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也仅能到此为止，妄想只能在心里演示。

承诺就像是被种植下的种子，时机太早，会被不适宜的气候环境折磨得夭折，时机不恰当，会带给本需要他倾心保护的幼苗可怕的劫难。然而最怕的是，泡在了不对的培养液里，开出妖艳或是糜烂的花朵。只有等时机成熟了，轻轻种到合心意的地方，才能收获最好的结果。

现在还什么都不能给他，所以，什么都不该索取。

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唯恐平衡滑向控制不住的方向。

“——怎么了？进去吧。”看着男生目光在鞋架上扫来扫去，才想起来，“啊，等下。”

男人赶忙从他身后挤出来换了拖鞋，蹲下来打开做玄关用途的多用柜下层。鞋面已经起球了的小鸟棉布拖鞋被拿出来。

徐晏城仰起头说：“怕落灰，放起来了。”

他看到男生紧紧蜷缩着包裹着拇指的其余四指稍稍松懈下来。

只要对方也在乎，一切就还好，不是吗？

此刻，堵在门口的两个人，僵硬着的两个人，一直以来都拼命绷着的两个人，脑子里的竟然是完全同样的想法。

“陆陆……”

“老师，对不起。”

到底还是陆琛的声音得快了半秒。

可行动上却是徐晏城的手脚更快。

“陆陆，咱们，不吵了，好吗？”男人紧紧把男生的肩按进自己手臂围成的空间内，身上还是湿的，可一点也没有要松开的意思。“以后，……从今儿个开始，有什么事儿咱们都坐下来好好谈，好吗？再也不吵架了，啊，再不吵架了。太没劲了，是不是？”

虽然衣服是湿的，这一刻，徐晏城觉得再没什么比这更好了，这个孩子，睁开眼睛看外面的世界，学习将要维持他生存的职业技能，这样的过程里，有自己的参与。看到他做得好，看到他活得不再只有维持生计和在理想里挣扎，看到他有了享受年轻人的活力的余力，看到他难以渡过的时候来找他商量，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想要把他带向更好的生活，给他更好的依靠——要努力做得更多，成为他变得独立之后也能依靠的人。活了三十多年早就被现实打磨得安于现状的男人，就在这一刻有了什么都不够，什么都还不够的想法。

还不够，他的努力还不够。

想给他更好的未来。

怀里的男生没有回答他，脑袋往里面拱了拱，点头。

然后就是更加用力地点头。点头。

第6章

“陆陆，喝点温水。”徐晏城把防烫的双层玻璃杯推到挂着着毛巾的男生面前，彻底扯下了虚挂在脖子上的领带，用谈正事的庄重语气换掉了看向男生的温和眼神，“陆陆，你上午来找我，是和我商量毕业之后这些事儿吗？”

男生看着他，又把头低下去了。从进屋开始，他做得最多的事情大概就是点头了。

“现在这事儿，不过就是最好的结果——你能进G大并且是你想学的咨询，最不好的结果——调剂一路掉下来，跟着我。最坏的结果不就是跟着我嘛，你忍一忍，也就三年。”

几个月以前，徐晏城私心地希望能把男生留在身边手把手地带大，可现在，想法完全不同了。

陆琛抿着温水，垂下眼睛，明亮的节能灯发着白色冷光照得睫毛形状异常清晰。

“当然，你要是觉得不想这样，也可以直接找工作，本科也就是路窄了一点，总归是有办法的，这期间你千万不要随便签掉。——这个等之后我们再讨论也来得及。B市的……总是比别的学校要早一些的。”

两年多的相处，男人知道怎样让这个骨子里战战兢兢的孩子安心下来，安抚他做紧要的事情。刚开始，是相处的技巧，后来，是老师对学生的洞察，时至今日，已经是用了心去摸索。也许几年后回头看实在算不得什么的挫折，对于这样年纪的男生来说，当时一定都是理想世界坍塌一样的灾难吧。把各种可能一个个剖开给对方看，让他明白自己还有诸多选择和退路，看似状况没有丝毫改善，总好过胡思乱想。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尽自己的力量去帮助他走得更顺利，也是必不可少的备择。

