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琛想起来，自己是忘了挣扎下来的。

一个大男生，进了门是被抱到床上去的。

徐晏城帮他脱了外套，用被子裹起来，坐在床边，摸着他的头发。

明明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想说，闭不上眼睛，只能看着被门框遮住了一部分的客厅顶灯，就看了整整一夜。

他记不清男人一直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都是让人安心的话吧。只要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就安心下来不少。

可自己的鲁莽，失言，罪孽深重，搅合着几年前的旧事，那恶心的感觉像是打开厨房的门，看到火上驾着一口装满了东西的炖锅，揭开盖子，里面全是破碎的肢体残块，那汤，是红褐色的，表面泛着黄褐色的油脂。锅里的东西反复地沉浮着，翻滚着，沸腾着。

想吐，却吐不出来。

后来感觉到身上的被子被拦腰紧了紧，他才想起来是在老师家。

感觉身上有了些力气，挣扎着转了下脑袋，看见男人也躺在床边，看到他眼睛转过去，坐起来问：“好点了吗？喝水吗？”

陆琛点了点头，然后被子被掀开，被架起来抿了一口温水，又无力地躺回去。那时他被脑子里不断交错的各个画面翻来覆去地折磨着，没有注意到两个人的肢体接触已经趁机被拉近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第二天睁开眼睛，陆琛第一个念头是，自己竟然还能够睡着。

他伸出手看着袖子，身上只有贴身的背心和外面一层衬衫，被严实地裹在被子里，背后是另一个人不容忽视的呼吸声。

“老师？”陆琛坐起来，看着一点也不像是刚醒过来的徐晏城。

男人坐起来的时候抄过床头的手机，问：“你才迷糊了三个多小时，再躺会儿吗？”

三个多小时……最后有意识的时候窗帘外的日光已经开始隐隐透进来了，那么现在也不过是上午八九点的时候。

陆琛摇了摇头，想起了晚上临下车时警察说的话。

“今天不是还要去一趟派出所做笔录吗，等会儿就去吧，我怕耽误晚上的选修课。一天都没回去，宿舍同学也会担心。”

“陆琛。”

“嗯？”陆琛对上他的眼睛。

“陆琛。”男人再一次重复了他的名字，明明只是两个字，却是一个字一个字踏实地传到耳朵里。呼吸的气流扑向陆琛的眼睛，他有些痒地垂下眼睑。

“陆琛，你不可能过了一个晚上就恢复的，选修课之类的事情我去给你请假，还有这个礼拜，都别回学校了。”

“为什么？不行啊……对了昨天我们班要交的作业还在我包里，还有中期报告，还有……”

“陆琛。听我说。”男人少见地粗暴打断他的话，“别逞强，就算是男子汉，缓一缓，歇一歇，也不丢人的。上课的事情，我去弄，再说现在学校也知道你是……目击者，想哭或者想做点什么放松一下，就去做，别绷着。”

是啊，别绷着，想哭就哭吧，想放松就放松吧，想歇一歇就歇一歇吧。

可是那个女生，却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哭的机会没有放松的机会没有歇一歇的机会了。明明知道把女生逼到那个地步的人不是自己，可说错的话，无疑是催化剂。

不要逃避，没有借口，那个死在自己面前的人，有自己的一份责任。

一直以来，不都是在逃避么。

曾经不顾时机地表达了自己的心意，害了别人，也得到了背叛的惩罚。

不被理解，不可能改变，就逃到千里之外的地方，对养育自己的人不管不顾。

不想看不想听不想见面的人，就在空间上彻底隔绝，不想去管他们怎么样了，像是关上了一扇门一样，把理不清的过去都关在外面，当做它们全都不存在。

“其实……就是怪我，对吧？”陆琛直视着男人。

“陆琛，别瞎想……”

“你上楼的时候，我说错了话，我不该那么说的……那种状态的人……我居然对她说你是咨询师，我居然劝她和你沟通，我居然说了刺激她的话……”

“她情绪不稳定是我到那里时就已经有了的，还有详细的前因后果还没调查呢，即使……”徐晏城顿了顿，摸着他的脸，“即使是有错，你也不是决定性的原因，明白吗？”

那只温热的大手，从面颊轻轻滑到后脑，到后颈，到右侧肩骨，缓缓加重了力道。

“你只是……来不及救她而已，不怪你，不怪你。还有我呢，我也在那里的，也有怪我的地方，绝对……绝对不是你一个人。”

陆琛轻微地晃了晃头表示否定。

“有我的错，但是她已经……已经没了，我没有挽救的机会了，所以，我要一辈子记着，我做错了的后果——”

“你……”徐晏城眉头骤然皱起来，想要打断，却被陆琛接下来的话拦住了。

“这是我做错了的后果，我要承担。”他指了指太阳穴的位置，“在这里承担，但是我没事，这样的事情，我以前也遇到过相似的，大概……大概能受得住。”

