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语一边琢磨着该如何安排这突然被打断的行程,一边招呼了庄客把轩辕亦的命令传达给车队中的人。
“皇兄——”隔了水晶帘子看莫语离去轩辕静忽然开口,声线中隐了一丝担忧。
“静,你可记得红叶再度寻到我时我应了他什么?”待轩辕亦转过头看向坐在对面轩辕静的时候,俊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隐去。
“我记得,可是……就这样突然揭了他的伤疤……好么?”低了头随手扯扯长袍的一角,轩辕静似心有不甘。
“他的伤疤从咱们一入江湖就被揭开了。”不只是揭开这么简单,二十多年,也许那伤疤从来都未愈合过。
“可是……”就算是如此,也还是不想让他就这样毫无准备的去面对那段往事。低了头,难得的轩辕静眼内失了些许的光彩。
“静,红叶的仇也该报了。只有报了这仇,他心里的那个结也才解得开,也才会结了这段过往。”你们两个也才可能有将来。虽未说出,坐在对面的轩辕静却也明白了自己皇兄的言外之意。
红叶的心结解开后他会怎样对自己?是一如以前一般若即若离,还是了了心事如以前说的那般浪迹江湖,难觅踪迹亦或是……与自己相伴终老?
若真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又该如何选择?自己心结未解,心事未了又该如何与他相处?还有藏在心中的那个天大的秘密,若是给他知道了……轩辕静忽然不敢想下去了。
“父皇?”轩辕亦和轩辕静的一番对话听的水寒有些莫名其妙,又见轩辕静有些恍惚就轻轻扯了扯轩辕亦的衣角。
“红叶的妻子和一双儿女就葬在乾州。”揽了水寒腰身的手臂收紧,轩辕亦像是在寻找安慰一般将头靠在水寒的肩上。
第十九章:乾州往事
飞岚境内从北向南倾泻而下的怒河在乾州城外十五里的地方转了一个之字形的大弯。湍急的水流在两处拐点形成巨大的漩涡之外也孕育出飞岚难得的美味,怒河河鱼。
水寒他们来到乾州时,正是三月月末,怒河自下而上的开河过程才刚刚结束,在河底好吃好喝又没有任何外来干扰的情况下蜗居一冬的河鱼正是膘肥体壮,味道鲜美的。所以摆在面前圆桌上的菜十道竟有八道是以怒河开河鱼作为主要原料做成的。
本地的原料自然是本地的厨子处理起来驾轻就熟,一路之上,第一次轩辕亦难得的未用从落凤城中一直跟来的厨子,而是让乾州的厨子就捡了当地最有名的菜式和自己最拿手的菜式做上来。做这样的安排无非是想让第一次来乾州的水寒能吃的尽兴,吃到开心。
桌边轩辕亦斜了身子靠在罩了青花缎子的太师椅上静静的看着身侧少年低了头,擎了乌木筷子将面前吃碟内自己拣出来的鱼肉送入口中然后小口的吞下,一张俊脸上忽然现了抹温柔的笑意。
离宫之后的这十多日,给养刁了胃口的自家寒儿,一日三餐哪顿不是自己亲自夹了给他放到碗内,或是直接送入口中,他才肯勉为其难的吃上一些。甚至还有几次干脆以不合胃口罢食,然后用在大街上寻来的各种小吃填肚子。
因此九皇子轩辕水寒的吃饭问题竟成了比飞岚朝政还要让他这个一国之君头痛的事情。
今日见水寒把桌上十几道菜尝遍不说,竟还自己动手捡了喜欢的菜色吃轩辕亦心情自然极好。