这个男生像无根的植物，正因为从种子到成熟都没有让他踏实安顿的土地，才会遇到机遇拼了命地想要扒住最肥沃的山坡，能忍耐能吃苦，忽然发现坡度太大脱了手，心里惊慌得像是见了末日。这个时候，徐晏城当真庆幸这样被母体抛弃了的艰难长大的瑟瑟发抖的小幼苗被自己捡到了。

已经几个月没有面对面交流，突然的和解之后两个人却突然都变得说话带了份讨好彼此的刻意。外面的雨一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大概等到晚上也不会停下来了。徐晏城提议一起在外面吃完饭，饭后把陆琛送回了学校，车只开到了离男生宿舍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嘱咐了男生回去好好换套干衣服。

刚要下车的时候，陆琛突然回头说：“老师，你少抽点烟，你家味道比以前还大了。”

徐晏城认真地答应了，这才刚和好就开始管着他了，男人忽然起了逗弄的心思，拉住陆琛说：“要不，你别回去了，晚上和我一起住吧。”

“啊？不用，我回去了……”男生忽然想起来男人说的“一起住”，大力地摔上他的门，分明是红着脸冲进了雨帘里。

徐晏城坐在车里看着男生低着头走远。

不着急，不着急，等小树苗养成了，枝叶会更加鲜美。

陆琛当然全然不知徐晏城的想法，骂着自己又装了纯良，其实……也没什么的吧，但是，打死也不能自己主动。怎么一和好就自己满脑子他的可靠和迷人快要忍不住送上门了呢，矜持啊矜持。

再说，如果他压根就没有那样的想法，就又犯了从前的错误了吧。

这辈子，都不能重蹈覆辙了。

同学中相继有人的成绩出来了，也有同学早早就签了工作，最后一个学期的第一个月，表面上都聚在学校做毕业论文，却都是各忙着各自的诸多繁琐事宜。

上次去了徐晏城家之后，陆琛想着不管考研的结果怎样，论文还是尽快做完才好。徐晏城帮他联系了几个小咨询公司，低声下气地去打扰人家，收来了几十份问卷，又访谈了几个人，越发觉得自己选的题目真是一团糟。最后确认下来指导教师是ZZM，实际上帮着他的还是徐晏城，他越发觉得自己真是个离了他寸步难行的废物。准备考试的这一整年，除了放假时带家教的钱和过年之后在小饭店帮忙的短工，他没有更多的收入，花销上完全是吃着奖学金和之前那些老本。算来算去，如果能够复试的话，必定又是对存款的一场浩劫啊。

自己养活自己，这四年来都是紧绷着脑子里的弦，一毛钱掰成几份算计着，别人可以打电话回家，但他没有可以求助的地方，有什么变故都得自己扛着，周转不开了要跟同学借，但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麻烦人家，再小的事情，多了也会讨人厌。

陆琛把反复修改了几个小时的初稿传到邮箱里，按下发送按钮之后松了口气，躺在床上发呆。又是阴阴沉沉的天气，Z市的天气总是这样难见阳光，不知遮住天空的到底是云，还是作为工业产物的烟尘。想着也休息得差不多了，他翻了个身，开始看专业书。

就这么过了将近一个月，G大的复试名单终于出来了。

陆琛看到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心跳都漏了一拍。

自己梦寐以求的，就真的要实现了吗？兴奋只维持了几秒，他就把它压下去了。还有一次考验呢，何况自己那惨不忍睹的英语。

想要给徐晏城打电话，才想起来不知道他下午是不是有课，这个学期，他的课程安排竟然完全不知道。冷战期间，陆琛故意屏蔽掉关于他的一切信息，何况本来徐晏城就是个上课很随性的人，有时候也会顺应学生的要求，也顺应一下自己的懒惰，少上那么几节课或者调课。

