯卧在他身上。

用前胸的突起，磨蹭着他的胸膛。

夫差微微战栗着，吞了吞口水。

我索性主动到底，缓缓打开了双腿。

夫差的神情，在那一刻明显一怔。

我瞄准时机，伸手抽了他衬裤的腰带。

当夫差补救一般双手护上去的时候，衬裤已然滑落。

“呃……”他低呼一声，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本打算有下一步动作的我，也僵在了那里。

夫差，他……

他腰腹之下，他双腿之间。

他最自豪的地方，他最得意的所在。

竟然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我想，我脸上的表情，已经从妩媚瞬间变成骇然。

夫差痛苦的闭上了双眼，微微侧过头去。

胸膛激烈的起伏着，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满是颓败惨白的神色。

198.寻找那个狠心人

夫差，他……

我猛然起身，抓住他的双肩。

“是谁，谁干的？”

夫差依然痛苦的闭着双眼，没有任何回应。

“说啊，什么时候的事情，谁干的？”

我略带激动的叫喊着，摇晃夫差的双肩。

可他只是轻轻摇着头，紧闭的双唇微微颤抖。

“告诉我，告诉我，谁干的！”

声调失去了控制，我疯狂的叫喊着，用力摇晃着他。

夫差缓缓睁开双眼，用几乎悲悯的目光看着我。

那一双眼眸，竟然满是深深的歉意和自责，带着无可奈何的绝望。

不，夫差！

任骄傲如你，怎么可以受到这样的折磨！

肉体的摧残和灵魂的践踏，夫差，你怎么可以被这样对待。

谁？是谁？

是谁会让夫差宁愿隐忍，也不会吐露半分。

到底会是谁，是谁会这样大胆？

我明明下诏不许伤到夫差一根毫毛，而他也是这样毫发无伤的出现在我面前。

到底会是谁，在这么隐蔽这么残忍的地方，下狠手！

“大王……他们都对你不好吧……”

一个声音略过脑际，有人影晃过眼帘。

范……蠡……

他主动请缨去寻找夫差，整整找了一个月，才将夫差带回来。

一个月，足以造成很多事。

一定是范蠡，是他，对不对？

听到我脱口而出这个名字，夫差的眉宇瞬间揪紧，露出痛不欲生的神情。

范——蠡——！

我拾起地上的衣物，迅速穿戴整齐。

自从夫差被找到，送来越国之后，我还没有见过他。

吴国分别之时，明明是他主动请缨，明明是他答应我的。

他会带着夫差来见我，他会带着一个完完整整不会有任何新伤的夫差来见我！

果然完完整整，果然没有伤痕，那都是表面！

他竟然，会在这么隐蔽的地方下狠手，他竟然会阉了夫差！

不可饶恕呵，真不可饶恕！

头脑蜂鸣作响，我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

面对逐渐变成血红的视野，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有点不放心夫差的情形，我特地嘱咐他等着我，等我速去速回。

临出门的时候，想起了什么，我转身回到窗边。

拎起那把刻着“属缕”二字的长剑，那是范蠡连同夫差一起送来的。

我拎着长剑，走出了寝宫。

一路上，我都在考虑，见到范蠡之后要如何处置。

到底，我要如何呢？

我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夫差。

就算他不知道我对夫差的感情，就算他把夫差当做敌国的君王。

可他，也没有必要做到这样绝！

记忆忽然闪回……

某处深夜的马厩。

某场深夜的大火。

以及我听闻夫差自刎的消息，混混沌沌的那些时日。

范蠡他，早已知道我和夫差的关系了吧。

他早已知道，夫差曾对我做过什么吧。

他也早已知道，我对夫差的感情了吧。

明明早已明了，为何依然在我神志不清的日子……

头颅开始阵痛，我攥紧剑柄，快步穿梭于王宫之中。

临近破晓时分，偌大的王宫，没有一个人。

199.飞鸟尽而良弓藏

来到大将军入宫惯常候旨的大殿前，空荡荡的殿堂，没有人的气息。

正要转身离开，忽然从里面，飘出一阵琴声。

带着极其幽怨的曲调，带着极其悲恸的颤音。

我回首，看到殿堂的深处，坐着一个人。

范……蠡！

将长剑收在身后，我阔步走了进去。

一直走到极近的距离，才发现，那个人不像他。

额前长发遮住了抚琴人的面颊，他缓缓抬起头，看着我。

文种……他为何会在这里，在这大将军的候旨之处？

他又是从什么时候来到大殿的？莫非彻夜都在这里守候？

将一份惊讶，两份的疑惑，三分的不安放在心底。

面上满是肃穆的神情，我冷冷的注视着他。

一曲终了之时，他沉吟片刻，终于开了口。

“大王，您是来找范将军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