桌边作陪的轩辕静红叶和莫语夫妇见轩辕亦俊脸上那抹笑容自然明白各种原因,风流洒脱又冷傲孤寂的岚帝竟会被这样一个清秀的少年吃的死死的,果然如老话中说的风水轮流转,一物降一物啊。
此时他们正坐在铸剑山庄在乾州分庄的饭厅内,桌上摆的是庄内厨师精心烹制出来的菜肴,分庄内的管家江福和庄内几名管带了丫鬟仆役在一旁垂手侍立。
“寒儿吃好了?”看水寒拣了起碟盘中最后一块白嫩的鱼肉后放了筷子,轩辕亦便正了正身子笑问。
“嗯。”点了点头,水寒轻巧的把面前的盘碗推开。片刻就有春梅夏荷两人捧了漱口的青盐和净面的铜盆上楼来。
“庄内可有什么散心的去处?”水寒好容易惒了一顿顺口的午饭,轩辕亦自是怕他积了食便问立在一侧的江福。
听轩辕亦这般问,一直垂首侍立在一侧的江福和他身边的几们管事同时一喜。江福忙躬身上前,“回主子,去年属下开了道水渠引了怒河河水入庄,在庄后修了一座小湖,湖上也建了几座亭台……”
“寒儿,咱们去看看可好?”候着水寒漱口净手后轩辕亦才再次开口。
“好。”尝过了名不虚传的怒河开河鱼,水寒也是心情极佳,自然轩辕亦说什么他就应什么。起了身就同轩辕亦轩辕静红叶一道跟在江福后面出了饭厅,往后园去了。
午后的凉风擦着树梢吹过,还未退去嫩色的叶片随着微风发出沙沙的声响伴在周围,脚下石板的缝隙间偶有小草探出嫩红的叶子,小路两旁抽出叶片的青草下和树根下还堆了陈年的枯叶,偶有清脆的鸟鸣从林间传来,与飞岚皇宫雕梁画栋,稳步换景的御花园相比,这庄内的后园少了人工打理的痕迹,多了些天生地养的山野情趣。
沿着小径路过,波水一现,明媚的阳光下,一涨湖水泛着浪花明晃晃的跳入眼中。
头顶是晚春特有的明媚的阳光和蔚蓝的天空,天上如飘絮一般的淡去缓缓移动,地平线上,水色和天色连的一起,白帆点点。远处波光粼粼,近处平静的湖面上倒映了天上的淡云远远看去竟是十分的壮丽。
“江福,这就是你说的小湖?”跟在轩辕亦身侧的轩辕静轻笑出声,“连天都接上了,渔船都有了还说是小湖?”
“静主子您过奖了,那些打渔的原本是庄内的农户。属下建湖淹了他们的田地,这些人就变成了渔民。您中午吃的鱼就是从他们手中买的。”听出轩辕静的调侃之意,江福有些不好意思的弓了身子。
小径渐渐变窄,最后变成了几声一字排开的青石板,石板的尽头是一座码头,码头上一排系般的木桩上系了两条带棚的渔船。
湖内,距码头十几丈开外以一人怀抱粗细的木桩砸入湖底,建了另一座砍头,砍头上建了一座平台,平台一侧一道舒缓的斜坡没入水中。平台正中修了一座两层的亭台,亭台挑起的飞檐上挂了串串铜铃,浑厚的铃声借水音传到湖岸上。
“让他们把那艘画舫划过来。”江福跟在众人身后上了码头,见大家都望着江中那座亭台脸上又添了几分喜色,转身对跟在身后的一名管事说道。
听有画舫,码头上的众人目光便随着那拎了长袍前摆的管事到了数丈远的一座船坞旁。那管事进了船坞片刻就有一搜五彩画舫由船娘拿了长篙撑出来,很快就到了码头边上。
画舫停下,随着挂在船舱口的纱帘一挑,莲步轻移,一名一身鹅黄色长裙罩了五彩纱衣的年轻女子自画舫内走出,踩了颤巍巍的跳板来到码头之上,低着头,曲了双腿冲着被众星捧月一般围在蹭的轩辕亦福了一福,“小女子见过段庄主。”
“庄主,这是乾州最有名的歌姬香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人长的又漂亮,今日由她和您和静主子还有红先生游湖可好?”