“以前？以前怎么了？”徐晏城听到他这样说，惊讶地问，但随即又说，“没事儿，你现在不用说，只要你好好的，就行。”

不知心里受了什么蛊惑，也许这一刻坐在床上的两个人之间的交流让他知道，即使是做错了，还有一个人可以一起商量，还有一个人在安慰自己，这样的感觉，让人不得不贪恋。陆琛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向前倾斜了上身，额头顶在徐晏城肩上。

徐晏城穿着羊毛衫，陆琛静静地靠着，鼻子贴在上面散发着丝毛洗涤剂的兰花清香。

长久的沉默，总是能酝酿出别样的情绪，鼓动着沉浸其中的人更进一步。

“陆琛，这次的事情，我和你在一起，不论怎样，都有我一份。所以，别自己都闷在心里，我知道，知道你比别人看起来的都坚强，我知道的，但是难过的时候，被这些事情这么的时候，跟我说。”

男人肩上传来一声含糊不清的“嗯”，徐晏城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陆琛，以后……我照顾你吧。”

陆琛坐在车里，反复想着时隔一年多的那句话。

照顾，照顾的含义太多了。

学业上的指导，生活上的关心，或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想要呵护的心情，都可以用这个词表达。

但无论哪一种，都是一方给予一方获得的单向关系。

陆琛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大概只是糊里糊涂地点头答应吧。

如果当时厚着脸皮追问一句，大概还能更明朗一些吧，走到今天，这样暧昧的状况，他没有任何信心。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特质能够吸引他，不敢相信自己仰慕的人恰好也对自己有同样的感情。

即使反复在各种事情上确认着，每一个温柔的细节，每一句为他好而说的话，每一个转瞬即逝的热切眼神，都不敢妄自得出那个论断。

但是，即使未来有什么变数，也只是自己不够配得上吧。

本来就是一方付出一方接受着的相处模式，已经得到够多的东西了。

陆琛拔下车钥匙，拉开车门落了锁，走到那时站过的地方。

只有雨水在泥土上流淌出深色的沟壑，不论是那时的墙角还是换气扇外壳，什么都看不出来了。那天之后，从来没有刻意走回来看过，路过化学院，也都只是不经意地瞥一眼，隔着绿化带，什么都看不清楚。

果然，什么痕迹都没有了。

忽然想起了那时的徐晏城，用手挡着扑面来的雨点，走到另一侧的楼门。

从电梯运行，一层到九层，三十七秒。

电梯减速的时候，陆琛有一瞬的眩晕，只是加速度的作用而已。

那天晚上，他是什么样焦急的心情冲上来……

看到空荡荡的窗外，在想什么……

他做了个深呼吸，把头伸出窗户。那个看起来十分窄小的水泥平台，女生是怎样站在上面，被风雪吹着坚持了那么久呢？后继的调查他不知道细节，只是后来听徐晏城的转述，他的猜测果然没错，是个在平安夜失恋的悲剧故事。

太普通了，在学校里的传言也只维续了一两个星期。

这个学校，每年都会有几个。

大多数是恋爱失败的，考试失败的，求职失败的，也有个别的抑郁症或是突发情况。

可是，眼看着一切发生，甚至参与了其中的人，是一辈子都甩不开的。

从窗户向下看，经过楼体的层层遮挡，根本看不见女生所在的位置。

那么当时徐晏城站在这里，第一眼看到的，是什么呢？

那时是什么姿态？

隔着这么远，大概连脸都看不见吧。

所以他才迅速跑回来，抱着陆琛久久不肯放开。

是同情和疼惜吗？

陆琛没有坐电梯下楼，转进了楼梯间。

他不知道，他选择了完全相同的顺序，和那时徐晏城一样。

第13章

陆琛走出化学楼，隔着这栋楼的另一端，徐晏城正急切地张望着楼上的窗户。

听到声音回头看到陆琛，明显松了一口气的男人快步走过来，结果他手里的车钥匙。

“你去看上面了？”

“嗯。其实……也没什么。”

徐晏城指了指天上：“你在车里，我怕打雷……所以才停到这边，这边没树。我回来你就不见了，真是吓到我了。”

“等毕业了，就看不到了，等你的时候，就上去看看。”陆琛刻意地笑了一下，表示自己没事。

“化学楼的电梯还是那么慢。”

“嗯。”

徐晏城回院里之前两人都想要说些什么的急切气氛，经过这样之后反而不见了。

车子开过徐晏城家小区门口，却没有减速靠边。陆琛知道徐晏城大概是有什么安排，就没有开口问。

“太晚了，去买点什么带回去吃吧。晚上……别回去了。”

“嗯，好。”