接到电话的时候陆琛正在食堂排队准备拎着空食盘打米饭，然后就被叫出去陪徐晏城去了市中心的一家家常菜馆。

徐晏城说他刚下了课，正饿着，想念起这家家常菜了。“顺便庆祝一下你进了复试。”

刚下课，就说来庆祝，那么……是中午就已经知道了成绩吧。陆琛知道他总是关注着自己的。

“不过万里长征才第一步呢，慢慢来。我就说过嘛，你总是担心什么呢，遇到事情自己先焦虑得不得了，结果不还是往好的方向发展了吗？”男人喝了口啤酒，笑着看过来。

陆琛点点头，也抿了一口啤酒，刚吃了几口菜就觉得脸上烧烧的。徐晏城看着他皱着眉自己摸着很快就红扑扑的脸，笑意更浓了。

“你……不是不想让我去的么？”陆琛想了想还是问。

“嗯。以前是不想你去。不过，既然都进了复试，也……只能支持你了。”

徐晏城看着他还是有些闷闷的样子，伸手摸了摸耳朵附近他软软的头发，“别愁，没问题的，英语不好是一方面，专业课可比他们都好呢，你可是我带出来的。”

陆琛晃着脑袋挣开了男人的手，撅了撅嘴。这人真是墙头草，当初万般阻挠，现在他进了复试，又跑来打气支持。虽然考试还是要自己去，但看到自己能进入复试男人的高兴劲儿，心里还是踏实多了，就像是别人失败了的时候回身还能得到家里的支持一样。

刚吃过了一碗泡面，又被火车晃得胃里不舒服的陆琛蜷缩在上铺，盯着飞快掠过的路基石子连成明明暗暗的线条。对面的林乐棉正在不织布袋子里翻找着什么，真不知道对面那位是怎么吃了一盒盒饭两个茶叶蛋一盒牛奶之后还有往肚子里填东西的欲望。

两个人复试时间只差了一天，陆琛是第一次去陌生的B市，心里还是很忐忑的，叫了林乐棉到食堂商量带着自己一起去的时候，她还很是惊讶：“徐老师不带你去？”陆琛被她的大嗓门吓了一跳，赶紧把她拽到角落里。

虽然徐晏城上课一向很随意，有时候也会应学生的要求调课，可陪着学生去复试，总归是做得太过明显了。想起来徐晏城开着车送他们到火车站的时候，一个大男生当着女同学的面被不放心的男人一本正经地嘱咐了很多，他都快要羞死了，弄得最后不得不把徐晏城拽到洗手间听他说完。好像，自从和好之后徐晏城就更加放不开他一样，几乎隔两三天就要带他出去吃饭，弄得他要经常应付舍友的追问。

“陆琛？陆琛？吃吗？”林乐棉递过来一个苹果。

陆琛回过神来，看到苹果，觉得喉咙里立刻又返上来一股酸味，连忙摇头。林乐棉见他不要，从背包里翻出一个食品袋放进去，塞到他手里。

“我洗好了带出来的，现在不吃就留着。要是你回去了面色枯黄，徐晏城还以为我虐待你了。我已经够害怕他的了，我还想顺利抵或者毕业呢。”

“你害怕他还每次都直呼其名。”

“哪敢啊，也就是咱们班同学间都这么叫，当着他面可不敢。”

“我还以为没什么是你怕的呢。不过你为什么怕他啊？他和学生不是……挺好说话的么。”实在不是陆琛偏袒，而是徐老师真的一向是亲民风。

“我哪知道哪里惹到他了啊，好像自从大三起，他看我那眼神儿就像看……我说不好，总觉得那目光中蕴含着——杀意。”林乐棉认真地回忆之后打了个哆嗦，“你没发现后来我很少逃他的课了，谁知道他会不会像老宋对付吴晔一样对付我，奖学金什么的我可不指望，我只求顺利毕业啊。”