见轩辕亦盯了香儿不置可否,江福忙躬身上前笑盈盈的说道,说完又转向香儿,“香儿姑娘,这便是我家庄主,你可要小心伺候了。”
“香儿明白,江总管放心。”欢声中人自然知道分寸,懂得看人下菜。香儿眼睛一扫便看出这些人中以轩辕亦为尊,又听江福称他庄主便知面前这人便是天下第一庄铸剑山庄庄主,脸上一喜,笑盈盈的往轩辕亦身侧移去,纤纤玉手一伸便搭上了轩辕亦的手腕。
“呀,抓上了。”一声轻叫,轩辕亦身侧轩辕静瞄了瞄那搭在轩辕亦手腕上的一双小手,又看了看一旁的水寒,脸上立刻现了几分调侃。
轩辕亦身侧,水寒见那画舫上下来的一名女子,心中一郁,原本游湖的兴致忽然就都没了,敛了嘴角的笑意冷冷的看着。见那女子的小手搭上自家父皇的手腕,又见轩辕静满是调侃的瞄着自己,小脸一黑,转身就走。
“寒儿。”从那女子下船,轩辕亦的注意力便放到了身边少年身上,见水寒冷了一张小脸转身便走身形一晃,人便到了少年面前,接着手就揽在水寒腰间,身子贴上去的同时低了头将唇凑到水寒耳边,“若是现在走岂不是辜负了这片水色,寒儿若是烦他们就由父皇一人陪着可好?”说着微微侧了头,双唇从水寒耳边擦过。
水寒身子一僵,接着本是黑了的脸小腾的一下便红了。视线偷偷从轩辕亦肩膀上瞄过去,见除了搞不清状况的江福和香儿外所有人都噙着笑看着自己,脸上红晕更甚。
水寒未说话轩辕亦全当他应允了,“寒儿给父皇弹琴可好?”说着便将水寒揽腰抱起,随后飞身掠起,丢了一句,“喜子,取你家主子的琴来。”后便踩了那漾着碧波的湖水头也不回的往湖中那砍头上去了。
“轩辕亦,你脸皮越来越厚了。”水寒手揽在轩辕亦脖子上,眼底在漾了浅浅的笑意的同时,撇撇嘴扬了声音,“静叔叔,红叶叔叔过来听琴。”
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去了吧!自家皇兄早就把他家寒儿宠到天上,疼到心窝里去了,这江福竟然苦恼了水寒,怕是没什么好果子吃了。
轩辕静看着傻愣愣的站在码头上的江福又瞧瞧不明所以的香儿啪的一下打开把素面折扇,将脸上的戏谑与幸灾乐祸掩在纸扇下面,“呀,铸剑山庄现在少庄主当家,江总管苦恼了少庄主今后这日子……怕是不太好过了。”
说完合了手中折扇,轻轻捅捅身边红叶,“难得寒儿今日有兴致弹琴,咱们也去一饱耳福,走吧。”说完,飞身掠上湖面,追着轩辕亦留下的那一条水线往湖上的码头去了。
“红先生……”看轩辕静飞身离了码头,江福忙转向红叶,“静主子的意思是……”少庄主生气了,是这个意思吧?而且是生自己的气?可是他也没做什么啊?除了……江福的目光落在香儿身上,不过是一个歌姬又怎会苦恼了少庄主?
江福也是聪明的人,想到水寒满脸的不愉,还有轩辕亦刚刚那早已超过父子间亲昵的举动,还是说……这父子两人间……想着想着,冷汗便顺着额角滑落下来。
“江福,管好你的庄子就行了,庄主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插手。”红叶见江福忽然变脸色,知道他多半已经猜出来什么了就冷冷的警告道。
“是。”给红叶那没有温度的眼神一瞥,江福吓的忙躬了身子,低了头。
夜深人静,十五的满月到了今夜早已变成了如钩的下玄月。少了月光,天上繁星点点。
红叶立在乾州东街一个荒废已久的院落内,有些茫然的望着眼前的场景。干净整洁的院落,院中两株果树,树下一小片青翠的蔬菜,三间青砖瓦的房舍,还有在暮色中袅袅升起的炊烟……自己在乾州有家本当是这个样子才对。
可是现在……齐膝高的荒草占据了整个院落淹没了院中央的井台,爬上了墙缝,爬满了房坡,在夜风中如鬼影一般摇曳。
院内原有的几颗果树枯死了一半,侥幸活下来的长疯了的枝杈向着天空伸展开去,密密麻麻的遮挡了大半的院子,星光下树影婆娑,森森的透了股寒气。