拐了个弯没开出去多远，是小区侧面的一家连锁西点店。

陆琛站在玻璃砌成的橱窗前，明白了之前在他家常吃到的那种蛋糕是哪里买的了。徐晏城偶然发现他也喜欢甜食之后，就经常买几种放在冰箱里，有时候晚上会拿出来给他吃。

谁不喜欢吃口感绵软，甜香程度又恰好不会引起腻味感觉的东西呢。

但是，这样小小的一块……陆琛看了一眼价签，叹了口气。

好吃的东西，并不是必须。

对于自己要养活自己的年轻人来说，把持住各方面不必要的欲望，都太难做到了。

可是体会过吃一顿就要愁下一顿的日子的话，就会明白。

吃饱之外的食欲，这个年龄的玩乐心，还有所谓的感情。如果不能维持生计，就全都是扯淡。灯光柔和的店，玻璃窗外是被雨水冲刷下的深蓝夜色。

陆琛看着落地玻璃窗里映出的自己，你，有这个资格享受吗？

“想吃什么？放到盘子里，一起结。”徐晏城站在旁边的架子，夹着一块桃酥。看到他什么都没有挑，端着盘子走过来。

陆琛心里忽然像堵了什么一样。

不管是身份上的差距，还有很多别的，两个人，像是来自不同的世界。

要花多少年，才能变成他一样呢？

还是说，起点根本就不一样，无论怎么追赶，都是云泥之别？

“怎么了？不想吃的话，也挑几样带回去，晚上给你做点别的。家里还有点速冻饺子……”

陆琛看着他被暖黄色灯光打的更加柔和的面孔，咬着牙，摇摇头，拉开店门坐回车上。

徐晏城看到陆琛只是回到车上，略微放心后又迅速捡了几样陆琛从前说过好吃的小点心，一起放在收银处。

他看着收银的服务生动作娴熟地一一包装着那些样子诱人的小食，这一样，那一样，陆琛都说过好吃。事实上，男生从来没说过什么不好。

不论是从外面带回来的食物，还是他站在厨房做出来的，或者只是速冻食品。

男生总是安静地吃完，然后对他笑着说好吃。

“你怎么了？不舒服？”徐晏城把袋子放在后座上，坐进车里问。

“没……有点吧。”

“难受吗？”徐晏城伸出手背去试他的额头，也摸不出什么来，“咱们这就回去了，你把安全带扣上。”

下了车陆琛就往后面走，被徐晏城叫住了。

“今天先不拿了。你不是说……不是有事情要说吗？反正接下来几天都放假，先放车里吧，等什么时候再来搬。”

“可是……书怕受潮……”

“走吧，没事儿，先上去吧。”

陆琛进了电梯就一直低着头，视线落在徐晏城手里的纸袋上，又沉默着移开。

四方的钢铁空间里，一个人静默不语，一个人暗自观察。

一进门，徐晏城就打开了门边的开关，轻轻的一阵镇流器相继启动的声音之后，客厅里大亮起来。

“你又站在这儿脑子里胡思乱想什么呢？啊？”徐晏城已经站在了地板上，等着陆琛动作缓慢地换了拖鞋，从身后贴着他问，“真不舒服？”

“没有，只是走神。”陆琛躲开追问，走进洗手间。手上刚打出泡沫，徐晏城也跟过来站在门口了。洗手间里两件需要阴干的衣物，飘着洗涤剂的味道，潮湿的空气里丝毫闻不出异味。陆琛也很喜欢这种洗涤剂的味道，他认识徐晏城以来，好像就没见过他换过洗衣粉和洗涤剂的味道，都是那两种有些相近的兰花香味。时间长了，就像是闻到了徐晏城的味道一样，若隐若现，让人心安男人也挤过来，陆琛冲干净了双手，正要打第二遍香皂的时候才发现香皂一直在徐晏城手里，只好抬头看着他。

徐晏城笑了笑，把乳白色的皂体放到他手里。陆琛刚要动起手来，就被他的手包覆上了。

陆琛觉得自己一定是脑子一瞬间运转不过来了，甚至听到了耳边有嗡嗡的声音，可手还被一个人包裹着揉搓着，隔着细腻的白色泡沫，触感太过光滑，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男人从侧面抓着他的手，肆无忌惮地看着脑子当机了的男生，变成从背后伸出双臂把他围在中间，带着他的手冲水，又扯下墙上的毛巾帮他擦干。

“怎么了？”男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下颌抵着男生的头，看着镜子里男生紧张的模样，控制不住地逗弄。

男生不敢去看墙上的镜子，扭头想要看徐晏城的表情。挣扎了一下，发现被抱得太紧，开始慌乱起来。

“老师……”

就着那样的姿势，陆琛被带到洗手间外面，徐晏城搂着他，头抵着淡黄色的墙，把他困在自己的身体和墙之间的空间里。

“陆陆，别动，别动。”陆琛听到男人就在他背后呢喃。

陆琛不知道要应什么，只能任由他抱着。

“老师……我……”

“什么？”

“我不知道，不知道。我……害怕……”

“害怕什么？”男人更加用力地禁锢着他的身形，口中吐出的气流灌入男生的耳廓。

“害怕……就是害怕……我不知道，害怕自己……不够好，我怕配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