“诶？我怎么没注意到？”

“哟，你怎么能注意到，上他课的时候你那思绪飘哪儿去了谁知道。”女生挑了眉一副明了样子。

“是么……”陆琛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一米七的男生忽然挺起了腰板，结果一下“咚”地撞上了车顶，“可能他是怕你把我们的事情说出去吧。”

“快摸摸起包了没，疼不……哈！？你说什么？他知道？”林乐棉忽然抓紧了护栏坐直，惊恐地看着疼得捂着脑袋的陆琛。

“嗯，我跟他说过你知道我们……”

林乐棉哀嚎一声躺倒在窄小的上铺上：“作孽哟我的娘哟，怪不得他老人家一直看我不顺眼呢，你怎么能跟他说呢？我不是说别告诉他么，我不是都跟你保证过打死你我也不说么……你坑死我了陆琛……我坎坷的命运哟……”

第7章

陆琛看着夸张地嘀咕了一会儿又没事儿人地爬起来吃饼干的林乐棉，心里只觉得好笑。徐晏城当然不可能真的谋害她的，自从知道了这个女生猜到了他们的事情，也过去一年多了，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想到这里陆琛还是有点后怕的，如果真的因为自己的轻信和不小心，害得徐晏城的事业出了什么问题的话，该怎么办呢？一切的一切只有庆幸。但是未来，还有太多的未知啊……

手机在被子里震动起来，竟有两条条未读，大概是刚刚说着话没听到。

【火车没有晚点的迹象吧？午饭吃了吗？等下了车你们去吃顿好的，别总想着钱。能解决掉的东西就在车上解决掉，背着重。下车前你们提前轮流去一次洗手间。 发件人：徐老师 11：33：19】还有一条，打开是缴费通知，看着多出来的两百元话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交的。陆琛又打开那条一个字不浪费给通信商的絮絮叨叨的短信，心里暖，就映在了嘴角上，甜得正好抬头看着他的林乐棉都觉得被粉红泡泡淹没了。

回了短信，又看了一会儿书，陆琛竟然慢慢被车身的晃动催着睡着了，再睁眼的时候已经是还有半个小时到站了。林乐棉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正盯着他迷蒙的眼睛说：“徐老师每天要受多大的诱惑啊，这会儿看着太乖了。”

“什么？”刚醒过来的脑子显然还运转不良。

“没什么，你不醒我也正要叫你呢，收拾收拾，快下车了。”林乐棉把东西放在栏杆边，人已经开始往下爬了。

“没什么……是什么？”陆琛迷茫地看着对面的铺。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完全没有陆琛预想的忙乱劳碌。

跟着一身劲装的林乐棉下了火车，上了地铁。出了地铁，找到宾馆。

登记，进房间，放东西，回到大堂，才是下了火车之后一个小时，竟然还没到晚饭时间。

给徐晏城发了已经在宾馆安顿好了的短信之后，陆琛站在前台看着墙上挂着的房间定价，心疼得不得了，只能告诉自己，出门在外，没办法。

坐在一家小饭店里，陆琛看了半天菜单，点了一份炒豆角。对面的林乐棉点了个京酱肉丝，然后微笑着对服务员说：“把炒豆角换成豆角炒肉。”

“诶？”

“B市怎么说也是我半个家乡了，在这边这几天全是我做东，你就不要管啦~”

“那怎么行，你是女生，就算是你家乡也不行。”陆琛当然不能在这个问题上没风度。

“你就放心吃你的吧，我回去有地方报账的。该吃什么吃什么，你别管。小吃便宜又好吃，但是坏了肚子就糟了……”女生俨然一副家长姿态了，“后天是你，大后天是我，这之前都不能凑合，知道么？”

陆琛听话地点了点头，既然对方有门路报销，自己也就不用操心了。

社会资源就是这样不公平地分配，有人能不花自己的钱吃喝，而有的人，为一顿饭要思前想后地从嘴里省下一点是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