正房和两侧厢房木格子的窗上,糊窗的白纸连一点痕迹都未剩下,只有零零落落的几根木条爆裂开来,泛着灰白。
虽然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可是看到这间失去主人的院落竟会荒废到这种程度红叶还是吃了一惊。
立在院中许久,红叶才走到正房前,轻轻推了房门。长时间的日晒雨淋,无论是房门还是房门上的黄铜锁都已经破败不堪,只轻轻一推,两扇门板便斜眰了两旁,一股空气长久不流通形成的浓重的霉味冲进鼻孔。
满天的星光照不进门内,红叶眼前是一片无尽的黑暗。
从见到城门上乾州的那块巨大的匾额起,关于这乾州的一切就开始从内心最深处浮现,一点一滴的涌进脑海中。
直到现在,夜深人静,立在这扇房门前,关于这间小小院落的记忆更是如潮水一般排山倒海的涌入脑中。
温柔美丽的妻子立在灶前,悬在房梁上的摇篮内传来依依呀呀的声音,摇篮的边缘不时有一只粉嘟嘟的小手或者小脚探出来,米香和菜香飘散在屋中……仿佛只要走进这黑洞洞的门洞,他就能回到从前,回到那段他此生最安定最平静的日子。
艳的血,如火一般红,也如火一般灼热,像星星点点的火苗铺满了整个小院,也像火一样几乎把他烧成灰。
跨入这小院中他最先看到的便是自己一对双生儿女的尸体。
从喉咙处而下,锋利的刀刃几乎把那两个孩子劈成两半,心、肝、内脏……一样不少的全都暴露在空气中,淡淡的眉毛纠结在一起,长长的睫毛上似是还挂了未干的泪珠。
再往内,自己妻子的尸体趴伏在地上,一只手死死的扣在地上泥土中,另一只手还不甘的抬起来,微微弯曲的五指冲了院门的方向。
尸首分离,几尺远的头颅上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空洞的望着头上那片蔚蓝的天空。一道深深的血痕从敞开的正房门口一直延伸到尸体身下,尸身下素色的长裙被鲜血浸透。
之后唯一记起来的就是院中央青砖井壁下的那三枚铜钉,三枚钉成品字形的六角星形状的铜钉。
七刹孤星第三星的标志,第三星,绝叉,在留下这三枚铜钉的同时也带走了他追寻了数年的幸福,那种远离血腥与杀戮,如水一般的平淡,却又充满了欢乐的幸福。
鸿儿,叶子……爹爹来看你们了……
泪水顺着俊朗的面颊流下,扶着门框红叶双膝一曲便跪在了门口,双手抱了肩膀,头深深的埋在膝盖上。
春日的夜晚,虽凉风习习却还不至于发冷,可红叶此时却觉得周围竟如数九寒天一般冰冷,冷到五脏六腑,侵入骨髓。
抱住肩膀的手臂越收越紧,身体也紧紧的蜷在一起,徒劳的想抵挡那自心底弥漫出来的寒冷,却无济于事。
轻微的脚步声从身后响起,一双温暖的手臂环上红叶的腰身,接着暖和的身子紧紧贴上了他的后背。熟悉的梅香飘入鼻孔,冲淡了正房内飘出来的霉味。
红叶缓缓转过身来,漫天的星光下,一张俏脸近在咫尺。
“静——”低低的声音中带了浓重的鼻音,本是漆黑的眼眸中失了往日的神采。
轩辕静面前的红叶犹如受伤的孩子一般孤独无助。
“小红……”本是揽在红叶腰间的双手抽回,捧起了那张俊朗的脸,浅浅的吻落在额头,“小红,静在这里陪着你,只要你愿意,静永远都会陪着你……”
犹豫了一下,红叶的手臂环上了轩辕静的腰,随后合了双眸,头深深埋在轩辕静的怀内,眼泪终于毫无顾忌的流下来。
第二十章:七刹孤星
轩辕亦回到后院寝室时,水寒正着了一身月白里衣披散了头发会在圆桌旁的绣墩上,擎了毛笔在桌上铺开的笺纸上飞快的写着什么。
“寒儿在写什么?”见水寒轻轻蹙了双眉,神情专注,似是边想边写,轩辕亦顿生好奇身形一闪便坐到水寒身侧绣墩上,接着大手便揽到水寒的腰上。
“企划书。”腰给身侧之人揽了,水寒头并未抬起,擎在手中的毛笔也未有丝毫的停顿。